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意识,沉甸甸的,没有尽头。只有无边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在虚无中提醒着箫剑——他还活着,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沉重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如同无数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从四肢百骸,尤其是左肩那几乎被撕裂的伤口处汹涌袭来!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和浓重的血腥气。
箫剑艰难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周遭的环境。低矮的石顶,粗糙的土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汗臭、草药和烟火混合的刺鼻气味。摇曳的火把光芒将晃动的人影投射在墙壁上,嘈杂的人声、伤员的呻吟、金属碰撞的脆响、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交织成一片混乱而压抑的战场背景音。
这是一处位于雁门关城墙内侧、临时征用的巨大地窖,如今已被改造成伤兵营。地上铺着简陋的草席,密密麻麻躺满了呻吟哀嚎的伤员。缺胳膊断腿的,肠穿肚烂的,烧伤烫伤的…景象如同人间炼狱。几个同样疲惫不堪、满身血污的随军郎中穿梭其间,动作机械地进行着包扎、止血,甚至…截肢。浓重的绝望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箫剑发现自己也躺在一张草席上,身上那套布满锈迹的前朝明光铠已被卸下,只穿着染满血污和汗渍的破烂里衣。左肩被厚厚的、浸透暗红血渍的麻布紧紧包裹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撕裂般的剧痛。他尝试动一下手指,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酸软无力,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
“你…醒了?”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箫剑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到李副将正蹲在他身边。这位守关将领此刻同样狼狈不堪,脸上沾满烟灰和干涸的血迹,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干裂。他手中端着一个破陶碗,里面是浑浊的、飘着几片菜叶的稀粥。
“喝点吧,壮士。”李副将将陶碗凑到箫剑唇边,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你昏迷了两天了。全靠一股气撑着…老天开眼啊。”
箫剑就着碗沿,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稀粥。冰冷的胃部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干裂的喉咙也稍稍缓解。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关…城…”
“还在!”李副将眼中闪过一丝坚毅,随即又被沉重的忧虑覆盖,“多亏了壮士你那天…那天吹响的神音!震散了辽狗的阵脚,特别是冲垮了那支要命的铁浮屠!弟兄们趁着那阵混乱,拼死堵住了缺口,打退了辽狗第一波最凶的攻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是…辽军势大,并未退去。这两日,攻势稍缓,却依旧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停地袭扰、砲击、攀城…我们的伤亡太大了…箭矢、滚木、火油都快耗尽了…弟兄们…已经快撑到极限了…”他看向伤兵营里哀嚎的士兵,眼神充满了痛苦和无力。
“今天是…第几天?”箫剑问。
“从辽军开始攻城算起…第五天了。”李副将的声音沉重如铁。
五天!箫剑的心猛地一沉。雁门关守军本就不多,装备士气皆处劣势,在辽军不惜代价的狂攻下坚守五日,已是奇迹!但这奇迹的代价,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和濒临枯竭的物资!
“壮士,你的伤…”李副将看着箫剑惨白的脸和浸血的绷带,欲言又止。箫剑的伤势之重,他看在眼里,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更遑论再战。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比之前更加沉闷、更加巨大的撞击声,猛地从关城方向传来!整个地窖都为之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巨大欢呼声浪,从关外辽军阵地席卷而来!声浪中充满了狂喜和嗜血的兴奋!
“破了!城门破了!”
“万胜!大辽万胜!”
“杀进去!屠城!三日不封刀!”
辽军的欢呼如同地狱的号角,瞬间点燃了伤兵营中所有人的恐惧!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伤员的呻吟变成了惊恐的哭嚎,连那些麻木的郎中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写满了死灰!
“不…不可能!”李副将猛地站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踉跄着冲出地窖!
箫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城门破了?!雁门关最后的屏障…失守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剧痛和虚弱狠狠按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两块残图薄片依旧贴身藏着。当他的手触碰到残图时,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灼热感!同时,他感到怀中的裂玉箫(虽然几乎碎裂,但他昏迷中也下意识地紧握着)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的震动!
是共鸣!残图与玉箫再次产生了共鸣!而且…这一次的共鸣感,似乎指向了…战场的方向?指向了那被攻破的城门?!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箫剑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看向冲回来的李副将,对方脸上那彻底绝望的表情证实了他的猜测。
“李将军!”箫剑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因急切而更加嘶哑,“扶我起来!去城头!快!”
李副将一愣,看着箫剑那虽然虚弱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一咬牙:“好!来人!扶壮士起来!”
两名同样带伤的亲兵冲过来,费力地将箫剑架起。每动一下,都如同酷刑,箫剑咬紧牙关,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当他们艰难地爬上城楼时,看到的是一副如同地狱降临的景象!
巨大的城门洞开!厚重的城门板扭曲变形,碎裂成数块,散落在门洞内外!辽军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正通过洞开的城门,疯狂地涌入关内!喊杀声、欢呼声、兵刃碰撞声震耳欲聋!
城门附近的守军正在做最后的、绝望的抵抗!他们用身体,用残破的盾牌,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试图堵住这死亡的入口!但如同螳臂当车,防线在辽军精锐步兵的冲击下迅速瓦解!士兵们如同麦秆般被砍倒,鲜血染红了城门甬道!
