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喧嚣的市井,狐无影循着胸口血玉传来的牵引,一路向南。
血玉的震颤越来越清晰,那缕熟悉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郁,如同沉入水底的丝线被缓缓拉起,终于露出了水面。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就在前方不远处。
脚下的路渐渐从青石板变成了黄土小径,周围的喧嚣也被越来越清晰的钟声所取代。那钟声,悠远、厚重、带着一种涤荡心灵的力量,一声声从前方的山林间传来,敲打着空气,也敲打着狐无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甚至用上了一丝妖力,身形如同鬼魅般在林间穿梭。两旁的树木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过那越来越近的钟声,以及那股让他魂牵梦绕的气息。
终于,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一座宏伟的古寺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寺庙,朱红色的山门在苍翠的松柏掩映下,显得古朴而庄严。山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伽蓝寺”。
山门大开,隐约可见寺内错落有致的殿宇楼阁,飞檐翘角,气势恢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与山间的草木清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然而,这股安宁的气息,却让狐无影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压抑。
因为,那股属于谷丰渊的气息,正是从这座寺庙深处传来的。不仅如此,这寺庙之中,还萦绕着一股极其强大、纯粹的佛门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对他这种“妖”的存在,有着天然的排斥力。
狐无影收敛了全身的妖气,将其压缩到极致,几乎与凡人无异。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迈步走进了伽蓝寺。
寺内香火鼎盛,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有虔诚跪拜的老者,有结伴而行的善男信女,还有一些身着灰色僧袍的僧人,在殿宇间穿梭忙碌,脸上带着平和慈悲的笑容。
钟声依旧悠扬,从寺庙深处的钟楼传来,每一声都仿佛能洗涤人的心灵。
狐无影的目光,却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越过宏伟的天王殿、大雄宝殿,朝着寺庙最深处望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气息,就在那里,在一座相对僻静的偏殿方向。
他随着人流,缓步向前走去。沿途的景象他都视而不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见到他,快点确认,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日思夜想的谷丰渊。
越是靠近那座偏殿,血玉的震颤就越是剧烈,那股熟悉的气息也越是清晰。同时,那股强大的佛门气息也越发浓郁,让他感到一阵阵细微的刺痛,仿佛皮肤被针扎一般。
他强忍着不适,拐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不算太大,但格外古朴庄严的偏殿,殿前有一个宽敞的庭院,庭院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香炉,青烟袅袅,直冲云霄。此刻,庭院中已经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皆盘膝而坐,神情肃穆,目光都投向殿门口的一个高台。
高台上,一个身着月白色僧袍的身影,正盘膝而坐。
他背对着狐无影,身形挺拔,脊梁笔直如松。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整齐地剃去,露出光洁的头皮,更显其头颅的圆润饱满。身上的僧袍一尘不染,材质虽朴素,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让狐无影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是他!
不会错的!
那身形,那气息,那冥冥之中的联系,都在告诉他,这个人,就是谷丰渊!
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怔怔地站在人群后方,目光贪婪地、近乎膜拜地注视着那个背影,眼眶瞬间就红了。
千年了。
他等了整整一千年。
跨越了生死轮回,忍受了无尽孤寂,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就在这时,高台上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狐无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张极其俊朗的脸,轮廓分明,线条流畅,如同最精心雕琢的玉石。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白皙,却又透着健康的光泽。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慈悲,却又带着一丝超脱世俗的冷漠,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的法眼。他的眼神扫过庭院中的众人,温和而疏离,没有任何偏袒,也没有任何波澜。
在他的手中,一串紫檀木佛珠正缓缓转动,每一颗珠子都被摩挲得光滑圆润,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随着他手指的转动,佛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与他口中吟诵的经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心灵沉静的韵律。
他周身,隐隐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流转,那是佛门修为达到极高境界的象征——佛光。
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这就是伽蓝寺最年轻、也最得道的高僧,尘空。
狐无影看着他,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双平静无波、毫无波澜的眼眸,心中那股重逢的狂喜,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了大半。
是他,又不是他。
这张脸,依稀能看出当年那个少年将军谷丰渊的轮廓,可那份意气风发,那份铁血柔情,那份看向自己时眼中的温柔与宠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和拒人千里的疏离。
他不再是那个会在北境军营里,把受伤的自己揣进怀里取暖的少年将军了。
他是尘空,是伽蓝寺的高僧,是斩断尘缘、四大皆空的出家人。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尘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温润而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直抵人心。
庭院中的信众们听得如痴如醉,脸上都露出了虔诚的表情。
可这声音,落在狐无影的耳中,却像是一把把细小的冰锥,刺得他心口生疼。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还记得自己吗?
