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暗。粘稠的、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和咸腥味的黑暗。如同深海最底层的淤泥,死死包裹着袁崇焕的意识,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耳边是持续不断的、沉闷的轰鸣,像是巨兽在海底低吼,又像是血液在头颅里疯狂奔流的咆哮。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反复揉捏、撕扯,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从肩胛、肋下、手臂……无数伤口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将灼痛传导至四肢百骸。

冷。刺骨的冷。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如同亿万冰针在血管里游走、穿刺。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的灼痛和浓重的铁锈味。

“……冷……娘……”

一个微弱到几乎被轰鸣淹没的呓语,如同鬼魅的低语,再次幽幽飘来。是那个断腿军卒?还是……无数倒毙在雪原冰海中的亡魂?声音缠绕着他,如同冰冷的锁链,将他死死捆缚在黑暗的泥沼里。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永恒的冰寒吞噬的瞬间!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巨斧劈开冰山的巨响!猛地撕裂了粘稠的黑暗!

巨大的撞击感!如同被无形的巨浪狠狠拍中!袁崇焕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颠簸、翻滚!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水珠劈头盖脸地砸落!将他从濒死的边缘强行拽回!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如同本能般爆发!冰冷咸涩的海水混合着血沫从口鼻中呛出!胸腔里炸开撕裂般的剧痛!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一片模糊!剧烈的颠簸和晃动!天旋地转!刺骨的寒风如同亿万把冰刀,狠狠刮过湿透的身体!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冰冷坚硬、剧烈摇晃的平面上。头顶是低矮的、被桐油浸透的深褐色木板,粗大的木梁纵横交错,挂着几盏在狂风中疯狂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羊角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剧烈跳动,将周围晃动的人影拉扯成扭曲的鬼魅!

“醒了!道台醒了!”一个带着哭腔、嘶哑变调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是程本直!他浑身湿透,破棉袍紧贴在身上,冻得嘴唇乌紫,脸上混杂着海水、血污和劫后余生的狂喜,正死死抓着他的手臂!

“稳住!别让他乱动!”一个苍老、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浓重粤语口音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

袁崇焕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如同蒙上了一层血雾,艰难地聚焦。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摇晃的舱室中央!他身披一件被海水浸透、沾满冰碴的厚重蓑衣,蓑衣下是半旧的、洗得发白的靛蓝劲装,肩头披着一块磨损严重的狼头皮毛。花白的虬髯如同钢针般根根戟张,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膛,只露出一双深陷在浓密眉毛下的眼睛!那双眼睛!锐利!冰冷!如同淬火的鹰隼!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袁崇焕!眼神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凝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刀锋般的严厉!

何伯!岭南水师宿将!何遂斌!

袁崇焕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身体的剧痛和冰冷!是震惊!是狂喜!是难以置信!更是……一种被命运狠狠戏弄后、又骤然看到一丝微光的巨大冲击!

“何……何……”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试图说话,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又是一口带着血丝的咸水呛了出来。

“闭嘴!”何伯的声音如同冰渣摩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他猛地俯身,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海水的冰冷和硝石硫磺的刺鼻气味,毫不温柔地按在袁崇焕的胸口!力道之大,几乎让袁崇焕再次窒息!

“肋下三寸!骨裂!肺腑有震伤!肩胛刀口深可见骨!冻伤入肌!失血过多!”何伯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甲板上,带着战场老军医特有的冷酷和精准,“小子!命够硬!阎王殿门口转了三圈,愣是让你爬回来了!”

他猛地直起身,对着旁边一个同样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正哆哆嗦嗦捧着药箱的年轻船医吼道:“愣着做乜嘢?!烧酒!金疮药!麻布!快!再慢点,神仙都救唔返!”

“是!是!何老!”年轻船医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

剧烈的颠簸再次袭来!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随时会被狂暴的海浪撕碎!冰冷的海水从舱壁的缝隙和破损的舱门处猛烈倒灌进来!瞬间淹没了袁崇焕的脚踝!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而上!

“顶住风浪!掌稳舵!左满舵!避开那块浮冰!”何伯的咆哮如同炸雷,穿透舱壁,响彻在甲板的风暴之中!他看也不看脚下迅速上涨的海水,目光如同磐石般钉在袁崇焕惨白如纸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他濒临崩溃的五脏六腑!

“袁崇焕!”何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袁崇焕的心口,“宁远呢?!你带的兵呢?!孙承宗那老小子给你的尚方剑呢?!就剩你一个光杆道台,背着半条命,在冰窟窿里等死?!”

质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袁崇焕刚刚苏醒、还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宁远!满桂!那血火交织的城墙豁口!那撕心裂肺的炮声!那被碾碎的明黄圣旨!那在冰海中沉没的亲兵!那无数倒在雪原冰海中的冤魂……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惨烈景象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呃啊——!”袁崇焕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凄厉嘶吼!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悲怆而剧烈痉挛!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湿冷的木板!他双目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瞪着舱顶摇晃的灯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喉头!

“道台!道台!”程本直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按住袁崇焕剧烈抽搐的身体,哭喊道,“何老!您……您别刺激他了!他……他快不行了!”

“死不了!”何伯厉声喝道,眼神却凝重了几分。他猛地蹲下,那蒲扇般的大手再次按住袁崇焕的胸口,力道依旧沉重,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稳定力量。“痛?!痛就对了!痛就记住!记住你是怎么把宁远丢了的!记住那些跟着你填了冰窟窿的弟兄!”

他死死盯着袁崇焕那双因剧痛和悲愤而失去焦距的眼睛,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一字一句,砸进袁崇焕混乱的意识深处:“想死?!容易!老子现在就把你扔回冰海里!让你那些枉死的兄弟在下面等着问你!问你袁崇焕!对唔对得住他们流的血!对唔对得住那把尚方剑!”

“嗬……嗬……”袁崇焕的喘息更加剧烈,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扭动,鲜血从崩裂的伤口和嘴角不断涌出!巨大的痛苦和何伯字字诛心的质问,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撕扯着他的灵魂!

“按住他!”何伯对着吓傻的船医和程本直厉吼,“烧酒!淋伤口!”

年轻船医颤抖着将一皮囊辛辣刺鼻的高度烧酒猛地倾倒在袁崇焕肩胛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上!

“嗤——!”

一股白烟伴随着皮肉烧灼的焦糊味瞬间腾起!