更远处,辽军的后续部队如同潮水般涌来,火把连成一片火海!城墙上,残余的守军虽然还在奋力抵抗攀城的敌人,但士气已肉眼可见地崩溃!失败,已成定局!
“完了…全完了…”李副将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眼神涣散,喃喃自语。
“箫…给我!”箫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挣脱开亲兵的搀扶,踉跄着扑到一处相对完整的垛口前,身体几乎虚脱地倚靠着冰冷的墙砖。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两支几乎碎裂的裂玉箫。箫身布满深可见骨的裂痕,玉质灰败,死气沉沉。但当他紧握它的瞬间,胸口的残图薄片再次变得滚烫!那股熟悉的、来自古战场军械库的、充满了杀伐铁血之气的精神意志,再次通过残图与他的身体连接!
这一次,箫剑没有再试图吹奏。他知道,以他此刻的状态,根本无法驾驭裂玉箫再次发出那惊天动地的音爆。而且,裂玉箫也承受不住了。
他闭上眼,将全部残存的意志,以及从残图中汲取而来的那股古老战场的铁血意志,疯狂地灌注于左手紧握的裂玉箫!目标,不是声音,而是…共鸣!是引导!是激发!
他紧握着裂玉箫,将其布满裂痕的箫管,如同探针般,狠狠按在身下冰冷、浸透了无数鲜血的城墙垛口上!同时,他的右手,则紧握着那半截断剑的剑柄!剑柄末端的“九星合契纹”主位节点,隐隐发烫!
他在用裂玉箫作为媒介,用残图的意志为引,试图引动断剑核心与这片古战场遗迹深处…那属于“九霄卫”遗留力量的共鸣!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嗡鸣,从裂玉箫紧贴城墙的位置传出!紧接着,箫剑手中的断剑,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颤抖!剑柄上的云篆雷纹如同活过来般,流转起微弱的光芒!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带着高频震荡的奇异波动,以裂玉箫为圆心,顺着古老的城墙砖石,如同水波涟漪般,悄无声息地、极速地向四周扩散开去!瞬间覆盖了整个城门区域!
这股波动极其隐晦,肉眼根本无法察觉,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但它的效果,却立竿见影!
正在疯狂涌入城门的辽军前锋精锐,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突然毫无征兆地脚下一软!如同喝醉了酒般,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他们并未受到任何物理攻击,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眩晕直冲脑髓!气血瞬间翻涌逆冲!动作瞬间变形、迟缓!
“怎么回事?!”
“我的头…好晕!”
“脚下…地在晃?”
突如其来的诡异不适,让原本势如破竹的辽军冲锋阵型瞬间出现了一丝混乱和迟滞!前排的摔倒阻碍了后排的冲击,士兵们脸上露出了茫然和惊恐!
这混乱虽然短暂,却为城门甬道内做最后抵抗的宋军残兵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喘息之机!
“杀!”一名断了一条腿、靠着墙根的老兵,抓住这瞬间的空隙,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长矛狠狠捅进了一名踉跄的辽军百夫长胸膛!
“堵住!堵住口子!”其他士兵也爆发出最后的血勇,嘶吼着扑向那些动作迟滞的敌人!竟然奇迹般地暂时遏制住了辽军的涌入势头!将敌人死死堵在了狭窄的城门甬道之内!
城楼上的李副将和守军都惊呆了!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冲进来的辽军突然像中了邪一样脚步虚浮,给了己方反击的机会!
“是壮士!是那位壮士!”有眼尖的士兵看到了倚在垛口前、浑身浴血、紧握玉箫和断剑的箫剑!
箫剑此刻的状态,比在烽燧上更加惨烈!强行引导残图意志、催动断剑与战场遗迹共鸣,对他本就濒临枯竭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了恐怖的反噬!他七窍都在缓缓渗出鲜血,握着裂玉箫的左手皮肤下,血管如同蚯蚓般凸起、跳动,仿佛随时会爆裂!那布满裂痕的玉箫,更是发出细微的、如同哀鸣般的“咔嚓”声,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化作齑粉!
但他依旧死死地支撑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都渗出血来!他知道,这微弱的共鸣干扰持续不了太久!他必须为这摇摇欲坠的孤城,争取每一分每一秒!
“快!滚油!火把!砸!给我砸!堵住城门!”李副将终于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指挥着城墙上残存的士兵,将一切能燃烧、能砸下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倾泻向城门甬道内拥挤的辽军!
滚烫的火油泼下,点燃了拥挤的辽兵!燃烧的檑木砸落,带起一片惨叫!城门通道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辽军的攻势,再次被这匪夷所思的“意外”和守军拼死的反扑,硬生生地扼住了咽喉!
箫剑看着下方混乱的城门甬道,听着辽军愤怒而惊恐的吼叫,感受着手中裂玉箫那濒临极限的哀鸣和断剑剧烈的震颤,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惨然的笑意。视野再次被黑暗和血色吞噬,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垛口滑倒在地。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裂玉箫内部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如同生命终结般的——脆响。
裂玉破阵,强弩之末。
七日血守,方启其端。
这雁门关,还能守多久?而他,又能否撑到…那渺茫的援军旌旗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