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头已近中天,明晃晃的光线透过窗棂,在白胜卧房的地板上烙下滚烫的金斑。

白胜才在满室暖意和残留的酒气中睁开眼。异色的瞳孔里还蒙着一层宿醉的薄雾,额角隐隐作痛。

他撑起身,银白的长发滑落肩头,头顶的虎耳因光线刺激而敏感地抖了抖。昨夜被两个小丫头当暖炉挤了一宿的腰背,此刻也泛着酸。

他揉着额角起身,推开窗。院墙外,涂山的街市早已苏醒,人声、妖声、叫卖声混成一片温吞的嘈杂,裹挟着初夏微燥的空气涌了进来。花架上几盆半开的茉莉和栀子,被阳光晒出清浅的甜香,勉强冲淡了屋内的酒气。

简单梳洗,换了身素净的月白常服。白胜推开院门,走到紧邻小院的那间小小的铺面前。门楣上悬着一块朴素的木匾,刻着“栖芳”二字,字迹清瘦。

他取下门板,将几盆开得正好的花卉搬到门外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又给架子上的盆栽一一浇了水。动作带着点宿醉后的迟缓,但依旧有条不紊。

花店开了张。

他在铺子里那张惯常的藤编躺椅上坐下,尾巴卷过来搁在腿上,像一条蓬松的银毯。

阳光斜斜地打在身上,暖意熏人,酒后的困倦又悄悄爬上来。他半阖着眼,异色的瞳孔在长睫下懒洋洋地注视着门外流淌而过的人妖身影。

涂山的街市总是热闹。有行色匆匆的商贩,有结伴游玩的年轻小妖,也有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外地旅者。偶尔有目光被门口娇艳的花朵吸引,走进来挑拣一番。

“老板,这盆山茶怎么卖?” 一个提着菜篮的兔妖妇人指着角落里一盆开得正盛的红山茶。

白胜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午后的慵懒:“五钱。”

妇人付了钱,小心地抱走了花盆。白胜指尖微动,几枚铜钱便叮当落入柜台角落的小藤筐里。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浑身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中年汉子探头进来,鼻翼翕动,目光在店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白胜身上:“掌柜的,您这儿……有上好的蜂蜜吗?

前阵子买过一回,那滋味……” 他咂咂嘴,满脸回味,“我家小子风寒才好,就想这口润润嗓子。”

白胜终于掀了掀眼皮,琥珀金与冰银蓝的眸子淡淡扫过来人,指了指柜台后一个不起眼的陶罐:“老地方。自己拿。”

汉子喜出望外,连忙付了钱,揭开陶罐盖子。一股清甜馥郁、仿佛凝萃了百花园精华的蜜香瞬间逸散开来,引得门口路过的几个小妖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汉子小心地用自带的小竹筒舀了满满一筒,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连声道谢着走了。

日影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缓缓西移,花影也随之拉长。街上的喧嚣似乎也染上了午后的倦怠,变得稀疏起来。白胜几乎要在藤椅上重新睡去。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背着个巨大的行囊,显然是远道而来。他目光锐利地在店里扫视,最后落在躺椅上那个银发铺陈、容颜俊美得不似凡俗的身影上。来人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抱拳,声音洪亮,带着点北地的口音:“这位姑娘,叨扰了。请问涂山容容小姐的账房所在何处?”

姑娘?

白胜的虎耳倏地立起,像两柄警觉的小银刀。他睁开眼,异色的瞳孔里没了慵懒,只剩下一种被踩了尾巴般的冷冽。他缓缓坐直身体,蓬松的银色虎尾从腿上滑落,在地板上不轻不重地扫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 白胜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极其独特的、带着明显不悦的眼眸冷冷地盯着来人。

那高大妖怪被这冷冽的目光看得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视线飞快地扫过白胜平坦的胸膛、线条清晰的下颌,最后落在他头顶那对此刻正微微向后压、显出不悦的毛茸茸虎耳上。

“呃!” 高大妖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尴尬得手足无措,连连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兄台!是在下眼拙!眼拙!实在对不住!您……您这风采……实在是……” 他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白胜的脸色依旧冷着,但那股无形的低气压似乎缓和了一点点。他重新靠回躺椅,尾巴烦躁地在身后甩了甩,懒得再搭理。

高大妖怪见对方不言语,更是惶恐。他目光扫过店里那些开得正好的花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兄台莫怪!是在下唐突!为表歉意,这些……这些花,我都要了!” 他指着门口摆着的几盆开得最盛的月季和茉莉。

白胜瞥了他一眼,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初:“挑中的,放柜上。钱放筐里。”

高大妖怪如蒙大赦,赶紧挑了几盆花,付了远超出花价的银钱,抱起花盆,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账房在哪都忘了再问。

小小的风波过去,花店彻底恢复了宁静。白胜看着那高大妖怪消失在街角,异色眼眸里掠过一丝无语,随即又被更深的倦意覆盖。他重新阖上眼,任由阳光在身上流淌。

直到日头明显偏西,门口的花影被拉得细长,街上行人愈发稀少,他才慢吞吞地起身,将店外的花盆一一搬回,重新上好门板。

“栖芳”的木匾在夕阳下安静地挂着。

白胜没回小院,而是走向涂山中心区域。穿过几条热闹渐歇的街巷,在一处更为清幽、挂着“涂山账目”牌匾的院落前停下。院门虚掩着。

他推门进去。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从一侧厢房里规律地传出。白胜走到厢房窗下,透过半开的窗棂,能看到里面小小的身影。