“呃啊——!!!”袁崇焕发出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般猛地弹起!又重重砸回甲板!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吞没了所有意识!眼前彻底被浓稠的血色和黑暗覆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瘫倒,再无声息。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晕过去了……”程本直带着哭腔,看着袁崇焕惨无人色的脸和身下迅速扩大的血泊。

何伯面无表情,伸手探了探袁崇焕的颈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死不了。”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痛晕了也好。省得闹腾。”他直起身,对着船医沉声道:“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用最好的金疮散!再熬一碗参汤吊命!这小子……命不该绝!”

他不再看昏迷的袁崇焕,转身大步走向剧烈摇晃的舱门。舱门外,狂风暴雨般的呼啸声更加清晰!海浪猛烈拍打船体的轰鸣如同天崩地裂!

“何老!”一个浑身湿透、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壮硕水手头目踉跄着冲进舱门,声音带着惊惶,“镶白旗的杂碎没退!他们……他们绕到侧翼了!有几条小船!想贴上来放火!”

何伯眼中寒光爆射!花白的虬髯在狂风中怒张!“放火?!冚家铲!当老子嘅船系纸扎嘅?!”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鲨鱼皮鞘、刀身宽阔厚重的鬼头砍刀!刀锋在昏暗的舱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传令!右舷炮位!装葡萄弹!给老子瞄准那些小舢板!轰他娘的!”何伯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火和凛冽的杀意,“左满舵!给老子撞过去!撞沉那帮冚家产!想烧老子嘅船?!老子先送他们去喂龙王——!!!”

吼声未落,他已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撞开舱门,裹挟着狂暴的风雨和海浪,冲入了甲板上那片如同炼狱般的黑暗与风暴之中!

舱门被何伯猛力撞开的瞬间,仿佛打开了地狱的真正闸口!狂暴的、带着刺骨腥咸与硝烟硫磺恶臭的海风,如同被囚禁万年的凶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蛮横地灌了进来!瞬间将舱内那点微弱昏黄的羊角灯光撕扯得粉碎、熄灭!冰冷刺骨的海水混杂着冰碴,劈头盖脸地砸在袁崇焕脸上、伤口上,将他从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中又狠狠激醒!

“……呃!”冰冷的咸涩激得他肺腑剧痛,残余的意识在黑暗和剧痛的深渊边缘沉浮。

舱内陷入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木板在狂暴力量扭曲下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的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痛苦的喘息,充斥在耳鼓。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有巨人攥住船体狠命摇晃!袁崇焕被死死摁在冰冷湿滑的木板上,每一次撞击都引得伤口迸裂,皮肉下的骨头仿佛要散架、刺穿内脏!血水和着冰寒的海水,浸透了衣衫,黏腻、冰冷、沉重,如同裹尸布!

“……道台!撑住!撑住啊!”程本直带着哭腔、被颠簸得东倒西歪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黑暗中只能听到他指甲死死抠住木板边缘的摩擦声!那年轻船医早已没了声响,不知被颠到了哪个角落,或是彻底吓晕了过去。

“轰——!!!”

一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天崩地裂般的雷霆巨响!整个船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从侧上方猛砸!剧烈的横向冲击力让船体瞬间倾斜成骇人的角度!袁崇焕身不由己地向湿滑的舱壁猛烈撞去!肩膀重重砸在硬木上,骨头似乎都发出了碎裂的哀鸣!伴随着这惊天巨响的,是木屑、绳索、冰冷的金属碎片如同暴雨般砸落船舱的可怕噼啪声!还有更加尖锐刺耳、如同千百人同时嘶吼的……金属破片划破空气的厉啸!

后金重炮!

他混沌的脑子里仅剩一丝清明闪过这个念头,无边的冰冷绝望如同附骨之疽再次缠绕上来!宁远城头那被撕裂的砖石、喷溅的血肉……瞬间与此刻重叠!

“哗啦——!!!”更大的浪头猛烈拍击船身!冰冷的海水疯狂地倒灌进已被炮弹撕裂的船舱破口!瞬间淹没到小腿!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毒虫,疯狂啃噬着伤口和冻僵的肢体!

就在这时!

“稳住——!!”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竟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海浪炮声与船体的呻吟!那声音嘶哑、苍老、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与滔天怒火!是何伯!

“……右舷!打他娘的炮窗!!烧他们的狗眼——!”

“……传令……鸟铳手!!给老子架在桅杆绳网上面……见一个红顶子……给老子崩他娘的脑袋开瓢——!”

“……左满舵!冲过去!用撞角!撞散那条扎筏子的破船——!!撞碎它——!!”

一个接一个的命令,短促、暴烈、凶狠!如同铁锤砸砧,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腥气!即使身处黑暗的、如同风暴中心的舱底,袁崇焕仿佛也能看到甲板上那个如同磐石般屹立在怒涛之中的苍老身影!他花白的虬髯根根戟张,残破蓑衣在狂风暴雨中狂舞如旗,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燃烧着决死的火焰和对敌人刻骨的蔑视!与袁崇焕曾见过的、京城或关城那些只会在奏章里玩弄文字、畏敌如虎的文官勋贵们相比,这天壤之别,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沉沦的意识上!

“轰!轰!轰轰轰——!”

甲板上方的炮位再次齐射!巨大的后坐力让整条船都向下猛沉!紧接着,炮口喷出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灼热气浪和刺鼻硝烟,从甲板缝隙和破口疯狂灌入舱底!呛得人几乎窒息!伴随着的,是一种更加尖锐、密集的金属破空厉啸——是开花弹!或者是……专门杀伤人员的葡萄弹!

袁崇焕仿佛透过剧烈摇晃的黑暗舱顶,看到了甲板上方那炼狱般的景象:火光每一次爆闪,都能映亮瞬间如同白昼的战场!狂风撕裂硝烟,露出后方影影绰绰如鬼魅般贴靠上来的后金小船轮廓!那些披着皮甲、光秃脑袋后面留着金钱鼠尾的鞑子狰狞面孔,在炮口焰的闪烁下如同恶鬼!狰狞!贪婪!悍不畏死!挥舞着弯刀火把,试图攀登巨舰!

“嗵!嗵!嗵!”这是明军鸟铳手在桅杆高处射击!那特有的闷响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后金水兵中弹坠海的短促惨嚎!但随即又有新的亡命徒补上!

“稳住火把!别乱!点他娘的引信!对准那个摇旗的!”何伯的吼声再次响起,充满了不耐烦的暴戾,“烧酒!给老子浇炮膛!降温!快!”

“轰——!”

