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血腥风雪,被甩在了千里之外。
三个月后。
开封府外,汴河码头。初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洒在浑浊而繁忙的河面上。千帆竞发,万舸争流,卸货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脚夫沉重的喘息声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蒸腾出一派喧嚣而充满生机的市井烟火。
一艘刚从江南驶来的大货船缓缓靠岸。船身吃水颇深,显然满载货物。船帮上刷着醒目的四个大字——“四海镖局”。
船舷边,一个穿着半旧靛蓝布衫的青年正默默帮着船工系缆绳。他动作不算快,但沉稳有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青年身形颀长,面容清瘦,眉眼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大病初愈,又似背负着千斤重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斜挎着一个狭长的青布包裹,包裹形状奇特,似剑非剑,似棍非棍,末端露出一小截暗沉无光的金属断口。
正是易容改扮、隐姓埋名的箫剑。
三个月前那个雪夜,他背着师父冰冷的遗体,凭借着对终南山地形的熟悉和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在青铜面具杀手合围的缝隙中,钻入了一条隐秘的冰裂缝隙,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他将师父草草安葬在一处向阳的山坳,立下无字木牌,磕了三个头,便带着那半截断剑和裂开的玉箫下了山。
玉箫的裂痕触目惊心,他用韧性极佳的鱼胶小心粘合,又用特制的细麻绳一圈圈紧紧缠绕加固,勉强维持了形状,但音色已不复往昔清越,多了几分沙哑的杂音。那枚藏在箫管夹层里的残图薄片,被他取出,贴身藏好。至于那半截断剑,则被他用厚布层层包裹,藏在了这个特制的青布包裹里,伪装成一柄古拙的钝头铁尺。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能暂时藏身、又能接触到江湖消息的地方。四海镖局,以走南闯北、消息灵通著称,且正巧在招募人手。箫剑幼时曾随师父学过几年琴艺,虽不算顶尖,却也足以糊口。于是,他化名“林默”,以琴师兼杂役的身份,混入了这支前往开封的商队。
“林默!发什么愣!那边的货箱,搬到三号仓去!”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是船上的镖头,姓王,一脸络腮胡子,嗓门洪亮。
箫剑——此刻的林默,立刻收回飘远的思绪,低应一声:“是,王镖头。”他快步走向那堆沉重的樟木箱,深吸一口气,双臂运力,稳稳地将一个箱子扛上肩头。动作间,背上包裹里的断剑硌得他伤处隐隐作痛。那是雪夜逃亡时被冷箭擦过留下的,伤口虽已结痂,但内里的筋肉尚未完全复原。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四海镖局的货仓设在码头附近,是一排巨大的砖石库房。空气中弥漫着茶叶、药材、丝绸和皮革混合的复杂气味。
卸完最后一箱货,已是日头偏西。林默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仓库深处,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放着他的全部家当:一个简单的铺盖卷,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小包袱,还有……一张桐木古琴。琴身暗红,漆面斑驳,一看便知是用了许多年的旧物。这是他变卖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物件换来的。
他走过去,盘膝坐下。手指拂过冰凉的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这声音让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了一丝。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拨动,不成曲调,只是几个零散而低沉的音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疲惫,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师父临终前染血的面容、断剑冰冷的触感、玉箫碎裂的脆响、幽绿鬼火般的追兵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轮番闪现。
琴音在空旷巨大的货仓里幽幽回荡,被墙壁反弹,更添几分孤寂和萧索。这不成调的琴音,竟意外地契合了这黄昏仓库的氛围,引得几个路过的镖师和力夫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朝角落投来好奇的一瞥。
“啧,这新来的琴师,弹得什么玩意儿?听着心里头怪闷得慌。”一个年轻镖师低声嘟囔。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老趟子手却眯起了眼,咂摸了一下嘴:“你懂个屁!这调子…听着是不喜庆,可里头有股劲儿,像…像雪地里头没冻死的草根儿,憋着股劲要往外拱似的。不简单。”
箫剑并未理会旁人的议论。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手指在琴弦上无意识地游移。忽然,他指尖一顿,一个极其清越、带着金石之音的高亢音节猛地迸发出来!如同寒夜里陡然划破黑暗的一道闪电!这声音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在他心念转动间,体内残留的真气无意识地顺着手少阳三焦经流泻至指尖,震动了琴弦。
“铮——!”
