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冰冷刺骨的暗河水,裹挟着泥沙碎石,一次次将姜奕狠狠砸向嶙峋的岩壁。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撞击都带走一丝力气。浑浊腥臭的水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扼紧咽喉。黑暗是无边的幕布,只有极高处岩隙偶尔透下、被水雾扭曲的惨淡微光,证明他尚未被这地底深渊彻底吞噬。

终于,一股更强的暗流将他猛地甩出,身体重重砸在湿滑的岩石浅滩上。剧痛反倒带来一丝清醒。他蜷缩着,剧烈地呛咳,吐出肺里冰寒的浊水,浑身抖得像风中残烛。泥浆、血污混着冰冷的河水覆盖了每一寸皮肤。他挣扎着撑起半身,发现自己被冲进了一个巨大溶洞的边缘。

洞内并非绝对黑暗。无数形态怪诞的钟乳石从洞顶垂下,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青碧色磷光,将这片地下空间笼罩在朦胧、诡异而寂静的氛围里。空气潮湿冰冷,浓重的土腥味中,似乎还掺杂着一缕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草木清气?

就在这时,一点纯净的、几乎被磷光淹没的翠绿光芒,在溶洞深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倏忽一闪,随即隐没。那光芒内蕴的磅礴生机余韵,与周遭死寂格格不入。

姜奕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强忍伤痛和刺骨寒意,屏住呼吸,将残存的神识凝聚到极致,化作无形而警惕的触手,小心翼翼探向那绿光消失的角落。

无声,无息。但当神识掠过那片岩壁的阴影时,仿佛穿透了一层极其高明、与岩石浑然一体的无形屏障。

下一刻,那片阴影如水波般无声荡漾。一个人影,如同从画中走出,悄然自岩壁中分离。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青布长衫,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约莫四十余岁模样,像个饱经风霜却不得志的落魄书生。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万古深潭,开阖间似有星辰生灭,深邃得令人不敢逼视。

青衣人踏出阴影,溶洞内原本就微弱的磷光似乎都畏惧般地黯淡了一瞬。他看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中交织着警惕、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的姜奕,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苦笑。

“小友,我们又见面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哗哗水声,带着一种奇特的、试图安抚的力量,却也掩不住深藏的疲惫,“未曾想,竟是在这黑风涧底重逢。”

姜奕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虽然当时混乱如沸,但那句突兀炸响在意识边缘、如同惊雷般的“还不快走!”,他绝不会听错!

“是你!”姜奕的声音嘶哑干涩,他挣扎着想站直身体,却因剧痛和虚弱一阵摇晃,牵动伤口,眼前阵阵发黑,“树林里……那场兽潮……”

“是我,亦非全然是我。”青衣人叹了口气,缓步走近。他并未释放威压,但那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姜奕心跳的间隙,带来无声的沉重。他在距离姜奕丈许远的一块稍干的石笋旁停下,随意拂袖,几块碎石便被无形之力扫开,露出平整石面。他盘膝坐下,动作自然随意。

“老夫青霖,不过一介漂泊无定的散修。”他坦然迎上姜奕审视的目光,“元婴大圆满境,困于此瓶颈,已逾百年。”

元婴大圆满!此界顶尖巨擘!姜奕心头剧震。如此人物,怎会出现在青石镇这等偏僻之地?又为何与那场毁灭性的兽潮有关?

青霖似乎看穿了姜奕的疑惑。他手一招,旁边岩缝里几根枯死的无名藤蔓枝条自动飞入掌心。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凝练的翠色火苗自其指尖腾起,无声燃烧。他取出一个古朴石盏,凑近微火缓缓炙烤,竟似在煮茶。

“寿元将尽,大道无门,心魔便生。”青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历经沧桑的萧索,目光落在跳跃的翠火上,“青云教药王谷,有一缕‘紫气神源’,乃其药道老祖采九天星辉与地脉灵粹,蕴养千载而成。此物,或可助我凝练元神,冲击那虚无缥缈的化神之境。”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老夫自知此举是火中取栗,然蝼蚁贪生。趁药王谷老祖闭关炼药、守备略疏之际,行险潜入,侥幸得手。”语气平淡,却让姜奕瞬间感受到那龙潭虎穴的滔天凶险。

“可惜,终究惊动了镇守的元婴长老。青云教震怒,遣出其执法殿副殿主——‘玄阴叟’亲至追杀。此人亦是元婴圆满修为,手段狠辣。更要命的是……”青霖的声音陡然凝重,指尖翠火随之摇曳,“他带来了‘龙纹黑金鼎’的仿品!”