剧烈的爆炸声这次竟从极近的距离响起!震得袁崇焕耳鼓嗡嗡作响!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木和一股奇异的……皮肉烧焦的糊味,猛地灌入舱中!一条后金放火小船被明军火炮近距离的葡萄弹打中引爆!如同巨大的烟火在漆黑海面上炸开!燃烧的碎片甚至溅落到巨舰甲板上!甲板上传来几声被灼烧到的明军士兵痛苦压抑的闷哼!

“冚家产!想烧老子?!去你阿母——!”

一声炸雷般的怒骂几乎压倒了爆炸的余音!是何伯!

“呜——嗡——!”

一种低沉如同巨兽咆哮的声音瞬间充斥了天地!这是巨舰船体撕裂巨浪、全力加速带来的恐怖共鸣!

袁崇焕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前冲力量死死摁在舱板上!脸颊被冰冷的木板摩擦得生疼!他感觉这艘庞大的舰船仿佛活了过来,化身为一只暴怒的海兽,迎着狂风暴雨和敌船,悍然撞了上去!

“砰——喀啦啦——轰!!!”

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木板挤压、弯曲、断裂的脆响瞬间炸开!整艘船仿佛撞上了坚硬的崖壁,发出了垂死的呻吟!巨大的震荡让他眼前彻底一黑,五脏六腑都似要从喉咙里翻腾出来!耳朵里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的金属蜂鸣!无数更细碎的、不知是何物的碰撞声、落水声、夹杂着清晰可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这次是鞑子的绝望嘶嚎!从极近的距离传来!如同被巨兽碾压撕碎!

“撞!撞过去!碾碎他们——!”何伯那如同金铁摩擦的咆哮在撞击的余波中穿透而出,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残忍的快意!

紧接着,船舱破口灌入的海水温度骤然升高!甚至飘来了浓郁的血腥味!这血水……是后金鞑子的!袁崇焕脑子里闪过一个冰冷的念头。

甲板上的混乱陡然加剧!密集的鸟铳爆响如同急雨!利器破甲撕裂骨肉的恐怖摩擦声!濒死的凄厉哀嚎!金属猛烈撞击的火星!怒吼!斥骂!脚步在湿滑甲板上奔跑、跌倒的重响!甚至有沉重物体滚落、砸在舱顶的嘭嘭闷响!

“守住左舷!别让狗东西爬上来!”

“……死开!点他们的火油桶!”

“……他娘的!是巴图鲁!放箭!集火!放倒他——!”

“……何老!小心!”

混乱的嘶吼声中,袁崇焕模糊地听到了一个惊恐的提醒!仿佛是针对何伯!他的心猛地一抽!

“滚开——!”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紧接着是沉重兵刃撕裂空气的厉啸!“噗嗤!”一声沉闷至极、令人牙酸的钝响!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劈开了?!一股极其浓烈的、滚烫的血腥气猛地从上方破口涌入!

“噗通!”重物落水的声音。

甲板上,瞬间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只剩下风雨和海浪。

随即,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带着无比的振奋和血腥的狂热:

“何老威武——!!!”

“杀鞑子——!!”

袁崇焕蜷缩在冰冷、血水横流、充满死亡腥臭的舱底黑暗中。肩胛的剧痛、身体的冰冷似乎都已麻木。只有耳边那如同怒涛狂澜般的喊杀声、何伯那斩钉截铁、狂野凶狠的命令与咆哮,如同滚烫的铁水,一遍遍浇灌进他被绝望和冰冷浸透的心肺!每一次震动,都带起血痂剥落般的刺痛!那不是伤口的痛!那是……被点燃的火星在黑暗中挣扎欲起的……希望?亦或是更深沉的……耻辱?狂怒?他不知道。他只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被舱外那滔天巨浪和震天喊杀声搅动着,开始一丝丝……一丝丝地……重新温热、奔腾起来!

就在这时——

“咔嚓——!!!”

船体侧面靠近水线的位置,猛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断裂声响!如同巨兽的脊骨被彻底咬碎!伴随着这裂响的,是海水汹涌灌入时发出的那种恐怖的、仿佛深渊巨口吞咽的……巨大漩涡声!

船舱内原本就没过小腿的冰冷海水,突然……急剧上涨!

“不好——!破……破底了!!船舱破底了——!!!”一个带着极致绝望的水手狂喊猛地刺破甲板的喧嚣,如同丧钟,狠狠砸在舱内每个人的耳膜上!

“破底了——!!!”

那声凄厉到变调的狂嚎,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最后丧钟,狠狠砸穿了舱底令人窒息的黑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瞬间冻结了舱内所有残存的声响!连船体在风暴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都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袁崇焕蜷缩在冰冷、血水横流的舱板上,身体因剧痛和失血早已麻木。但这声绝望的嘶吼,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破底?!船底被撞穿了?!这艘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广船……这最后的救命稻草……也要沉了?!

一股冰冷的、比海水更刺骨的绝望,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宁远城头崩塌的豁口!冰海中沉没的亲兵!无数倒毙在雪原上的亡魂……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惨烈景象,如同被这声嘶吼点燃的鬼火,再次在眼前疯狂闪烁、燃烧!完了……一切都完了……终究还是逃不过……

“哗——!!!”

几乎就在那声嘶吼落下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巨大吸力的冰冷洪流!如同深渊巨兽张开的巨口,猛地从船舱靠近左舷水线的位置倒灌而入!不再是之前那种缓慢的渗漏!而是狂暴的、带着摧毁一切力量的激流!浑浊的海水裹挟着碎裂的木屑、冰碴、甚至还有几块扭曲的金属碎片,如同决堤的洪峰,瞬间冲垮了舱内本就狼藉的杂物!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

冰冷的、带着浓重咸腥和铁锈味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袁崇焕的腰际!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毒虫,疯狂啃噬着他早已冻僵的伤口和麻木的肢体!巨大的水压狠狠挤压着他的胸腔!窒息感如同铁钳般扼住了喉咙!他猛地呛入一大口冰冷咸涩的海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再次被黑暗的边缘拉扯!

“堵住!快堵住缺口——!”程本直带着哭腔的嘶喊在汹涌的水声中显得如此微弱!他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如同泉眼般喷涌海水的破口方向,试图用身体去挡!但狂暴的水流瞬间将他冲得东倒西歪!冰冷的海水呛得他涕泪横流!

“顶唔住啊!缺口太大!木头都撞碎了!”一个水手绝望的吼声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哭腔,“水……水进得太快了!”

绝望如同瘟疫般在迅速上涨的冰冷海水中蔓延!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舱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狂暴的风雨和海浪的咆哮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倒灌进来!昏暗中,一个高大魁梧、浑身湿透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在门口!正是何伯!

