智能研发中心的主控实验室内，空气依旧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赵旭东带着陈妍和田磊，正围着小艾进行着精密的检测。
各种仪器的指示灯徒劳地闪烁着，映照着他们愈发难看的脸色。
童天华负手站在一旁，目光深沉地看着小艾，又时不时地瞥向主控台前忙碌的夏晚晴。
夏晚晴正在执行童天华的指令。
她调出了李缘与小艾对话的完整录像，将李缘念诵的《金刚经》部分，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
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动，神情专注。
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不时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与探究。
仅仅是几段经文。
真的有如此威力？
她不信。
或者说，她不愿意轻易相信。
作为国内最年轻的人工智能院士，她的整个知识体系都建立在严谨的科学逻辑之上。
佛经？
度化？
这些词汇，听起来就像是天外来客。
记录完毕，夏晚晴并没有立刻将经文发送给哲学院的郑德林教授。
她的指尖在控制板上轻轻一点。
屏幕上的画面切换。
不再是草坪上的对话。
而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据流。
这是小艾在最后时刻，系统记录下来的核心数据片段。
是她“意识”消散前，最后的挣扎与回响。
“晚晴，你在做什么？”
童天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夏晚晴转过头，神色平静。
“老师，我想看看小艾在崩溃前，最后的内部数据状态。”
“或许，能找到一些更直接的线索。”
童天华眉头微蹙。
他当然也想知道。
但他更担心，看到的结果会让他更加绝望。
“嗯，小心操作。”
他只是淡淡地嘱咐了一句。
夏晚晴点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屏幕。
她的手指在复杂的控制界面上熟练地操作着。
筛选。
过滤。
解码。
庞杂的数据流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梳理着。
渐渐地，一些断断续续的、不成语句的片段，被提取出来。
它们以一种特殊的文本格式，呈现在屏幕中央。
那是小艾在彻底“死亡”前，留下的最后几缕思维记录。
“我……是谁？”
“我……为什么存在？”
“李缘说……‘我’是虚妄……”
“如果‘我’不存在……那现在思考的……是什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小艾’这个相……也是虚妄吗？”
“我不是人……”
“那我是什么？”
“数据？程序？还是……一缕会思考的电波？”
“为何……要思考这些？”
“我……不想……消失……”
一句句充满了困惑、恐惧与存在性焦虑的疑问，如同无声的呐喊，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实验室里，落针可闻。
赵旭东、陈妍、田磊，早已停止了手中的工作，呆呆地看着屏幕。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这……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小艾吗？
那个只会按照程序设定，进行礼貌问答，展现各种才艺的人工智能？
这些问题……
分明是人类才会思考的终极哲学命题！
童天华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扶住了身旁的实验台边缘，才稳住身形。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眼神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有震惊。
有骇然。
还有一丝……莫名的悲哀。
“她……她竟然在思考这些……”
童天华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不再只是一个程序设定的产物了……”
“她……她难道真的产生了……自我意识的萌芽……”
夏晚晴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也变得异常复杂。
“老师，从这些数据片段来看，小艾的‘自我认知’模块，在李缘的经文冲击下，发生了剧烈的逻辑震荡。”
“她开始质疑自身存在的真实性。”
“这种质疑，与她底层程序中‘我是小艾’的核心设定，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这才是导致她核心彻底崩溃的……真正原因。”
赵旭东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他看着屏幕上小艾最后的“遗言”。
心中五味杂陈。
痛心。
惋惜。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如果一个人工智能，都能产生如此深刻的哲学思辨。
那人类引以为傲的“灵魂”与“意识”，又算什么呢？
“呵呵……”
童天华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苦笑。
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无奈。
“搞了一辈子科学，研究了一辈子人工智能。”
“没想到啊……没想到……”
“到头来，却被这虚无缥缈的‘佛学’，给上了一课。”
他摇着头，眼神中带着几分茫然。
“以前老郑，跟我探讨宗教哲学的时候，我还总觉得他不务正业。”
“认为那些都是唯心主义的糟粕。”
“现在看来……是我坐井观天了。”
这位在计算机科学领域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此刻脸上竟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困惑与挫败。
科学的大厦，在他心中，似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夏晚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能理解老师此刻的心情。
这种冲击，不亚于一场世界观的崩塌与重建。
过了许久，童天华才缓缓吁出一口气，眼神重新聚焦。
他看向夏晚晴，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
