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黄历九千七百九十四年,尘黎星,东部星域这颗被命运遗忘的荒芜砂石,又在低吟着它永无休止的灾厄之歌。裂谷深处,樵山洞府,与其说是修士清修之所,不如说更像一座被流放者栖身的冰冷石墓。洞府深处,那池名为“星髓”的幽蓝池水,终日蒸腾着冰冷、稀薄却又固执的星辉,是这死寂之地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被指定的看守目标。
傅先生盘膝坐在池畔一块粗糙的青石上,灰白道袍洗得发白,袖口处一道被剑气撕裂的豁口倔强地敞开着,无声诉说着不久前归衡院主峰那场毫不体面的驱逐。他面前摆着一套粗陶茶具,边缘已有豁口,与记忆中主峰云顶玉盏的清透光泽判若云泥。他提起同样粗陋的铁壶,滚水注入陶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沉静如古井的脸。水声里,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穿透洞窟的阴冷:
“天象更迭愈发诡谲。前日‘荧惑’守‘心宿’,赤芒贯空,今日‘奎木狼星’又黯了一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洞外铅灰色的、永远酝酿着不祥的天穹,“这尘黎星的‘病’,怕是已入膏肓了。”
侍立一旁的青年李铮,闻言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背。他年轻的面庞上带着被发配至此的茫然与不甘,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师父,我们……还要守到几时?归衡院那些人……”
“守到它彻底熄灭,或是我们骨头化成灰。”傅先生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啜饮了一口粗茶,那微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至喉间,与胸中那股被放逐的郁气悄然混溶。“此处虽偏,亦是一隅。心静,则魔气难侵。”他放下陶杯,杯底与青石相碰,发出一声短促、孤寂的清响,随即被洞外骤然加剧的呜咽风声吞没。
风带来了尘土的腥气,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令人骨髓生寒的甜腻——那是永黯魔气悄然弥散的前兆。师徒二人几乎同时抬眼,望向洞府之外那片被灰黄沙尘笼罩的天地。一种源于修士本能的、冰冷的警觉,无声地爬上了脊背。
灾难的降临毫无预兆,却又仿佛早已在尘黎星疲惫的脉动里预演了千万遍。
一道深紫色的魔气,浓稠如活物的污血,骤然撕裂了远天灰黄的云层,精准地贯入地平线尽头一处微不可察的村落。刹那间,那片区域的光线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深紫幽光在翻腾、膨胀。紧接着,凄厉到超越人耳承受极限的嘶吼、咆哮、以及某种骨骼筋肉被强行扭断碾碎的可怕声响,隐隐透过狂暴的风沙传来。那声音里饱含着生灵彻底沦丧的疯狂与痛苦。
“魔染!”李铮脸色煞白,失声叫道,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节捏得发白。
傅先生猛地站起,粗陶茶杯被带倒,滚落石下,在坚硬的洞窟地面摔得粉碎。他死死盯着那片翻涌的深紫魔域,瞳孔深处映着那非人间的邪光,面容是前所未见的冷硬。然而,他抬起的手,终究还是缓缓放下,指尖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垂落身侧。
“来不及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过,“仙界的‘窥天镜’……不会容忍丝毫魔染外溢。”
话音未落,头顶那铅灰色的天穹骤然变得透明!仿佛一层肮脏的幕布被无形巨手猛地撕开,显露出其后冰冷、浩瀚、令人窒息的宇宙深空。无数巨大狰狞的陨石,裹挟着毁灭性的炽白光焰,如同神明投下的惩戒之矛,密密麻麻,撕裂大气,发出末日审判般的尖啸,朝着那片被魔气笼罩的区域——以及其周边更广阔的土地——轰然砸落!
轰!轰!轰!轰——!
