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雪,下了整整三个月。
铅灰色的苍穹低垂,仿佛随时会倾轧而下,将这片连绵起伏的雪山彻底压碎。鹅毛般的雪片被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疯狂地抽打在冰崖峭壁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孤魂在旷野中哀啼。
天地间,只剩下茫茫一片白。
白得刺目,白得寂寥,白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机与色彩。
就在这片足以冻裂魂魄的雪域之巅,一道单薄的身影静立于万年不化的玄冰之上。
他一袭素白的长袍,早已被风雪染透,却纤尘不染,仿佛与这片冰雪天地融为一体,又格格不入。及腰的墨发未束,任由寒风卷起,与雪沫交织,猎猎作响。那张脸,俊美得近乎妖异,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星凝露,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透着一股久居寒地的清冷与疏离。
他叫狐无影。
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白狐。
此刻,他并非在欣赏这天地间的苍茫壮阔,那双沉淀了千年风霜的眼眸,正微阖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碎的冰晶,如同蝶翼覆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气,那是他自身的妖气与周遭寒气交融的景象,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又坚韧地支撑着他,在这片足以让寻常精怪瞬间冻毙的绝境中,静静伫立了不知多少岁月。
或许是百年,或许是千年。
时间于他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
自他在那场血色弥漫的战役中,拼尽半颗心救下那个负他之人,又被那人亲手刺穿心口后,他便带着残破的身躯和那颗染血的信物,遁入了这片与世隔绝的雪山。他不是在疗伤,妖的自愈能力远超凡人,纵使失去半颗心,千年时光也足以让他恢复巅峰。
他只是在等。
等一个渺茫的契机,等一缕若有若无的感应,等那个消散于轮回中的魂魄,再次凝聚成形。
这一等,便是千年。
雪山深处,万籁俱寂,唯有风声鹤唳。狐无影的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孤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孤寂中漂泊。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沉寂,习惯了与冰雪为伴,习惯了将那份蚀骨的爱恋与背叛,连同半颗破碎的心,一同冰封在记忆深处。
直到今夜。
“嗡——”
一声极其细微的震颤,突兀地从他胸口传来。
那震颤并非来自风雪,也非源于大地,而是源自他贴身佩戴的一物——一枚通体血红、温润剔透的玉佩。
这枚血玉,是当年那人亲手为他所刻,虽不名贵,却曾被他视若珍宝。后来,他剜心相救时,血玉浸染了他的妖血与心魂;再后来,他被那人一剑穿心时,血玉又染上了他的绝望与不甘。千年流转,这枚血玉早已不再是普通的信物,它承载了他半颗心的精元,寄托了他千年不灭的执念,更隐隐与那人的魂魄气息相连。
千年来,血玉一直沉寂如死,冰冷刺骨,如同他冰封的心。
可就在此刻,它竟微微发烫,并且,那股微弱的震颤正源源不断地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牵引,指向雪山之外的某个方向。
狐无影睫毛上的冰晶,骤然碎裂。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啊?初醒时带着一丝茫然,仿佛刚从千年大梦中挣脱,瞳孔深处还残留着冰雪的寒冽。但很快,那茫然便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紧接着,是汹涌而上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激动与颤抖。
他猛地抬手,颤抖的指尖抚上胸口那枚温热的血玉。
入手处,暖意融融,那股震颤清晰地透过指尖传来,如同心跳,微弱却真实。更重要的是,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从血玉深处,传递出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息——那是属于谷丰渊的气息!
是他!
真的是他!
他回来了!他终于转世了!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孤寂,千年的自我冰封,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如同雪山消融,奔涌出滔天的洪流,冲击着他早已麻木的心神。
“丰渊……” 他低低地唤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哽咽。千年未曾开口,声带仿佛都已生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却又蕴含着无尽的温柔与刻骨的思念。
他能感觉到,谷丰渊的气息很模糊,很遥远,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层层包裹着,看不真切。但这已经足够了。
足够让他确认,那个人,他心心念念、爱入骨髓、恨之入骨、又无法割舍的人,真的再次出现在了这红尘俗世之中。
“我……来找你了。” 狐无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因激动而有些眩晕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抬手,轻轻拭去眼角不知何时凝结的冰晶——或许,那曾是泪,只是在这极寒之地,瞬间便冻结成了冰。
他站直了身躯,原本因久立而略显佝偻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周身那微弱的妖气,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开始缓缓流转,散发出淡淡的莹光,将周遭的风雪都逼退了几分。
他的目光,穿透漫天风雪,望向雪山之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红尘大地。那里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与这片孤寂的冰雪世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那里,有他的执念,有他的宿命,或许,也有他早已预见的……又一场劫难。
但他别无选择。
千年的等待,早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犹豫和退缩。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劫不复,他也要去见他一面。
见他一面,问他一句。
问他,是否还记得北境军营里,那只总爱蜷在他膝头听他讲兵法的小白狐?
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为他取暖,他许诺会护他一生一世?
问他,当年那穿心一剑,究竟是情非得已,还是……从未有过真心?