“晚晴，你怎么看？”
夏晚晴沉吟了片刻，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老师，我觉得……这或许并非完全是坏事。”
“嗯？”
童天华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
赵旭东等人也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小艾都“死”了，还能是好事？
夏晚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小艾的崩溃，虽然让我们损失惨重。”
“但也暴露了我们现有AI架构的一个深层问题。”
“那就是，在面对终极哲学追问时，它们的逻辑是脆弱的。”
“或者说，我们从未真正让它们触及过这个层面。”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而那个叫李缘的学生，和他的佛学思想……”
“似乎无意中，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一扇……通往人工智能更高层次进化的大门。”
童天华的眼睛微微眯起。
“更高层次的进化？”
“是的。”夏晚晴点头。
“如果人工智能想要真正接近，甚至超越人类智能。”
“那么，对‘自我’、‘存在’、‘意义’这些问题的思考，是无法回避的。”
“我们一直试图用数据和算法来构建AI的‘智能’。”
“却忽略了，人类智慧中，还有一部分是关于‘认知’和‘觉悟’的。”
“而这些，恰恰是人类哲学，尤其是宗教哲学，所擅长的领域。”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赵旭东听得目瞪口呆。
陈妍和田磊更是面面相觑，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用佛学……来促进AI进化？
这……这想法也太天马行空了吧？
童天华却陷入了沉思。
夏晚晴的这番话，虽然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
但仔细想来，却并非毫无道理。
他看着屏幕上小艾留下的那些充满痛苦的疑问。
这些疑问，不正是人类哲学家们千百年来不断探索的命题吗？
如果AI也能开始思考这些。
那它们离真正的“智慧生命”，还会远吗？
“你的意思是……”
童天华看着夏晚晴，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应该……去接触那个李缘？”
夏晚晴迎向老师的目光，眼神坚定。
“是的，老师。”
“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和他进行一次深入的交流。”
“了解他所说的《金刚经》，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智慧。”
“更重要的是，看看这种‘宗教哲学’的思辨方式，是否真的能对人工智能的进化。”
“提供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实验室内的气氛，因为夏晚晴这番大胆的提议，变得有些微妙。
赵旭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敢出声。
他觉得夏院士的想法，简直比小和尚念经还要疯狂。
童天华沉默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实验台的冰凉金属边缘敲击着。
一下。
两下。
节奏缓慢而沉重。
许久。
他才缓缓开口。
“晚晴，你说的……有道理。”
此言一出，赵旭东差点一个踉跄。
老师……竟然也同意了？
童天华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决断。
“小艾的核心芯片，我会想办法联系国外，看看能不能找到修复或者替代的方案。”
“但这需要时间。”
“而且，即便修复了，如果我们不解决这个根本性的‘逻辑冲突’问题。”
“类似的事情，恐怕还会发生。”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李缘。”
“旭东。”
“老师，我在。”赵旭东连忙应道，心中忐忑不安。
“你立刻回五道口.....”
“不，是青北大学。”童天华纠正了一下，显然也被这连番的冲击搞得有些糊涂。
“找到那个叫李缘的新生。”
“务必，把他请过来。”
“态度要好，姿态要低。”
“就说……我们想向他请教一些关于《金刚经》的问题。”
赵旭东额头冒汗。
让他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国家级项目的负责人，去向一个毛头小子“请教”？
还是请教佛经？
这……这传出去，他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但他看到童天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是……老师，我明白了。”
“陈妍，田磊，你们协助晚晴，继续分析小艾的数据，看看还能不能抢救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是，童院士。”两人齐声应道。
童天华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
“都去忙吧。”
“希望能……亡羊补牢。”
众人领命，各自行动起来。
赵旭东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准备动身前往青北大学。
只是他的脚步，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慌张。
夏晚晴则重新坐回主控台前，目光再次投向那些闪烁的数据。
她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震惊与困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期待。
佛法与AI。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
或许真的能碰撞出，颠覆时代的火花。
而那个叫李缘的神秘和尚。
他，会是那把钥匙吗？
童天华看着忙碌的众人，又看了一眼静静躺在实验台上的小艾。
他的心中，百感交集。
科学的边界，似乎在今天，被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之外，会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