他残破的蓑衣早已不知去向,露出底下同样湿透、紧贴在虬结肌肉上的靛蓝劲装!花白的虬髯如同钢针般根根倒竖,被海水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脸上!左臂的狼头皮毛肩甲被撕裂了大半,露出底下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还在不断渗血的恐怖伤口!鲜血混合着海水,沿着他粗壮的手臂不断滴落!但他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鹰眼,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更加冰冷!更加……暴戾!如同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洪荒巨兽!

“慌乜嘢?!天塌了?!”何伯的咆哮如同炸雷!瞬间压倒了舱内绝望的哭嚎和汹涌的水声!他一步踏入迅速上涨的冰冷海水中,浑浊的海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大腿!但他身形稳如山岳!目光如电,瞬间扫过那如同喷泉般涌水的巨大破口!又猛地钉在袁崇焕那张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惨白的脸上!

“冚家产!袁崇焕!你个衰仔!趴在这里等死吗?!”何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怒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袁崇焕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宁远城丢得!连条破船都守唔住?!你嘅骨气呢?!你嘅血性呢?!被冰水泡发霉了吗?!”

这毫不留情的斥骂!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袁崇焕的灵魂上!宁远!又是宁远!那血与火的耻辱!那无数枉死的冤魂!那被碾碎的圣旨!那沉入冰海的亲兵!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如同火山岩浆般的悲愤、屈辱、不甘!在这一刻!被何伯这声怒骂!如同点燃了引信!轰然爆发!

“呃啊——!!!”袁崇焕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凄厉嘶吼!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滔天的愤怒!竟支撑着他猛地从冰冷的海水中挣扎着半坐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何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喉头!

“老子还没死——!!!”何伯的咆哮再次炸响!他猛地踏前一步!浑浊的海水在他腿边激荡!他无视袁崇焕那如同厉鬼般的眼神,无视自己左臂那深可见骨、还在不断淌血的伤口!右手猛地一指那疯狂涌水的破口!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找木板!找棉被!找一切能堵嘅嘢!浸湿!塞进去!用身体顶住!顶到死为止——!!!”

吼声如同军令!带着一种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决绝!瞬间点燃了舱内残存的、几乎被绝望扑灭的血性!

“堵!堵住它!”

“拿木板来!快!”

“被子!湿被子塞进去!”

几个被吓懵的水手和亲兵猛地反应过来!如同被鞭子抽醒的困兽!嘶吼着扑向船舱角落!不顾一切地拖拽着能找到的所有木板、破麻袋、甚至是被海水浸透的破棉被!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喷涌的破口!用身体!用肩膀!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顶住那些被塞入破口的杂物!试图阻挡那狂暴的激流!

“呃——!”一个水手被巨大的水压冲得一个趔趄,后背狠狠撞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他立刻又嘶吼着扑了回去!用血肉之躯死死抵住!

冰冷的海水依旧在疯狂涌入!水位仍在上涨!但速度……似乎被强行减缓了一丝!

何伯看也不看那些用命去堵漏的水手!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如同淬火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袁崇焕!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他刺穿!他一步踏到袁崇焕面前!浑浊的海水瞬间淹到了袁崇焕的胸口!冰冷刺骨!

“袁崇焕!”何伯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如同寒冰摩擦的压迫感,“你嘅命!是老子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是无数弟兄用血换来的!想死?!容易!老子现在就一刀劈了你!丢海里喂鱼!省得你在这里装死狗!丢人现眼!”

他猛地俯身!那只沾满海水和鲜血、骨节粗大如同铁钳的右手!带着刺骨的冰冷和浓重的血腥气!一把死死攥住了袁崇焕胸前早已湿透、冰冷僵硬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如同拎小鸡般从海水中猛地提起半截!

剧痛!窒息!冰冷的绝望!混合着何伯那如同实质般的、带着血腥味的威压和斥骂!如同狂暴的海啸!狠狠冲击着袁崇焕濒临崩溃的意识!他被迫仰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对上何伯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鹰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喉头!

“看看外面!”何伯的声音如同炸雷,几乎贴着袁崇焕的耳朵咆哮!他猛地用那只血淋淋的左手!指向剧烈摇晃的舱门外!指向那片被狂风暴雨、炮火硝烟和死亡嘶嚎充斥的、如同炼狱般的黑暗!

“看看那些还在跟镶白旗杂碎拼命的弟兄!看看那些用身体堵漏口的衰仔!看看老子这条胳膊!”他猛地将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还在不断淌血的恐怖伤口凑到袁崇焕眼前!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冰冷的海水,滴落在袁崇焕惨白的脸上!

“老子还没死!船还没沉!你袁崇焕!就想先躺下装死?!对唔对得住那些填在宁远城下的冤魂?!对唔对得住那个把你从冰窟窿里拖出来、自己沉下去的亲兵?!对唔对得住——这把剑——!!!”

最后三个字!何伯几乎是吼破了嗓子!他猛地松开攥住袁崇焕衣襟的右手!那只手闪电般探向自己腰间!“锵啷——!”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一道雪亮的寒光骤然在昏暗的舱底炸开!

不是刀!是一柄剑!

一柄剑身狭长、笔直、闪烁着秋水般凛冽寒芒的宝剑!剑身靠近护手处,两个古朴的篆字在昏暗中隐约可见——尚方!

尚方剑!

袁崇焕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何伯!他手里!竟然拿着那柄……那柄被他在宁远城头撕碎圣旨后……遗失在混乱中的……尚方剑?!

这柄象征着天子权威、先斩后奏的尚方剑!此刻!却握在眼前这个浑身浴血、如同怒目金刚般的老将手中!剑锋上!还沾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是鞑子的血?!还是……

“这把剑!是老子从你丢盔弃甲的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何伯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讥讽和滔天的怒火!他猛地将尚方剑冰冷的剑锋!狠狠抵在袁崇焕剧烈起伏的、沾满血污的脖颈之上!锋利的刃口瞬间割破皮肤!一丝温热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剑锋缓缓流下!

冰冷的刺痛感!混合着剑锋上那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袁崇焕的神经末梢!死亡的威胁!如此清晰!如此冰冷!

“袁崇焕!”何伯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决绝,“要么!你现在就给老子爬起来!像个带把的爷们!跟老子出去杀鞑子!要么!老子就用这把剑!替那些枉死的辽东冤魂!替大明列祖列宗!现在就——斩了你这个懦夫——!!!”

