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过松花江大桥时,陈非把脸贴在结着冰花的车窗上。外面是白茫茫的雪原,偶尔掠过几间低矮的土房,烟囱里冒出的烟笔直地冲向灰蓝色的天——再有半小时,就到她重生后的第一个家了。

行李架上的布包沉甸甸的,除了给爸妈带的哈尔滨红肠,最底下藏着那台被她改得焕然一新的半导体收音机。外壳重新喷了漆,银灰色的,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低调的光,比她上次从旧货市场淘来时,精神得像换了个魂。

这是她送给哥哥陈阳的礼物。前世哥哥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却因为家里穷,连台像样的收音机都买不起,只能每天下班后跑去邻居家蹭听新闻。后来她工作了想补偿,哥哥却总说"没必要",直到意外去世,床头柜上摆的还是台用了十几年的破旧戏匣子。

火车进站时,陈非老远就看见站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哥哥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把领子挺得笔直,手里攥着顶军绿色的帽子,在寒风里搓着手跺着脚,像根倔强的电线杆。

"哥!"她拎着包跑过去,棉鞋踩在积雪里发出噗噗的声。

陈阳回头,看见她时眼睛亮了亮,大步迎上来接过行李:"冻坏了吧?我跟妈说让你别带东西,你偏不听。"他的声音带着点刚从车间出来的沙哑,却把布包往自己肩上挪了挪,尽量不让她沾一点重量。

回家的路是条被踩得结实的雪道,兄妹俩并排走着,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陈阳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事:爸厂里发了年终奖,是块的确良布料;妈教的毕业班考了全县第一,被评了先进;他自己刚升了小组长,下个月能多领五块钱津贴。

"家里啥都不缺,你在学校别省着。"他转头看她,眉头皱了皱,"咋瘦了?是不是食堂的饭不好?"

陈非心里暖烘烘的,笑着撞了下他的胳膊:"没瘦,是穿得多显胖。对了哥,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她把布包里的收音机掏出来,银灰色的外壳在雪地里晃了下光。陈阳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玩意儿,手在工装上蹭了又蹭,愣是没敢碰。

"这...这是啥?"他声音都有点抖。

"半导体收音机啊。"陈非按下开关,电流声滋滋响过,清晰的音乐立刻流淌出来,是邓丽君的《甜蜜蜜》,甜得像裹了层糖霜。

陈阳吓得赶紧往四周看,压低声音:"你这丫头,咋敢听这个?"那时候邓丽君的歌还被称作"靡靡之音",偷偷听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陈非笑着调了个台,换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立刻盖过了风雪声:"......今年我国将继续推进改革开放,加快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

"厉害吧?"她把收音机塞到哥哥手里,"能收到十几个台呢。"

陈阳捧着收音机的样子,像捧着块滚烫的烙铁,小心翼翼地转着旋钮,眼睛里的稀罕劲儿藏都藏不住。那眼神,和前世他趴在邻居家窗台边听收音机时一模一样,看得陈非鼻子有点发酸。

"这得不少钱吧?"他突然抬头看她,眉头又皱起来,比刚才更紧了,"你哪来的钱?"

陈非早料到他会问,故意轻松地踢着脚下的雪:"我拿了英语竞赛一等奖,学校奖的。"

"一等奖就奖这么贵的东西?"陈阳显然不信,把收音机往她面前递了递,语气里带着点严肃,"小妹,哥知道你想让家里好,但咱可不能走歪门邪道。这钱要是来得不干净..."

"哥!"陈非打断他,接过收音机掀开后盖,露出里面规整得像艺术品的线路板,"你看,这是我自己改的。"

她指着那些亮晶晶的焊点:"原来的零件太旧了,我换了几个电容,又重新布了线,成本没多少。不信你问物理系的教授,我这手艺,在学校都能当教材了。"

陈阳凑过去,他在厂里修过机床电路,多少懂点门道。这线路板上的焊点又小又匀,走线横平竖直,比他见过的技术员做得都漂亮。尤其是那个小小的调频模块,明显是后加的,却跟原装的严丝合缝,透着股说不出的巧劲儿。

"你还会这个?"他惊讶地抬头,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妹妹。在他印象里,小妹从小就爱抱着书本啃,数理化成绩平平,怎么上了半年大学,倒成了摆弄无线电的行家?

