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不再是风。是亿万把淬了北冥寒毒的冰刀,裹挟着被碾碎的雪粒和冰晶,在天地间疯狂旋转、切割、咆哮。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压在翻腾怒吼的墨绿色冰海上,仿佛随时会彻底崩塌,将这艘伤痕累累的广船连同其上挣扎的生灵,一同碾入无底深渊。船体在狂暴的巨浪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龙骨,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袁崇焕躺在冰冷的甲板上,身下垫着几层浸透海水的破毡,被粗麻绳死死捆缚在临时拼凑的担架上。每一次船体巨震,都将他残破的身躯狠狠抛起,又重重砸下,牵动全身无数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肩胛处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皮肉在湿冷的空气中翻卷着,每一次颠簸都渗出新的血水,迅速被寒气冻结,与破烂的官袍粘连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如同酷刑。肋下的骨裂更是如同插着无数烧红的钢针,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疯狂搅动。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跗骨之蛆,冰冷的海水不断从甲板缝隙倒灌上来,浸透担架,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从四肢百骸钻入,一点点啃噬着残存的热量。

他紧闭着眼,意识在剧痛、寒冷和无边的眩晕中沉浮。耳边是风浪的狂啸,是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是甲板上水手们嘶哑的号令和压抑的痛哼。偶尔,会有一两声凄厉的惨叫穿透喧嚣,那是重伤员在颠簸中伤口崩裂,或是直接被甩出船舷的绝望哀嚎。这些声音,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海水的咸腥和硝烟硫磺的焦糊气,如同粘稠的毒雾,死死堵住他的口鼻,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那如同永无止境的颠簸和轰鸣,似乎……减弱了?

风浪的咆哮依旧震耳欲聋,但船体那种仿佛随时要解体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剧烈震颤,却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一种更加沉闷、更加粘滞的摇晃。仿佛巨兽从狂暴的奔袭,变成了在泥沼中艰难的跋涉。

“到了!何老!前面……前面就是觉华岛!”一个水手嘶哑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狂喜的吼声,穿透风雪的帷幕,猛地撞入袁崇焕混沌的意识。

觉华岛!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濒临溃散的神经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支撑着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一片模糊。睫毛上凝结着厚重的冰霜和血痂,视线如同蒙上了一层猩红的毛玻璃。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钢针般狠狠抽打在脸上,带来尖锐的刺痛。他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透过弥漫的风雪和破碎的船舷,投向那片逐渐清晰的、被灰白死寂笼罩的陆地轮廓。

那不是陆地。是地狱在人间显化的伤口。

铅灰色的天幕沉重地压在光秃秃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岛屿之上。没有想象中的海岸线,没有礁石,没有码头。只有一片被狂暴力量反复蹂躏、彻底夷平的……废墟!巨大的、焦黑的、断裂的木头残骸如同巨兽的枯骨,杂乱地刺破积雪,指向阴霾的天空。倒塌的营房、仓库的残骸被厚厚的冰雪半掩半埋,只露出扭曲狰狞的轮廓。无数焦黑的、冻结的、辨不出原貌的杂物碎片——破碎的瓦缸、断裂的兵器、烧焦的衣物、冻硬的草料……如同被天神巨掌揉碎后随意丢弃的垃圾,深深嵌入冻土和冰雪之中。

风在此地变了调。不再是海上那种无所顾忌的狂啸,而是在这片死寂废墟的断壁残垣间呜咽、挤压、盘旋,发出一种低沉、绵长、持续不断、如同万千冤魂在冻土层下压抑哭嚎般的悲鸣。空气里弥漫的气息更是冲鼻——一股混合着浓重金属锈蚀味、深入骨髓的腐烂冻土腥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反胃的甜腻焦糊气味的复合型死亡气息。它冰冷地、粘稠地钻进鼻腔,比海上单纯的腥咸更让人头皮发麻,胃袋翻腾。

船,艰难地在一片相对平缓、但布满巨大浮冰和尖锐礁石残骸的浅滩附近下锚。铁链摩擦船板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风雪中显得格外突兀。锚爪砸入冻硬的海床,发出沉闷的“咚”声,如同敲响了这片死地的丧钟。

