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汴梁城的繁华,是烈火烹油般的喧嚣。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车马粼粼,叫卖声此起彼伏,香料、脂粉、酒肉的气息混杂蒸腾,织成一张浓稠的、令人微醺的盛世锦缎。然而,在这锦绣之下,“北地苍狼”这四个字,却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冰水,在江湖人聚集的角落,悄然炸开,激起无声的惊惶与沸腾的愤怒。

四海镖局位于城西一处相对清静的街巷。三进的院落,前院是宽敞的演武场和议事厅,后院则是库房和镖师、杂役的住处。箫剑化名的林默,被安置在后院角落一间狭小的厢房里,紧邻着马厩。空气中常年弥漫着草料和牲口的气息,倒也为他这个刻意低调的“琴师兼杂役”提供了天然的掩护。

清晨,演武场上已是一片呼喝之声。镖师们或练拳脚,或耍刀枪,汗水在初春的微寒中蒸腾起白气。林默抱着一捆新到的草料走向马厩,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他的脚步沉稳,呼吸均匀,刻意收敛了所有练武之人的锐气,如同一个真正的、只懂粗活的杂役。背上的青布包裹依旧斜挎着,断剑的轮廓被厚布和刻意佝偻的肩背掩藏得很好。

“听说了吗?那‘北地苍狼’昨日已到了汴梁城外!”一个年轻镖师一边擦着汗,一边压低声音对同伴道,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紧张。

“何止到了!昨晚在城南‘快意楼’,一掌就拍碎了‘铁臂罗汉’周通的成名铁臂!周通当场吐血,据说骨头碎得像豆腐渣!”另一个年长些的镖师声音发沉,眼神里充满了忌惮。

“嘶…周通可是外家硬功的好手,一双铁臂能生裂虎豹!竟挡不住一掌?”先前那人倒吸一口凉气。

“何止挡不住!那苍狼下手狠毒,废了周通武功不说,还狂言三日后午时,要在城西‘点将台’设擂,挑战整个汴梁武林!扬言要看看大宋都城,可有能接他三招的‘活物’!”

“狂妄!欺人太甚!”年轻镖师气得脸色通红。

“狂妄?人家有狂妄的本钱!”年长镖师苦笑,“听说他内力阴寒歹毒,中者如坠冰窟,经脉冻结,气血逆行,死状凄惨…连靖安司的人都只是远远看着,不敢上前。这哪是比武,分明是来屠戮示威的!”

林默的脚步没有停顿,仿佛没听见这些议论,只是将草料倒入马槽。马儿打着响鼻,温热的鼻息喷在他手臂上。他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草茎。阴寒内力…碎骨爪功…辽国高手…点将台设擂…挑衅汴梁…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海中迅速拼凑。这绝非简单的武林争锋!这是赤裸裸的武力威慑,是辽国对大宋国力、尤其是对汴梁这座都城防御力量的一次试探性进攻!其心可诛!

午时将近,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如同厚重的乌云,沉沉笼罩在城西点将台区域上空。点将台本是前朝阅兵旧址,如今早已荒废,只剩下一片开阔的夯土高台和周围几株老槐树。然而今日,这里却成了风暴的中心。

台子四周,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有劲装结束的江湖豪客,有看热闹的市井百姓,有穿着公服的衙役捕快远远维持秩序,更有一些气度沉稳、眼神锐利的人物混杂其中,或坐于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或隐于人群之后,显然是各大门派或势力的代表。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愤怒、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林默也混在人群中。他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头上戴了顶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像一滴水融入了人海,毫不起眼。背上的青布包裹紧贴着脊背,断剑冰冷的轮廓透过布帛传来一丝寒意。

高台之上,空无一人。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将夯土地面晒得发白,蒸腾起一股干燥的土腥气。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人群压抑的嗡嗡声在四周回荡。

“咚!”

一声沉闷如擂鼓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远处传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紧接着,又是一声!

“咚!咚!咚!”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如同沉重的战鼓敲打在所有人的心坎上!人群一阵骚动,不由自主地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正踏着一种奇特的、充满野性韵律的步伐,缓缓走来。

来人正是北地苍狼!

他身高近九尺,肩宽背厚,穿着一身粗糙的、未经鞣制的狼皮袍子,敞开的胸膛肌肉虬结如铁,上面用靛青刺着狰狞的狼首图腾。一头乱发如同雄狮鬃毛,用几根骨环随意束在脑后,露出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庞。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狭长,眼白微微泛黄,瞳孔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淡金色,如同真正的草原苍狼!他赤着双脚,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那沉闷如鼓的“咚”声,仿佛大地都在他的脚下震颤。一股无形的、如同极地寒风般的凛冽气息,随着他的靠近,席卷了整个点将台区域!离得近的一些人,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高大、穿着皮袄、面容粗犷的随从,眼神凶狠,如同护卫头狼的恶獒。

苍狼走到点将台下,并未立刻上台。他那双淡金色的狼眸缓缓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残忍。那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带着实质的寒意,人群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竟出现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哼。”一声冰冷的鼻音,如同狼的低吼,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说中原汴梁,藏龙卧虎。我,耶律斛鲁(他报出了一个拗口的契丹名号),奉大辽萧太后之命,特来一会。”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生硬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三日之期已到。这台上,”他抬手指了指空无一人的高台,“可有活物,敢上来接我三招?”

狂妄!极致的狂妄!

这已经不是挑战,而是将整个汴梁武林踩在脚下的侮辱!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愤怒的声浪如同火山喷发!

“辽狗休得猖狂!”