"旁听物理系的课学的。"陈非把后盖盖好,重新塞到他手里,"哥,这真是我凭本事弄来的,干净得很。"

陈阳看着她眼里的认真,又低头摸了摸冰凉的机壳,喉咙动了动,没再追问。他知道自己妹妹,看着文静,骨子里却比谁都倔,说一不二。只是这收音机太金贵了,他得找块红布包起来,平时舍不得用,等过年时再拿出来,让街坊邻居都看看。

到家时,院子里的红灯笼已经亮了。妈系着围裙迎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看见她就往屋里拉:"快进屋暖和暖和,炕都烧好了。"爸站在堂屋门口,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脸上笑得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锅,咕嘟咕嘟冒着泡。陈阳把收音机放在炕桌上,像摆贡品似的摆在正中间,时不时瞟一眼,吃饭都心不在焉。

"你哥啊,"妈给陈非夹了块肉,笑着说,"从你说要带东西回来,就天天盼着,昨晚还说梦话呢。"

陈阳耳尖红了红,瞪了他妈一眼,却把收音机往陈非面前推了推:"再让我听听那个...外语台?你们大学生都听这个吧?"

陈非笑着调台,一阵流利的英语新闻飘了出来。爸放下筷子,惊讶地张着嘴:"这玩意儿能说洋文?"

"不光能说洋文,还能收省里的广播呢。"陈非又转了下旋钮,戏曲频道的评剧咿咿呀呀响起来,正是妈最爱听的那段。

妈乐得眼睛眯成了缝:"这下好了,不用等村里的大喇叭了。"

一家人围着收音机,像围着个稀世珍宝。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打在窗纸上,屋里的灯光暖融融的,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陈非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酸菜锅的热汤熨过似的,熨帖又踏实。

晚饭后,哥俩在炕梢坐着烤火。陈阳把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子,锁好,钥匙揣进贴身的口袋,才凑过来问:"你真打算学物理?"

"嗯,想转系。"陈非点头,"我觉得自己挺适合搞技术的。"

"文科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陈阳皱着眉,"搞物理多累啊,听说还得进实验室,女孩子家的..."

"累也愿意。"陈非打断他,眼睛亮晶晶的,"哥,你说咱国家要是能自己造出最好的收音机,最好的电视机,最好的机床,是不是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陈阳愣住了。他在机床厂待了五年,最清楚那种滋味——厂里的精密仪器都是进口的,坏了没人会修,只能请外国专家来,人家说多少钱就得给多少钱,还得看人家的脸色。

"你想造这些?"他看着妹妹,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又有点莫名的激动。

"想。"陈非点头,说得斩钉截铁,"哥,你信不信,用不了几年,我就让你用上自家造的收音机,自家造的电视机。到时候你在厂里修的机床,里面的零件都是咱自己生产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炉火噼啪作响。陈阳看着妹妹眼里的光,那光比桌上的油灯还亮,比柜子里的收音机还耀眼。他突然觉得,妹妹说的不是大话。这半年她的变化太大了,不光成绩好,还懂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技术,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似的,透着股能成大事的劲儿。

"行。"他重重地点头,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哥信你。要是缺钱缺人,跟哥说,哥在厂里认识不少能工巧匠,随叫随到。"

陈非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知道,这不仅是哥哥的支持,更是她往后征途上,最坚实的后盾之一。

第二天一早,陈非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推开窗一看,哥正搬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借着雪光研究那台收音机。他手里拿着个放大镜,一点一点地看线路板,嘴里还念念有词,冻得鼻尖通红也不在意。

陈非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专注的背影,突然想起前世哥哥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哥没用,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这辈子不会了。她不仅要过上好日子,还要带着哥哥,带着这个家,带着整个国家,一起造出属于自己的"中国芯"。

临走时,陈阳把收音机里三层外三层包好,塞进她的行李:"还是你带回去吧,学校用得上。等你啥时候造出更好的,再给哥捎一台。"

陈非看着他眼里的期待,用力点头:"哥,等着吧,很快的。"

火车再次开动时,陈非把脸贴在车窗上。哥哥还站在月台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像根倔强的电线杆。她对着窗外挥了挥手,心里默念着:哥,等着我,等着咱家造的收音机,等着我们亲手改变的日子。

行李架上的布包安安静静的,里面装着的不仅是台收音机,更是一个刚刚萌芽的,关于技术,关于家国,也关于未来的滚烫梦想。而这个梦想的第一步,就是回到哈大,敲开物理系主任办公室的门,把那个藏了很久的转系申请,郑重地递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