涂山容容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几乎被堆积的账簿淹没了半个身子。

她绿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侧脸。眼眸专注而锐利,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发出“噼啪”的脆响,另一只手则握着笔,不时在账册上勾画几笔。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绿色的发梢和专注的小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白胜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看了片刻。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水壶,轻轻放在了窗台上。

水壶是温的,里面盛着澄澈微稠的液体,散发着熟悉的、清甜诱人的蜜香——正是他店里卖的那种蜂蜜,用温热的山泉水精心调开,还加了几片晒干的薄荷叶,最是提神润喉。

窗内,容容似乎闻到了那缕熟悉的甜香,拨打算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窗外,正对上白胜那双在暮色初临中显得格外柔和的异色眼眸。

小狐狸紧绷的小脸瞬间舒展,唇角弯起一个甜甜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对着白胜轻轻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谢谢白胜哥哥。” 随即又低下头,重新投入那浩瀚的账目海洋,但拨打算珠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更轻快了几分。

白胜放下水壶,刚转身准备离开。

“大白——!!!”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呼喊,裹挟着一阵疾风,由远及近!白胜甚至没来得及完全回头,一个橘红色的身影就像一颗裹着阳光的小炮弹,带着巨大的冲力,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怀里!

是涂山雅雅。

她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那根标志性的呆毛倔强地翘着。

她双手紧紧环抱住白胜的腰,脸颊埋在他月白色的衣襟里用力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撒娇和抱怨:“大白!你去哪了嘛!我去花店找你你不在!去你家你也不在!害我找了好久!”

白胜被她撞得微微后仰了一下,随即稳住身形。看着怀里这颗毛茸茸、散发着热气的“小炮弹”,他眼中最后一丝清冷也化成了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轻轻落在雅雅的后脑勺,揉了揉那乱糟糟的黑发和那根呆毛,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宠溺的力道。

“好了。”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手臂微微用力,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将八爪鱼般缠在自己身上的雅雅“撕”了下来,稳稳放在地上。

雅雅站稳了,依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大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着他:“你去哪了嘛?”

“给容容送点东西。” 白胜朝账房窗户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窗台上,那个竹筒水壶在暮色里静静立着。

雅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鼻子立刻嗅了嗅空气中那缕熟悉的甜香,眼睛瞬间变得更亮了:“蜜水!是大白调的蜜水!” 她立刻转头看向白胜,眼神里充满了“我的呢?”的期待和控诉。

白胜眼底的笑意加深。他变戏法似的又从另一个袖中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竹筒水壶,塞到雅雅手里:“喏。”

竹筒入手温润,雅雅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深深吸了一口那浓郁甜美的蜜香,小脸上立刻绽放出满足的笑容,刚才找人的那点小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她抱着竹筒,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白胜看着雅雅满足的样子,又抬头望了望涂山主峰方向那高耸的城墙轮廓。夕阳的金辉正一点点从墙头褪去,染上一抹深沉的青黛色。

“走吧。” 他拍了拍雅雅的头,声音温和,“还有一份,给红红姐送去。”

雅雅嘴里含着甜滋滋的蜜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立刻一手抱着自己的竹筒,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无比自然地抓住了白胜垂在身侧的、宽大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像只终于找到主人的快乐小狗。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披着渐浓的暮色,朝着涂山城墙的方向走去。雅雅一边走,一边小口喝着蜜水,满足的叹息声和竹筒里液体晃动的轻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白胜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银白的长发和橘红的衣角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头顶的虎耳偶尔转动一下,捕捉着城中渐起的万家灯火声。

涂山高耸的城墙在暮霭中如同沉默的巨人。当白胜和雅雅沿着内侧的石阶登上城墙时,最后一缕夕光正恋恋不舍地吻过垛口。

涂山红红就站在垛口边。

她背对着他们,面朝着涂山之外广袤而渐次沉入黑暗的山林与平原。金橘色的长发在渐起的夜风中烈烈飞扬,像一面燃烧的旗帜。

那身淡金色的劲装勾勒出她挺拔如松的背影,带着一种巡视疆土后尚未完全敛去的凛冽气势。夕阳的余烬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圈模糊的金边,显得孤高而遥远。

“姐姐!” 雅雅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城墙上的寂静。

红红闻声,缓缓转过身。熔金色的眼眸在暮色中如同两盏不灭的灯火,目光扫过牵着白胜衣袖的雅雅,最后落在白胜身上。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目光在触及白胜手中那个熟悉的竹筒时,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白胜走上前,将手中温热的竹筒递过去,声音平静:“巡城辛苦。喝点润润。”

红红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竹筒温热的壁身。她拔开塞子,一股清甜温润、带着薄荷凉意的蜜香立刻弥散开来,瞬间驱散了夜风带来的微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 她应了一声,算是道谢。目光抬起,掠过抱着自己竹筒、正小口喝蜜水的雅雅,又回到白胜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夜两个妹妹偷偷溜去白胜房里当“暖炉”的事,早已是心照不宣、无需多言的日常。她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雅雅今日修炼了?”

“呃……” 正偷喝蜜水的雅雅动作一僵,大眼睛心虚地乱瞟。

白胜面不改色,替她回答:“练了半个时辰。”

红红的目光在雅雅瞬间垮下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没再追问。她只是微微颔首,举起竹筒,凑到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蜜水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和薄荷的清凉滑入喉中,暖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紧绷的肩线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线。

她放下竹筒,目光再次投向城墙外那片已然完全被夜幕笼罩的广袤世界,只留给两人一个沉默而坚实的侧影。

“走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既是说给雅雅听,也是告知红红。

雅雅立刻乖乖点头,抱着自己的蜜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姐姐沐浴在星光初现的夜色中的身影,最终还是被白胜轻轻拉走了。

两人沿着来时的石阶走下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