大地在哀鸣中剧烈痉挛、崩裂。光与火交织成毁灭的海洋,吞没山峦,蒸干溪流。恐怖的冲击波化作实质的死亡之环,裹挟着沙尘、碎石、熔岩和被瞬间碳化的草木残骸,狂暴地横扫四野。樵山洞府所在的裂谷如同巨浪中的小舟,疯狂颠簸。洞顶碎石如雨砸落,幽蓝的星髓池水剧烈沸腾,掀起数尺高的浪头,冰冷的水珠溅在傅先生和李铮脸上,带着星辰的寒意和死亡的预兆。师徒二人紧紧贴在洞壁最深处,撑起薄弱的护体灵光,在灭世的轰鸣与震颤中,渺小如尘埃,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或是侥幸的幸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仅仅是一瞬,当那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和震动终于开始减弱、平息时,洞府内只剩下碎石滚落的簌簌声,以及星髓池水缓慢回落时沉闷的呜咽。洞外的天光不再是灰黄,而是一种诡异的、如同劣质琉璃烧透后的浑浊暗红。空气灼热得烫肺,弥漫着浓烈的硫磺、焦糊和一种无法形容的、血肉被高温瞬间焚毁的甜腥恶臭。
师徒二人抖落满身的碎石尘灰,沉默地走出洞府。眼前的世界,已彻底改换了模样。
曾经起伏的丘陵被粗暴地抹平,大地如同被巨神以犁耙反复蹂躏过,布满深不见底的焦黑裂谷。目光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闪烁着琉璃般冷硬光泽的焦土平原。巨大的陨石坑如同大地的疮疤,坑壁流淌着尚未凝固的暗红熔岩。视线边缘,几缕深紫色的魔气如同垂死的毒蛇,在琉璃化的地面缝隙里不甘地扭动、逸散,却很快被空气中残留的、来自陨石光雨的毁灭性能量灼烧殆尽。死寂,是这片崭新地狱唯一的基调。
李铮干呕了一声,脸色惨白如纸,他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天威”之下万物为刍狗的恐怖。傅先生面沉似水,目光缓缓扫过这片非人炼狱,最终落向那片被陨石重点“清洗”、魔气最初爆发的区域方向。
“走,去看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脚下踩踏的琉璃化地面滚烫,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空气中漂浮着晶化的尘埃,吸入肺中如同刀割。他们沉默地跋涉,绕过巨大的陨石残骸,避开尚在流淌的熔岩河。沿途,焦黑的、扭曲的、呈现出各种惊恐绝望姿态的碳化人形随处可见,如同地狱绘卷中拙劣的雕像,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无差别的灭绝。
终于,接近了那片区域的核心。这里的地面被轰击得最为彻底,巨大的陨坑边缘,琉璃化的地表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紫黑色。焦糊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李铮的目光扫过一具蜷缩在坑边的焦尸,那曾是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母亲的身体已碳化崩裂,而她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只剩下几片焦黑的布片,包裹着一捧惨白的灰烬,被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扬起,散入这污浊的空气里。
李铮的胃猛地一阵抽搐,他猛地别过头,不忍再看,胸腔里翻涌着冰冷的愤怒与窒息般的绝望。
“天…道…何…其…酷烈……”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傅先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被陨石坑中心边缘一处相对“平整”的琉璃地面吸引。并非那里完好无损,而是那里的景象,与周围纯粹的毁灭形成了令人窒息的诡异反差。
一圈淡淡的、近乎透明的银色光晕,如同最温柔的月华,笼罩着丈许方圆的地面。光晕之内,琉璃化的焦土呈现出奇异的洁净感,没有焦尸,没有灰烬,甚至连空气中那股甜腥的焦糊味都淡了许多。光晕的中心,一个小小的襁褓安静地躺着。
襁褓是普通的粗麻布,边缘已被高温燎得卷曲发黑,却奇迹般地没有燃烧起来。更令人心神剧震的是,那婴孩。
他安然沉睡,小脸沾着污垢,却红润饱满,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周身竟萦绕着一层薄薄的、流动的星辉!那些微小的光点,如同夏夜最温柔的萤火,随着他每一次呼吸的韵律,自然而然地、源源不断地从虚空中汇聚而来,悄无声息地没入他细嫩的肌肤之中。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无需吐纳、无需功法,便与天地元力同呼吸共命运的奇异存在。
李铮的瞳孔骤然缩紧,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妖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再次按上剑柄,声音因惊骇而尖利:“师…师父!这…这魔染之地中心,怎会…怎会有活物?!难道…是魔胎?!”