清音裂帛,余韵悠长,瞬间盖过了仓库里所有的嘈杂,竟让整个空间都为之一静!连远处搬运货物的吆喝声都停顿了片刻。
箫剑自己也吃了一惊,猛地睁开眼,意识到失态,立刻收敛了气息,指尖的韵律重新变得低沉、压抑。刚才那一瞬的锋芒,如同他包裹里藏着的断剑,虽极力掩藏,却在心神激荡时,不经意地泄露了一丝寒光。
“好!”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仓库门口响起。
箫剑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许岁,身材不高,但异常敦实,穿着一身藏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黑缎马褂。他面容方正,下颌蓄着短须,眼神锐利如鹰,此刻却带着一丝欣赏。此人正是四海镖局总镖头,陈四海。他身后跟着的,是方才那个大嗓门的王镖头。
陈四海踱步进来,目光在林默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膝前的古琴上。“林师傅?”他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林默起身,微微躬身:“总镖头。”
“方才那一声琴音,清越孤高,有裂石穿云之势,绝非庸手可为。”陈四海走近几步,目光灼灼,“只是后面又归于沉寂压抑,似有重负在身?”
林默心头微凛,这位总镖头不仅武功高强,眼力也毒得很。他垂下眼帘,低声道:“总镖头谬赞。一时心神激荡,信手乱弹,不成曲调,扰了诸位清净,实在抱歉。”
陈四海摆摆手,目光在他清瘦的脸庞和略显疲惫的神态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他背上那个奇特的青布包裹时,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无妨。琴为心声,心中有郁结,琴音自然不畅。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林师傅这琴音中的‘锋锐’之气,倒是让我想起近日江湖上的一些风声。”
林默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不知是何风声?在下僻居江南小地,消息闭塞。”
陈四海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林师傅一路北上,可曾听闻‘北地苍狼’之名?”
“北地苍狼?”林默摇头,“未曾听闻。听名号,似非中土人物?”
“不错。”陈四海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声音沉了下来。“此人据传是辽国萧太后麾下新近崛起的顶尖高手,真名不详,手段狠辣,性情狂傲。月前,此人孤身南下,连挑河北七家武馆、三处绿林山寨,败尽中原成名高手,下手极重,非死即残。他扬言中原武林无人,皆是土鸡瓦狗,并放话…下一个目标,便是这汴梁城!”
仓库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低了几分。几个偷听的镖师脸上都露出了愤慨和惊惧交织的神情。
“辽国高手?”林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辽国与大宋边境摩擦不断,此时派出顶尖高手挑战中原武林,其用意绝不单纯!是耀武扬威?是试探虚实?还是…为更大的图谋做铺垫?他不由得想起了师父临终前那充满忧虑和不甘的眼神。
陈四海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默身上,带着审视:“此人武功路数诡谲霸道,内力阴寒,尤擅爪功,中者筋骨立碎,如同被恶狼撕咬,故得‘苍狼’之名。他一路南下,气焰嚣张,视我大宋武林如无物。朝廷虽有靖安司监察江湖,对此等狂徒却也一时束手。”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忧虑:“如今此人锋芒直指汴梁,山雨欲来啊。我四海镖局走南闯北,消息灵通,却也深感这平静水面之下,暗流汹涌,恐非一人一城之祸。林师傅,”他话锋再次转向林默,“你虽为琴师,但行走江湖,也需多加小心。这汴梁城,怕是要不太平了。”
林默默然。北地苍狼…辽国…挑战中原…师父临终的“九霄环佩”…玉箫中的残图…还有那些神秘的青铜面具杀手…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件,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心中隐隐串成了一条模糊却危险的线。师父的死,绝非简单的江湖仇杀!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足以倾覆山河的巨大旋涡!
他再次躬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比刚才多了一份谨慎:“多谢总镖头提点。林默省得。”
陈四海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处。最终,他点了点头:“嗯。好好休息吧,明日随队进城,镖局里自有安顿之处。”说完,便带着王镖头转身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渐渐远去。
仓库重新恢复了嘈杂。林默缓缓坐下,手指轻轻抚过琴身上一道细微的旧裂痕,目光却穿过仓库高窗,投向北方幽暗的天际。那里,是雁门关的方向,也是北地苍狼来路所指的方向。
琴音已歇,但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了。这看似繁华安稳的商道之上,无形的狼烟,已然升起。而他,背负着断剑与残图的林默,又该在这乱局之中,如何藏锋,如何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