“斩”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冰冷的剑锋随着何伯的怒吼猛地向前递进一丝!脖颈上瞬间传来皮肉被割裂的剧痛!鲜血涌出的温热感清晰无比!

剧痛!死亡的冰冷!何伯那如同淬毒鞭子般的斥骂!尚方剑上浓烈的血腥气!还有……那柄剑本身所代表的、如山般沉重的皇权与罪责!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炸药!在袁崇焕被绝望和冰冷彻底冻结的胸腔里!轰然引爆!

“呃啊——!!!”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濒死凶兽挣脱枷锁般的凄厉咆哮!猛地从袁崇焕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疯狂与暴戾!他布满血丝的眼球瞬间被浓烈的血色彻底覆盖!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痉挛!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滔天怒火与刻骨仇恨的狂暴力量!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他早已枯竭的身体深处疯狂涌出!

他猛地抬起那只被冻僵、却依旧死死紧握的右手!那只手!在宁远城头抠过砖石!在冰海中攥过刀柄!此刻!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狠狠抓向何伯抵在他脖颈上的——那柄尚方剑的冰冷剑锋!

“噗嗤——!”

锋利的剑刃瞬间割破了他冻裂的手掌!滚烫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冰冷的剑身!也染红了他自己的脖颈!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但这剧痛!却如同点燃了引信!彻底引爆了他心中那团被压抑了太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袁崇焕死死攥住那沾满自己鲜血的剑锋!布满血丝、如同厉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何伯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鹰眼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灵魂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带着火!带着深入骨髓的仇恨与不顾一切的疯狂:

“剑……给我……鞑子……杀……杀——!!!”

袁崇焕那嘶哑破碎、却如同地狱恶鬼咆哮般的嘶吼,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焚尽一切的疯狂,狠狠撞在何伯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被血色彻底覆盖的眼睛,死死钉在何伯的鹰眼之中,里面燃烧的不再是绝望,而是最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与仇恨!

“好——!!!”何伯眼中精光爆射!没有半分犹豫!那声“好”字如同炸雷!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赞许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抵在袁崇焕脖颈上的尚方剑猛地一撤!

“噗嗤——!”

锋利的剑刃从袁崇焕紧握的掌心狠狠抽出!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雾!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贯穿了袁崇焕的神经!但这剧痛,却如同点燃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名为“生”的引信!

“接住!”何伯厉吼!手腕猛地一抖!那柄沾满两人鲜血、寒光凛冽的尚方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弧线!剑柄精准地、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袁崇焕那只鲜血淋漓、却依旧死死张开的右手!

“呃——!”袁崇焕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那只被剑锋割裂、冻僵麻木的手掌,在剧痛的刺激和滔天恨意的驱使下,竟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五指如同濒死野兽的獠牙,猛地、死死地攥住了那冰冷沉重的剑柄!

入手!是刺骨的冰冷!是粘稠滚烫的鲜血!更是……一种沉重到几乎将他残躯压垮的、名为“罪责”与“复仇”的滔天巨力!

就在他抓住剑柄的瞬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船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舱底猛地向右侧倾斜!巨大的惯性如同狂暴的巨浪!狠狠将所有人抛向左侧舱壁!

“啊——!”

“稳住——!”

惨叫声、碰撞声、木板碎裂声瞬间炸开!冰冷的海水如同沸腾般激荡翻滚!袁崇焕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甩出!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舱壁上!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但他那只攥着尚方剑的手!却如同焊死在剑柄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鲜血顺着剑柄、剑身疯狂流淌!

“狗日的镶白旗!撞上来了!他们要登船——!!!”舱门外,一个水手带着极致惊恐的嘶吼穿透了风浪!

登船?!白刃战?!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袁崇焕被仇恨彻底点燃的意识深处!眼前瞬间闪过宁远城头!那被鞑子重甲兵撕开的豁口!那被弯刀劈开的同袍!那被马蹄践踏的军旗!那无数倒在血泊中的……辽东冤魂!

“嗬……嗬……”袁崇焕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味的暴戾气息从他残破的身体里疯狂涌出!他猛地用尚方剑的剑尖狠狠抵住倾斜的舱板!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支撑着他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体!一点!一点!从冰冷刺骨、混杂着血污的海水中!挣扎着!站了起来!

身体在剧烈摇晃的船体上如同狂风中的枯草!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肩胛的刀口在海水浸泡下如同无数毒虫啃噬!肋下的骨裂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冻伤的肢体麻木僵硬!失血过多的眩晕如同黑潮般不断冲击着意识!但他站起来了!那双被血色彻底覆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剧烈摇晃、不断有冰冷海水和狂风暴雪倒灌进来的舱门!那门外!是炼狱!是风暴!更是……仇敌!

“道台!”程本直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试图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您不能出去!您会死的!”

“滚开——!”袁崇焕猛地一甩手臂!那力量之大,竟将程本直狠狠甩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甚至没有看程本直一眼!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那扇通往地狱的门!凝聚在手中那柄沾满鲜血、冰冷沉重的尚方剑上!

“死?!”袁崇焕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刻骨的怨毒,“宁远……弟兄……血债……该还了——!!!”

最后一个字!如同濒死凶兽的绝命咆哮!他猛地踏前一步!冰冷的海水没过了他的膝盖!巨大的颠簸让他一个趔趄!但他用剑死死撑住!再次稳住身形!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拖着那具濒临崩溃的残躯!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又如同挣脱锁链的复仇恶鬼!朝着那扇通往死亡与风暴的舱门!踉跄着!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猛冲而去!

“袁崇焕——!”何伯的咆哮在身后炸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激赏,“给老子杀——!!!”

袁崇焕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门!门外的风暴!和……鞑子!

“砰——!!!”

他用肩膀!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撞开了那扇剧烈摇晃的舱门!

瞬间!

狂暴到足以撕裂耳膜的飓风!裹挟着冰冷刺骨、如同刀片般的暴雪和咸腥的海水!如同亿万头疯狂的巨兽!狠狠撞在他的脸上!身上!将他残破的衣袍瞬间浸透、冻结!巨大的风压几乎让他窒息!身体被吹得向后倒仰!

但他死死攥着剑!剑尖狠狠刺入脚下湿滑的甲板!稳住了身形!

眼前!是真正的地狱!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船桅上那几盏在狂风中疯狂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羊角风灯,投下几片昏黄扭曲、如同鬼域般的光晕!巨大的广船在滔天的巨浪中疯狂颠簸、呻吟!仿佛随时会被撕成碎片!冰冷的海水如同瀑布般,一波又一波地猛烈冲刷着甲板!甲板上!人影晃动!刀光闪烁!怒吼!惨叫!兵刃碰撞的刺耳金铁交鸣!混合着风暴的咆哮!如同地狱的交响!