无数个疑问在狐无影的脑海中盘旋,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就在这时,尘空转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狐无影的身上。
四目相对。
狐无影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到,尘空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惊讶,甚至没有任何情绪。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向自己时,就如同看向庭院中的一块石头,一株草木,没有丝毫区别。
不,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神明俯瞰众生般的审视,带着一丝淡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排斥。
狐无影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一丝一毫的留恋,一丝一毫的……爱。
仿佛他们之间那千年的纠葛,那生死相依的过往,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这位施主,” 尘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对着狐无影说的,依旧温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贫僧正在讲经,若施主是来礼佛的,还请寻个位置坐下,静心聆听。若是另有他事,还请待法会结束后再来。”
他的语气平和,没有任何敌意,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狐无影隔绝在外。
狐无影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喊出那个在心中呼唤了千年的名字——“丰渊”。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看到尘空眼中那纯粹的、属于佛门的平静,他怕,怕自己这一声呼喊,会打破这份平静,会引来他的厌恶,会让他离自己更远。
千年的等待,让他变得胆怯了。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尘空,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胸前的血玉上。
血玉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悲伤,微微一颤,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尘空的目光,在狐无影脸上停留了片刻,便缓缓移开,重新落回手中的佛珠上,继续吟诵经文,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经文声再次响起,平静而悠远。
狐无影站在原地,任凭泪水无声地滑落。庭院中的檀香依旧浓郁,钟声依旧悠扬,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隔绝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高台上那个身影,清晰得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他都必须告诉他,他们之间,还有未了结的缘分,还有未说出口的话语。
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挺直了脊梁。
他看到,尘空的讲经已经接近尾声,庭院中的信众们开始陆续起身,向他行礼告别。
机会来了。
狐无影压下心中的激动与忐忑,随着人流,悄悄向高台靠近。他计算着距离,寻找着时机,只等法会结束,尘空离开时,便上前拦住他。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演练着见面的场景,想着该如何开口,该如何告诉他这一切。
“丰渊,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无影啊。”
“尘空大师,我有话想对你说,关于我们的过去。”
“你听我解释,当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无数种开场白在他脑海中闪过,每一种都带着不确定和一丝惶恐。
终于,法会结束了。
尘空站起身,对着众人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然后在几位师弟的陪同下,转身向偏殿后方的禅院走去。
就是现在!
狐无影心中一紧,正准备迈步跟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尘空大师!请留步!”
狐无影的脚步顿住了,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华丽衣裙的年轻女子,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快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拦在了尘空面前。
那女子生得眉清目秀,肌肤白皙,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和偏执。她看着尘空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与痴迷。
“大师,” 女子微微喘着气,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前,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是我亲手为您熬的莲子羹,您讲经辛苦了,喝点润润喉吧。”
狐无影认得她。
在进城之前,他曾在客栈里听人提起过。她是城中富商孙家的小姐,孙法玥。据说,她对伽蓝寺的尘空大师痴心一片,几乎每天都会来寺里,送汤送水,风雨无阻,只是为了能看他一眼。
尘空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孙法玥手中的食盒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地说道:“多谢孙施主好意,只是贫僧已经过了午斋时间,不便再进食。施主的心意,贫僧心领了。”
他的拒绝,直接而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孙法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重新挤出笑容,固执地将食盒往前递了递:“大师,这莲子羹不占肚子的,清热解火,对您的嗓子好。您就尝一口吧,就一口。”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哀求,眼神中充满了期盼。
周围的僧人和信众们见状,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有人甚至低声议论起来。
“又是孙小姐啊,真是痴情。”
“可惜了,尘空大师早已斩断尘缘,她这又是何苦呢?”
“唉,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啊。”
尘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种纠缠有些不耐。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说道:“施主请回吧,莫要再在此地耽误贫僧修行。”
说完,他侧身绕过孙法玥,便要离开。
“大师!” 孙法玥不甘心地喊了一声,却不敢再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尘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手中的食盒,微微晃动着,里面的莲子羹想必已经凉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尘空离去的方向,眼中的失落渐渐变成了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在一旁的狐无影,看到他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以及他看向尘空离去方向的眼神,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敌意。
这个男人是谁?他看尘空大师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
狐无影并没有在意孙法玥的目光,他的心思,全在尘空身上。刚才那短暂的插曲,让他错过了最佳的上前时机。
他看着尘空消失的方向,心中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坚定。
没关系。
他已经找到他了。
他有的是时间。
他可以等。
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等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
他一定要让他记起来。
记起北境的风雪,记起军营的灯火,记起那只被他揣在怀里的小白狐,记起他们之间,那跨越了生死轮回的羁绊。
狐无影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找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
庭院中的人群渐渐散去,孙法玥也带着她那碗没有送出去的莲子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伽蓝寺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剩下悠扬的钟声和隐约的诵经声,在山谷间回荡。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狐无影的身上,却驱不散他心中那股淡淡的寒意和浓浓的期待。
他看着尘空离去的那个回廊入口,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血玉。
血玉依旧在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着他的心情。
丰渊,或者说,尘空。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是否记得我,我都会留在你身边,直到你想起一切的那一天。
狐无影在心中默默地说道,眼中闪烁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双充满阴鸷和算计的眼睛,正透过茂密的树叶,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