傅先生没有动。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在星辉中沉睡的婴儿,浑浊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沉寂多年的寒潭被投入巨石,剧烈的波澜在其中翻涌、冲撞。归衡院的冷眼排挤,主峰上那场刻意的羞辱,被放逐到这绝地的屈辱…无数过往的碎片与眼前这沐浴星辉、在灭世光雨中存活的婴儿景象疯狂交织、撕扯。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脚,一步,又一步,沉重地踏过琉璃化的焦土,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最终停在了那圈银色光晕的边缘。光晕似乎对他并无排斥,他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污浊的空气,慢慢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曾握剑也曾被权势冷落的手,轻轻探入光晕之内。
指尖触碰到婴儿温热柔软的脸颊。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纯净温和的气息顺着指尖悄然涌入,瞬间抚平了他灵台深处因目睹毁灭而激荡的戾气与冰冷。婴儿似乎被惊扰,小嘴咂巴了一下,一只沾着干涸血污和尘土的小手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恰好碰触到傅先生粗糙的手指,竟本能地攥住了一点点指尖,仿佛抓住了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傅先生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婴儿胡乱蹬动的小脚上。足底的污垢被蹭开些许,露出了其下若隐若现的奇异图案。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去婴儿脚底更多的泥垢。
七个微小的光点,清晰地浮现出来!
它们并非刺青或烙印,而是深嵌在肌肤之下,如同七颗沉睡的微型星辰,排列成勺斗之形,赫然是——北斗七星!光点随着婴儿的呼吸,极其微弱地、缓慢地明灭着,每一次明灭,都引得空气中无形的星辉微微波动,如同呼吸般自然汇入婴儿小小的身体。
“宁错杀…不放过…”傅先生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沉痛无比的重量,仿佛在咀嚼着整个仙界的冷酷法则,“好一个…天道无情!”
他凝视着婴儿脚底那神秘而古老的星图,又抬头望向洞府方向那躁动不安的星髓池所在的裂谷。池水蒸腾的星辉,仿佛与眼前婴儿周身流淌的光点,冥冥中产生了某种跨越空间的、微妙的共鸣。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关于星辰与古老预言的模糊碎片,在他记忆深处一闪而逝。
李铮看着师父僵硬的背影,看着他指尖被婴儿无意识攥住的部分,看着他眼中那激烈翻涌最终又化为某种决绝的复杂光芒,心头的不安与惊惧被一种更大的茫然取代:“师父…您…”
傅先生没有回头。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俯下身,双臂穿过那层温柔的银色光晕,小心翼翼地将那襁褓中的婴儿抱了起来。动作生疏而僵硬,仿佛在捧起一件失传万载、重逾星辰的圣物。婴儿在他臂弯里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弱的嘤咛,小脸蹭了蹭他染尘的旧道袍,竟又沉沉睡去,周身的星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他的怀抱而显得更加温顺柔和。
“铮儿。”傅先生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万钧枷锁后的平静力量,“收拾东西,回洞府。”
他抱着婴儿,转身。步履不再沉重,踏在琉璃焦土上,竟隐隐有种奇异的坚定。他不再看身后那片由天道亲手绘制的死亡焦土,目光投向樵山洞府的方向,投向那池躁动不安的星髓之水。
“此子,”他低头,目光落在婴儿沉睡的小脸上,落在那一小片袒露的、印着北斗七星图的脚底肌肤上,一字一句,清晰如誓言凿刻在金石之上,“名唤‘傅七星’。自此,便是我樵山洞府之人。”
“星辰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