借着昏黄摇曳的灯光!袁崇焕布满血丝、被暴风雪刮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左舷方向!

几条如同鲨鱼般凶悍的鞑子小艇!正借着巨浪的推送!不顾一切地撞击着广船巨大的船体!每一次撞击都带来船体的剧烈震颤!更多的鞑子!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正顺着甩过来的钩索和简陋的跳板!嚎叫着!挥舞着弯刀和重斧!疯狂地涌上甲板!

一个广船水手刚用鱼叉捅穿了一个鞑子的胸膛!就被侧面扑来的另一个鞑子用重斧狠狠劈开了半边肩膀!鲜血和内脏在昏暗中狂喷!尸体被巨浪瞬间卷走!

“顶住!别让他们上来——!”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水手头目嘶声力竭地吼着!挥刀砍翻一个刚跳上船舷的鞑子!但立刻被几支呼啸而来的重箭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栽倒在冰冷的海水里!

混乱!杀戮!死亡!如同瘟疫般在甲板上蔓延!广船的水手和残余的亲兵在拼死抵抗!但鞑子凶悍!人数众多!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蚕食着防线!

就在袁崇焕撞出舱门的瞬间!

“嗖——!”

一支带着凄厉破空声的重箭!如同毒蛇般!撕裂风雪!朝着他毫无防备的胸膛!电射而来!

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匹练般闪过!精准无比地劈飞了那支致命的箭矢!火星四溅!

何伯那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袁崇焕身侧!他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疯狂淌血!但他右手那柄鬼头砍刀却稳如山岳!刀锋上鲜血淋漓!他看也不看袁崇焕!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鹰眼!死死锁定了左舷跳板上一个刚刚跃起、手持弯刀、面目狰狞的镶白旗牛录额真!

“袁崇焕!”何伯的咆哮压过了风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滔天的杀意!“你嘅仇人——在那里——!!!”

顺着何伯刀锋所指!

袁崇焕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那个牛录额真!

那张脸!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在狂舞的暴风雪中!如此清晰!如此……刻骨铭心!

宁远城下!就是这个牛录额真!率领重甲兵!第一个冲上了那段摇摇欲坠的城墙豁口!就是他!用那柄染血的弯刀!亲手劈开了袁崇焕亲兵队长的头颅!那喷溅的脑浆和热血!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所有的剧痛!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眩晕!在这一刻!被一股焚尽一切的、名为“复仇”的滔天烈焰彻底吞噬!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足以撕裂苍穹的凄厉咆哮!猛地从袁崇焕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刻骨的仇恨!以及……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动了!

拖着那具早已被剧痛和冰冷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残躯!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复仇恶鬼!无视了劈头盖脸砸落的冰冷海水!无视了脚下湿滑如镜、剧烈颠簸的甲板!无视了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刀光和箭矢!他眼中!只有那个牛录额真!只有那柄……尚方剑必须饮尽的——仇敌之血!

踉跄!跌倒!再爬起!鲜血从他肩胛的刀口、肋下的骨裂、脖颈的割伤、手掌的撕裂处疯狂涌出!在湿滑的甲板上拖出一道道刺目惊心的、蜿蜒的血痕!但他不管不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目标身上!手中那柄沾满自己鲜血的尚方剑!被他用双手死死攥住!高高举起!剑尖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复仇的寒芒!

近了!更近了!

那牛录额真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如同厉鬼般扑来的血人!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狰狞的杀意!他猛地推开挡路的广船水手!手中弯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朝着踉跄扑来的袁崇焕!狠狠劈下!刀光如雪!直取头颅!

这一刀!快!狠!准!带着镶白旗精锐百战余生的凶悍!足以将重伤濒死的袁崇焕劈成两半!

“道台——!”程本直绝望的哭喊在风暴中响起!

何伯眼神一厉!鬼头刀刚要挥出救援!

但!

袁崇焕!这个被剧痛、冰冷、失血折磨得只剩半口气的人!这个连站立都困难的人!在弯刀临头的瞬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骇欲绝的动作!

他不闪!不避!

反而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将高高举起的尚方剑!朝着那牛录额真因挥刀而暴露出的、毫无防护的脖颈!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带着焚尽八荒的仇恨!如同陨石坠地!不顾一切地!狠狠——捅刺而去!!!

“噗嗤——!!!”

利刃入肉!骨骼碎裂!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袁崇焕的脸!染红了那柄冰冷的尚方剑!也染红了这片如同炼狱般的死亡冰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牛录额真脸上的狰狞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柄深深捅入自己脖颈、几乎将他整个脖子贯穿的冰冷长剑!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如同恶鬼般死死攥着剑柄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怪响!

袁崇焕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牛录额真那双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眸中!那里面!有惊愕!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宁远城头!无数倒下的同袍!是冰海中!无数沉没的冤魂!

“宁远……弟兄……”袁崇焕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血债……血偿——!!!”

“呃……”牛录额真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轰然向后栽倒!重重砸在冰冷湿滑的甲板上!激起一片浑浊的血水!

袁崇焕!依旧死死攥着那柄贯穿敌人脖颈的尚方剑!剑身因为承受了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他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剧烈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上各处伤口疯狂涌出!滴落在甲板上!与敌人的血混合在一起!但他站住了!如同从血海中爬出的修罗!用敌人的尸体!宣告着复仇的——第一声怒吼!

整个喧嚣混乱的甲板!在这一刻!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所有正在厮杀的人!无论是广船的水手!还是凶悍的镶白旗鞑子!都被这惨烈到极致、疯狂到极致的一幕!狠狠震慑!那柄贯穿敌酋脖颈、依旧在嗡鸣震颤的尚方剑!那个浑身浴血、如同厉鬼般屹立不倒的身影!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怖煞气!

“杀——!!!”

短暂的死寂之后!何伯那如同惊雷般的咆哮!带着滔天的狂怒和激赏!瞬间点燃了所有广船水手和亲兵残存的、被恐惧压抑的血性!

“杀鞑子——!!!”

“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震天的怒吼如同海啸般爆发!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水手们红着眼睛!嘶吼着!挥舞着鱼叉、砍刀!朝着被震慑住的鞑子!发起了疯狂的反扑!