“龙纹黑金鼎?”姜奕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能让青霖如此忌惮,必然恐怖。

“青云教镇教圣器,传说乃真正仙器碎片所铸,威能莫测,可焚山煮海,镇杀化神!”青霖眼中忌惮更深,“虽是仿品,材质粗劣,威能不及真鼎万一,但其中烙印的一丝仙器法则……足以对我构成致命威胁。先前在云断山脉外围,老夫本想借复杂地形甩脱他,却不慎暴露行藏,被其鼎威锁定。”

他看向姜奕,眼神带着沉重而真诚的歉意:“那日你在林中遇险,并非偶然。老夫正被玄阴叟以仿鼎之力追击,情急之下,只得强行催动秘法,搅乱百里山域地脉灵机,惊起了沉睡的兽群,引发兽潮,只为借这混乱天地之力暂时遮蔽自身气息,摆脱那仿鼎锁定。未曾想,你恰好在那片区域……老夫仓促间察觉有凡人气息被卷入,只能以神念传音示警,实无力出手相救。那一声‘还不快走’之后,老夫自身亦被仿鼎余波擦中,受了震荡,只能立刻远遁。救下你,实属意外之果,亦是老夫无心酿成的大祸。”

青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碎了姜奕心中模糊的猜测,露出残酷而清晰的真相。青石镇的废墟,亲人的哭嚎,乡邻在兽爪下破碎的瞬间……这一切的滔天血祸,源头竟是眼前这位看似清癯的青衣人,为了自身道途而掀起的逃命风暴!一股难以遏制的悲愤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冲上头顶,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紧握的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鲜血混着冰冷的河水渗出。

“无心之祸?”姜奕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嘶哑的血腥气,每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岩石上,“青石镇……多少户?多少人命?在你口中,就只是‘无心之祸’四个字?!”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青霖脸上,那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前辈修为通天,大道在前,我等凡俗性命,在你眼中,便如路旁草芥,可以随意碾碎么!”

面对姜奕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愤怒目光,青霖脸上的苦涩凝成了实质。他没有辩解,只是静静承受着那目光的灼烧,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沉重。

“小友,”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山岳的重量,“老夫……无话可辩。此孽因我而起,滔天罪业,老夫一身担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乃天道。青石镇血债,老夫不敢求恕,亦无颜求恕。今日现身,非为开脱,只求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你,免你再陷不明之危。待此间事了,若能侥幸脱身……”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老夫自会亲赴青石镇遗址,了此因果,任凭处置,绝无怨言。”

“任凭处置?”姜奕惨然一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与绝望,“人都死了,处置你又有何用?能让他们活过来吗?”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滑坐在地,不再看青霖。溶洞里只剩下暗河的呜咽和远处毒瘴弥漫的细微腐蚀声,死寂压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

紧贴着姜奕胸口的那块神秘古玉,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惊人的灼热!温度之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皮肉之上!

“呃!”姜奕痛哼出声,下意识捂住胸口。

几乎是同时,盘坐于石笋旁的青霖猛地抬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锐利如实质的精光,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瞬间锁定在姜奕胸口!

“这气息……”青霖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惊疑。

然而姜奕已无暇他顾!古玉的灼热仿佛带着强烈的指引,他顺着那股冥冥中的牵引,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溶洞深处一个之前被忽略的幽暗岔口。

那岔口极其狭窄,被几根巨大、布满湿滑苔藓的钟乳石柱半掩着。洞内弥漫的磷光到了那里仿佛被无形的黑暗吞噬,只留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然而,就在那片死寂的黑暗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凝练的紫色光华,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般,正缓缓、有力地脉动着!

更奇特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正从那黑暗的岔洞中幽幽飘散出来。那香气清冽、纯净,带着一种洗涤神魂的奇异力量,竟将周围弥漫的、带着腐蚀腥气的黑风毒瘴都隐隐排斥开来!在岔洞口附近形成了一圈肉眼难辨、却真实存在的“净空”地带!

绝地深处,凶兽巢穴之旁,竟藏着能散发精纯灵光、驱散致命毒瘴的异香奇物?!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姜奕脑海炸响,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悲愤与绝望——玄谷长老!那位将他引入仙途、最后时刻为他指引方向的神秘老者!临终前那微弱却如烙印般清晰的话语,轰然在他心中回响:

“一线生机…在黑风涧深处…”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血液在耳中奔涌如潮。姜奕的眼睛死死钉在那幽暗岔洞深处脉动的紫光上,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

前有未知的凶险绝洞,后有追魂索命的毒瘴。生与死,只在一步之间!

那紫光,那异香…玄谷长老以命换来的“一线生机”,难道就在眼前?!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他猛地撑住岩壁,不顾浑身撕裂般的剧痛,豁然站起!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摇晃,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锁定那黑暗的入口!

“小友!”青霖的惊呼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与凝重,他显然也察觉到了那紫色光华的非凡,更感受到了姜奕那不顾一切的决绝,“那洞内气息隐晦凶戾,似有活物蛰伏!绝非善地!不可……”

“吼——!!!”

青霖的警告被一声骤然炸响的咆哮彻底淹没!那咆哮低沉、凶戾到无法形容,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闷雷,自那幽深黑暗的洞穴最深处轰然爆发!实质般的音波冲击震得整个溶洞簌簌发抖,洞顶碎石如雨落下!一股远比黑风毒瘴更加阴冷、暴虐、充满原始嗜血欲望的恐怖气息,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流,轰然从那岔洞深处喷薄而出,瞬间将姜奕牢牢锁定!

冰冷!粘稠!纯粹的恶意如同亿万根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骨髓和灵魂!他刚刚站起的身体,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荆棘的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