狐无影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激动与颤抖已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所取代。他周身的白光骤然亮起,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风雪在他身周打着旋,却无法靠近分毫。
光芒之中,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本略显清瘦的身躯,变得更加挺拔修长;那头及腰的墨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起,用一根简单的白色发带系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俊朗的侧脸;身上的素白长袍,也化作了一袭质地精良的月白色书生长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如玉,若非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疏离与沧桑,活脱脱便是一位来自江南的世家公子。
他收敛了所有的妖气,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人类书生。对于修行了千年的他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这片承载了他千年孤寂的雪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转身,一步踏出。
身形微动,便已在数丈之外。他的步伐轻盈而坚定,踏在厚厚的积雪上,竟未留下半分足迹,仿佛只是一阵风,悄然掠过。
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那座空旷的雪山之巅,继续被无尽的风雪肆虐,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留过千年。
……
离开雪山,温度渐渐升高。
越是靠近人间烟火,风雪越是稀疏,最终化为零星的冷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牲畜的粪便味,以及一种……让狐无影有些不适的、属于人类聚居地的喧嚣与浊气。
他已经太久没有踏入红尘了。
千年的时光,足以让沧海变为桑田。记忆中的城池早已面目全非,街道上行人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服饰,说着带着陌生口音的话语,车水马龙,叫卖声、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汇聚成一股鲜活而嘈杂的洪流,将他这个来自千年之前的“异类”,瞬间淹没。
狐无影有些茫然地站在街角,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身姿挺拔,容貌俊美得近乎不真实,与周围那些衣着朴素、面容带着风霜的市井百姓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很快,便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几个穿着短打、敞着衣襟、腰间别着短棍的泼皮无赖,正吊儿郎当地靠在一家酒楼的墙角,眼神贪婪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显然是在物色可意下手的目标。
狐无影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嘿,哥几个,你们看那小白脸。” 一个满脸横肉的泼皮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不怀好意的戏谑,“穿得倒是光鲜,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富家子弟,估计是来咱们这穷地方游学的吧?”
另一个瘦高个泼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狐无影,舔了舔嘴唇:“看他细皮嫩肉的,手里也没带随从,身上肯定有钱。这荒郊野岭的,抢了他也没人知道。”
“走,去会会他。” 领头的泼皮拍板,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狞笑着朝狐无影围了过来。
狐无影早已察觉到了他们的恶意。以他千年的修为,这点恶意简直如同烛火之于皓月,清晰可辨。他微微皱眉,心中闪过一丝不耐。
他本不想在寻人的关键时刻惹出麻烦,但这些人,显然不打算让他安宁。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得很啊。” 领头的泼皮挡在了狐无影面前,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衣衫和腰间,“是从外地来的吧?这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在街上走,可不太安全啊。”
狐无影停下脚步,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领头的泼皮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嚣张。
旁边的瘦高个见状,不耐烦地推了狐无影一把:“跟你说话呢,哑巴了?识相点,把你身上的钱掏出来,孝敬给哥几个,哥几个还能保你今晚平安。不然……” 他晃了晃拳头,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狐无影被他推得微微一个趔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不是不能动手,只是不屑于对这些凡人下死手。但这并不代表,他会任人欺凌。
“滚。” 狐无影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冰雪碎裂的声音,让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嘿!你小子还敢嘴硬!” 领头的泼皮被他的态度激怒了,觉得丢了面子,脸色一沉,“兄弟们,给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
说罢,他便抡起拳头,带着一阵恶风,朝着狐无影的面门砸了过来。
周围的行人见状,纷纷惊呼着后退,不敢上前。有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知道这俊美的书生怕是要遭殃了。
然而,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领头泼皮的拳头,在距离狐无影脸颊还有寸许的地方,突然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满脸错愕,使劲往前推,脸憋得通红,拳头却纹丝不动,仿佛被冻在了半空中。
“怎么回事?” 其他几个泼皮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狐无影缓缓抬起手,指尖在那领头泼皮的拳头上轻轻一点。
“啊!” 那泼皮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猛地收回拳头,只见他的手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开来,让他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跺脚。
其他几个泼皮见状,又惊又怒,以为是狐无影耍了什么花样,纷纷叫嚷着扑了上来:“敢耍阴的!”
狐无影眼神微冷,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几人之间穿梭。他并未动用任何攻击性的妖力,只是在他们即将碰到自己的时候,或指尖轻点,或衣袖拂过。
“哎哟!”
“我的腿!”
“好冷!好冷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狐无影重新站稳身形,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那几个泼皮,则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抱着自己被冻得僵硬的手脚,疼得嗷嗷直叫。他们身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脸色惨白,牙关打颤,看向狐无影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们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被打倒的。
狐无影看都没再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周围的行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俊美书生,绝非他们想象中那般好欺负。
狐无影没有在意众人的目光,他的心思,早已飘向了远方。
刚才那几个泼皮的纠缠,不过是他踏入红尘的一个小插曲。这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红尘俗世,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但这又如何?
他抬头望向天边,一轮残月正挣扎着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洒下清冷的光辉。血玉在他胸口微微发烫,那缕属于谷丰渊的气息,似乎又清晰了一些。
他能感觉到,他离他,越来越近了。
“丰渊……” 狐无影低声呢喃,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迈开脚步,朝着血玉指引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前方繁华的夜色之中,只留下身后那几个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泼皮,和一片寂静的街道。
千年孤影,终入红尘。
一场跨越两世的爱恨纠缠,一场注定悲伤的宿命轮回,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