袁崇焕依旧死死攥着剑!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剧烈颤抖!视野开始被浓重的血色和黑暗吞噬!但他没有倒下!那双被鲜血模糊的眼睛!透过狂舞的风雪!死死盯住了甲板上!更多涌来的……鞑子!

血!尚未流尽!

仇!远未报完!

剑,还在手中。冰冷。沉重。剑锋深深没入那牛录额真脖颈的断骨缝隙,滚烫的、带着腥膻气的粘稠血浆顺着剑身流淌,滑过袁崇焕冻裂、鲜血淋漓的虎口,滴落在脚下剧烈颠簸、冰冷湿滑的甲板上,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珠。每一次船体的巨震,都让那沉重的尸体和贯穿其颈的剑柄剧烈摇晃,牵扯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残躯,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袁崇焕死死攥着剑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翻卷的皮肉里,与剑柄上凝固的、属于他自己和敌人的混合血痂融为一体。他站着。或者说,是被这柄钉入敌人尸体的剑,强行支撑着,没有倒下。

视野被浓稠的血色和黑暗不断侵蚀、压缩。左肩胛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在冰冷海水的反复冲刷和剧烈颠簸下,皮肉翻卷,如同婴儿张开的、无声嘶嚎的嘴,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滚烫的血液,浸透半边残破的官袍,又被寒风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壳。肋下骨裂处如同插着无数烧红的钢针,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疯狂搅动肺腑。脖颈上被剑锋割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痛,与冻伤的麻木交织,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感官错乱。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正一丝丝抽走他最后的热量,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

但他没有倒下。

那双被血污和风雪模糊的眼睛,透过睫毛上凝结的冰霜和血痂,如同濒死野兽最后锁定猎物的瞳孔,死死钉在甲板上混乱厮杀的战场!钉在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嚎叫着、挥舞弯刀重斧、试图撕开广船最后防线的镶白旗鞑子身上!

血!尚未流尽!

仇!远未报完!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每一次抽吸都带着肺腑撕裂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一股滚烫的液体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齿间弥漫开浓烈的铁锈味。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寒冷而剧烈颤抖,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然而,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那柄沾满血污的尚方剑,仿佛成了他残躯与这炼狱唯一的连接点,支撑着他,也汲取着他最后燃烧的生命力!

“杀——!!!”

何伯那如同惊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激赏,再次炸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广船水手和残兵的血性!

“杀鞑子——!!!”

“剁了这帮狗娘养的——!!!”

震天的怒吼压过了风浪的咆哮!原本在鞑子凶悍冲击下摇摇欲坠的防线,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岩浆!水手们眼珠赤红,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疯虎!他们不再是被动防御!而是嘶吼着!挥舞着卷刃的鱼叉、崩口的砍刀、甚至捡起的船桨断木!迎着鞑子雪亮的刀锋!发起了亡命的反扑!

一个被砍断手臂的水手,用仅存的胳膊死死抱住一个鞑子的腰,张开血口,狠狠咬在对方的咽喉上!任由弯刀劈砍在后背,至死不放!另一个亲兵浑身浴血,如同不知疼痛的傀儡,用身体撞开劈向同伴的重斧,反手将断矛捅进鞑子的眼窝!惨叫声!怒吼声!骨骼碎裂声!兵刃入肉的噗嗤声!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在狂暴的风雪中,交织成一曲惨烈到极致、也凶悍到极致的死亡乐章!

袁崇焕动了!

他猛地发力!那只鲜血淋漓、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爆发出最后一股蛮力!硬生生将贯穿敌尸脖颈的尚方剑拔了出来!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和碎裂的骨渣!

“呃——!”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踉跄后退,脚下湿滑的甲板让他瞬间失去平衡!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倒去!

“道台——!”程本直凄厉的哭喊淹没在喧嚣中。

就在他即将重重摔倒在冰冷甲板的瞬间!

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一把死死攥住了他持剑的右臂手腕!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同时,另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狠狠揽住了他向后倾倒的腰身!

是何伯!

这老将浑身浴血,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如同小溪般流淌,将半身衣甲染得暗红!花白的虬髯被血水和冰碴凝结,如同钢针般戟张!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燃烧着比风暴更炽烈的火焰!他死死盯着袁崇焕那双被血色覆盖、几乎失去焦距的瞳孔!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衰仔!够种!但系——唔好死响度!留条命!杀更多嘅狗鞑——!!!”

吼声未落!何伯猛地发力!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沙包!将袁崇焕踉跄欲倒的身体狠狠拽向自己身后!同时!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铁壁!猛地横跨一步!挡在了袁崇焕与侧面一个正嚎叫着扑来、手持重斧的镶白旗巴图鲁之间!

“冚家铲!去死——!”何伯怒目圆睁!鬼头砍刀带着撕裂风雪的厉啸!如同开山巨斧!迎着那柄呼啸劈下的重斧!狠狠斩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洪钟炸裂般的恐怖巨响!火星在昏暗中如同烟花般爆开!

巨大的力量让两人同时闷哼一声!何伯脚下湿滑的甲板让他身形一晃!而那巴图鲁也被这狂暴的一刀震得虎口崩裂!重斧险些脱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器入肉声!

袁崇焕!被何伯拽到身后的袁崇焕!在身体失控、意识模糊的瞬间!凭借着那被仇恨和杀戮彻底点燃的本能!凭借着手中那柄尚方剑冰冷的触感!凭借着何伯那一声“杀更多嘅狗鞑”的怒吼!他竟在踉跄中!借着何伯身体的遮挡!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将手中那柄沾满血污的尚方剑!如同毒蛇吐信般!从何伯腋下的缝隙!狠狠递了出去!

剑锋!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巴图鲁因挥斧而暴露出的、毫无防护的腰肋软甲缝隙!

“呃——!”那巴图鲁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肋下!那柄只露出半截剑身、却已深深没入脏腑的冰冷长剑!剧痛和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手中的重斧无力地垂下!

何伯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趁着对方僵直的瞬间!鬼头砍刀如同毒龙出洞!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向对方因剧痛而低垂的脖颈!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一颗硕大的头颅带着惊愕的表情冲天而起!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何伯和袁崇焕满头满脸!

“扑通!”无头的尸体重重砸在甲板上!

“嗬……嗬……”袁崇焕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何伯身后冰冷湿滑的甲板上!尚方剑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血泊里!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的剧痛!眼前彻底被翻滚的血色和黑暗吞噬!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只有那只刚刚刺出致命一剑的右手,依旧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死死攥紧!仿佛要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复仇的快意!