“欺我中原无人吗?!”

“哪位英雄上去教训这狂徒!”

喝骂声此起彼伏,群情激愤。然而,真正敢于越众而出的,却寥寥无几。昨日“铁臂罗汉”周通的惨状犹在眼前,那被阴寒掌力冻结碎裂的臂骨,那绝望的眼神,如同冰冷的警钟,敲在每一个热血上涌的江湖人心头。愤怒是一回事,面对那几乎非人的恐怖实力,又是另一回事。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靠近台前的人群中跃起,身形矫健,稳稳落在高台之上!

“开封府尹座下,护卫统领,赵振山!特来领教阁下高招!”来人四十岁上下,面容刚毅,身穿大宋制式军服,腰间挎着制式雁翎刀,显然代表了官方的力量。他的出现,让台下的愤怒声浪稍稍平息,许多人眼中燃起希望。官家出手了!

赵振山显然也深知对手可怕,不敢托大。“哐啷”一声,雁翎刀出鞘,寒光闪闪,刀尖斜指地面,摆开了大宋军中常见的“破锋刀”起手式,气势沉稳,目光炯炯锁定苍狼。

苍狼耶律斛鲁看着台上的赵振山,那双淡金色的狼眸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纯粹的、看待猎物的漠然。他甚至没有拔任何兵刃,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粗壮如树干般的手腕,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宋廷的狗?”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也好。就从你开始,让汴梁城看看,你们引以为傲的爪牙,是何等…脆弱!”

话音未落!

耶律斛鲁动了!

没有花哨的腾挪,没有复杂的招式!他的动作简单、直接、快到极致!如同一头真正的苍狼扑食!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灰色残影,带着刺骨的寒风,瞬间跨越数丈距离,直扑赵振山!速度快到台下许多人只觉眼前一花!

赵振山瞳孔骤缩!他亦是军中好手,反应不可谓不快!暴喝一声,雁翎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力劈华山,迎头斩向扑来的身影!刀风凌厉,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然而,耶律斛鲁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竟不闪不避!他那蒲扇般的大手五指箕张,指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青黑色,如同淬了剧毒的狼爪!就在雁翎刀即将劈中他头颅的刹那,他的左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闪电般探出!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赵振山势在必得的一刀,竟被耶律斛鲁单凭一只肉掌,硬生生抓住了刀刃!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空手入白刃?!还是如此势大力沉的军中刀法?!

赵振山更是骇然失色!他感觉自己这一刀像是劈在了万载玄冰铸成的铁砧上!一股阴寒刺骨、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顺着刀身狂涌而来,瞬间冻结了他的手臂经脉!刀,再也无法寸进!更无法抽回!

耶律斛鲁嘴角的狞笑扩大,露出森白的牙齿。他右手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花哨地抓向赵振山的胸膛!招式简单至极,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赵振山亡魂皆冒,弃刀!脚下发力,想要施展轻功疾退!

太迟了!

那只青黑色的狼爪,如同附骨之疽,快如鬼魅!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声响起!

耶律斛鲁的右爪,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积雪,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赵振山胸前的护心铁镜和层层皮甲!五根手指深深没入他的胸膛!

“呃啊——!”赵振山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瞬间软倒。耶律斛鲁手臂一震,竟将赵振山魁梧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甩了出去!

“砰!”赵振山重重砸在台下数丈远的地面上,尘土飞扬。他胸口五个狰狞的血洞,深可见骨!诡异的是,伤口处并未有大量鲜血喷涌,反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寒气的白霜!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眼神涣散,口中嗬嗬作响,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血沫不断涌出。那阴寒歹毒的内力,正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冻结生机!

一招!仅仅一招!开封府尹座下的护卫统领,生死不知!

点将台周围,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无论是愤怒的江湖豪客,还是看热闹的百姓,亦或是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高手,脸上都只剩下一种表情——惊骇!深入骨髓的惊骇!

刚才的愤怒、叫骂,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言语都失去了意义。

耶律斛鲁站在高台边缘,缓缓收回染血的右爪。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舐了一下爪尖上粘稠的鲜血和碎肉,淡金色的狼眸中闪烁着嗜血而满足的光芒。他俯视着台下死寂的人群,如同狼王睥睨着瑟瑟发抖的羊群。

“废物。”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冰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这就是大宋都城的‘高手’?连我手下最弱的儿郎都不如!”

他猛地抬头,狼眸扫过人群后方那些代表各大势力的凉棚和角落,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狼嚎,充满了挑衅与不屑:

“三日后,午时,还是此地!若再无像样的‘活物’上台,我便当尔等宋人武林,尽皆俯首称臣!承认我大辽,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狂!狂到没边!

但此刻,无人敢出声反驳。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在空气中弥漫。

耶律斛鲁不再看台下蝼蚁般的众人,带着两名随从,转身,踏着那沉闷如鼓的步伐,扬长而去。所过之处,人群如同潮水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人敢挡!

直到那三个如同洪荒凶兽般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点将台周围才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惊恐的议论声、愤怒的咒骂声、悲愤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林默依旧站在人群中,斗笠下的脸面无表情,只有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耶律斛鲁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向高台上那滩刺目的、覆盖着寒霜的血迹。

他放在身侧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袖中,已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背上的青布包裹里,那半截冰冷的断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激荡的心绪,隐隐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嗡鸣。

狼烟,已至。这惊鸿一瞥的恐怖,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了汴梁的心脏,也刺入了每一个目睹者的灵魂深处。平静,彻底被打破了。而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死寂的惊骇之后,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