“顶住!给老子顶住!”何伯看也不看倒下的袁崇焕,一脚踏在那无头尸体的胸膛上!鬼头刀指向汹涌扑来的鞑子!声音如同惊雷!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令人胆寒的煞气,“冚家产!仲有边个唔怕死?!过嚟——!!!”

他的咆哮如同定海神针!广船水手和残兵爆发出更加狂野的怒吼!如同被注入狂暴力量的堤坝!死死挡住了鞑子疯狂的冲击!

就在这时!

“呜——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从深海之中传来!骤然压过了战场的喧嚣和风浪的咆哮!那号角声苍凉!浑厚!带着一种迥异于后金号角的、如同海潮般澎湃的力量!从广船侧后方的风雪迷雾中传来!

紧接着!

“轰!轰!轰轰轰——!!!”

密集的、如同滚雷般的炮声!在广船侧翼的黑暗海域中猛然炸响!火光瞬间撕裂了风雪弥漫的夜幕!映照出数艘如同幽灵般破浪而来的福船、鸟船轮廓!炮口喷射的火焰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花!无数炽热的弹丸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向那些正试图贴靠广船、攀爬跳板的镶白旗小船!

“噗通!噗通!”

“啊——!船沉了——!”

“明狗的援兵——!”

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惊呼瞬间在鞑子船队中炸开!几条小船被密集的炮火直接命中!木屑纷飞!火光冲天!瞬间解体!更多的则被掀起的巨浪和飞溅的弹片打得人仰船翻!攀爬在广船舷侧的鞑子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坠入冰冷的海水!攻势瞬间瓦解!

“援兵!是我们的援兵——!!”

“杀啊——!杀光鞑子——!!”

广船甲板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喜欢呼!士气瞬间暴涨至顶点!水手们如同打了鸡血!红着眼睛!嘶吼着!朝着陷入混乱的鞑子残兵发起了最后的、摧枯拉朽般的反攻!

何伯猛地回头!布满血丝、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扫过甲板上那片狼藉的战场!扫过那些在欢呼声中如同丧家之犬般溃退、坠海的鞑子!最终,那锐利如刀的目光,落在了甲板血泊中,那个蜷缩着、如同破败人偶般无声无息的青袍身影身上。

袁崇焕躺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寒冷而微微抽搐。意识早已沉入无边的黑暗与混沌。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眩晕。耳边震天的喊杀声、欢呼声、风浪的咆哮声……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遥远。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无处不在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啃噬着他残存的知觉。

“……冷……娘……”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如同游丝般从他干裂、渗血的嘴唇间逸出。不知是那断腿军卒的残响,还是他自己灵魂深处最后的呢喃。

就在这时!

一只冰冷、粗糙、如同生铁铸就、沾满鲜血和海水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那只依旧死死攥紧、痉挛着的右手手腕!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

袁崇焕残存的意识被这剧痛猛地刺醒了一丝!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蒙着厚厚的血翳。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轮廓,蹲在自己身前。那张布满虬髯、被血污和冰霜覆盖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如同熔岩般滚烫、却又带着深海般沉凝的……复杂光芒。

是何伯。

何伯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攥着袁崇焕的手腕。另一只手,却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仪式感,伸向了旁边血泊中那柄静静躺着的——尚方剑。

剑身冰冷。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然开始凝结的血污。有鞑子的血。有袁崇焕自己的血。也有……何伯的血。

何伯粗糙的手指,缓缓拂过那冰冷、粘稠的剑身。指尖沾染上那混合着三人血液的污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秤砣,在袁崇焕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的脸上,和那柄象征着无上皇权、此刻却浸透血污的尚方剑之间,缓缓移动。

终于。

他猛地发力!一把将那柄沉重的尚方剑从血泊中捞起!冰冷的剑锋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暗哑的弧光!

然后!

在袁崇焕模糊的、近乎涣散的视线中!

何伯攥着他手腕的那只大手!猛地将他的手!连同那柄尚方剑的剑柄!狠狠按在了他自己剧烈起伏、被鲜血浸透的胸膛之上!

“噗——!”

冰冷的剑柄重重撞击在胸骨上!带来一阵剧烈的闷痛和窒息感!袁崇焕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

“袁崇焕!”何伯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嘶哑!如同砂石在冻土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袁崇焕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

“你嘅血!老子嘅血!同哩把剑嘅血——混响一齐了!”他死死盯着袁崇焕那双勉强聚焦、却空洞失神的眼睛,声音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如同山岳般的承诺与……托付!

“命!系你自己搏返嚟嘅!剑!系你自己攞返嘅!仇!要你自己去报——!!!”

“畀老子记住——!你系袁崇焕!系我哋岭南嘅种——!!!”

“撑住——!!!”

最后一声咆哮!如同惊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父亲般的严厉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吼声未落!何伯猛地松开攥住袁崇焕手腕的手!霍然起身!残破的蓑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看也不看瘫软在地的袁崇焕!手中鬼头刀猛地指向硝烟弥漫、炮声渐息的战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甲板:

“传令!怒海狂涛号!转舵!目标——觉华岛!全速前进——!!!”

“其余战船!断后!肃清残敌!一条狗鞑都唔准放过——!!!”

命令如同飓风般席卷!巨大的广船在汹涌的海浪中猛地转向!撕裂风浪!朝着那片被冰雪覆盖的、传说中最后的孤岛!破浪而去!

袁崇焕躺在冰冷、剧烈颠簸的甲板上。胸口的剧痛和窒息感依旧清晰。那柄被何伯强行按在他胸口的尚方剑,冰冷的剑柄硌着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但更清晰的,是剑柄上残留的、何伯手掌那粗糙、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力量的触感!以及……那混合着三人血液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何伯那如同惊雷般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濒临崩溃的灵魂之上!

血!混在一起了!

命!是自己搏回来的!

剑!是自己拿回来的!

仇!要自己去报!

撑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冰冷、屈辱、仇恨、以及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名为“生”的火焰!如同地底深处涌动的岩浆!在他被血与冰彻底冻结的胸腔里!艰难地、挣扎着……重新开始搏动!

他死死攥着胸口的剑柄!如同攥着最后的浮木!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睫毛上凝结的血冰,死死盯着铅灰色苍穹深处那片翻滚的、如同巨兽蛰伏的浓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誓言般的嗬嗬喘息!

身体,依旧冰冷如尸。

血,仍在汩汩流淌。

但那双被血污覆盖的眼睛深处,那点几乎熄灭的火焰,却在何伯那声“撑住”的咆哮中,于无边黑暗的死亡冰海上,极其艰难地……重新亮起了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