“放舢板!快!”何伯嘶哑的咆哮在甲板上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腥味。他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船头,残破的蓑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用破布草草包扎,暗红的血迹早已冻成冰壳。他紫赯的脸膛上布满冰霜,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刀,死死扫视着这片如同巨大坟茔的岛屿。

几个水手和仅存的亲兵,顶着刺骨的寒风和鹅毛大雪,手忙脚乱地将一艘残破的小舢板放入汹涌的海水中。冰冷的海浪瞬间灌入船舱,舢板剧烈摇晃,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抬袁道台下去!小心!”程本直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乌紫,破旧的棉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冻得他浑身筛糠般颤抖。他指挥着两个还算强壮的亲兵,小心翼翼地解开袁崇焕担架上的绳索。

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袁崇焕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闷哼。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灼痛。他被艰难地抬起,挪向船舷。当身体被悬空,下方是翻滚着浮冰和黑色海水的汹涌波涛时,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心脏。

“稳……稳住!”亲兵嘶吼着,脸颊因用力而涨得通红,手臂上虬结的肌肉贲张。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担架一点点放低,放入那艘在风浪中疯狂摇摆的舢板里。

“噗通!”袁崇焕的身体重重砸在舢板冰冷的底板上,震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身下的破毡,如同亿万根冰针狠狠刺入皮肉骨骼!肩胛的伤口被咸涩的海水一激,如同被泼上了滚油,剧痛让他浑身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

“道台!”程本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跳下舢板,扑到袁崇焕身边,用身体死死压住担架,试图减少颠簸。

“划!快划!”何伯最后一个跳下舢板,沉重的身躯让小船猛地一沉。他看也不看袁崇焕,抓起一支船桨,对着几个水手厉声咆哮。他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船桨狠狠插入冰冷的海水,带起一片浑浊的浪花。

舢板如同离弦之箭,在狂暴的风雪和汹涌的浪涛中艰难前行。每一次浪头打来,冰冷的海水都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众人身上,灌入口鼻,呛得人死去活来。浮冰如同幽灵般在船边漂浮、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短短几十丈的距离,如同跨越生死鸿沟。

终于,船底传来“咔嚓”一声闷响,舢板猛地一震,搁浅在一片冻结着厚厚冰壳的浅滩上。

“上岸!”何伯率先跳入齐膝深的、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毫不在意,转身一把抓住担架前端,如同拖拽货物般,用蛮力将袁崇焕连人带担架拖向岸边。程本直和亲兵们连忙跳下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的海水和冻结的淤泥中跋涉,合力抬起担架。

当袁崇焕的身体终于被拖离冰冷的海水,踏上觉华岛冻硬的土地时,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毒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躺在担架上,目光所及,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脚下的土地早已不是泥土,而是被一层厚厚的、冻结的秽物冰壳覆盖——灰白中混杂着刺眼的暗褐、污黄、诡异的蓝黑……构成这色彩的,是冻结的人畜粪便、炉灰、泔水残渣、以及不知名肮脏秽物与积雪冻成的坚硬污秽混合物!刺鼻的恶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凝成粘稠的毒雾,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髓,熏得人头晕目眩,胃液逆流!

目光所及,是无穷无尽的死亡。

尸体!数不清的尸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落在冻结的污秽冰壳之上!或蜷缩,或匍匐,或仰面朝天!大多衣衫褴褛,甚至赤身裸体!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劣质瓷器般的灰青色,在冰雪覆盖下显得格外刺目!许多尸体早已被冻得僵硬扭曲,保持着临死前痛苦挣扎的姿态!断臂残肢随处可见!头颅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空洞的眼眶里灌满了积雪!肠穿肚烂者比比皆是!冻结的暗红色内脏如同怪异的冰雕,暴露在寒风之中!更远处,巨大的焚尸坑边缘,焦黑的骨头碎片和未曾烧尽的残躯断肢,如同地狱荆棘园中扭曲的带刺枝条,狰狞地刺破冰泥表面,凝固成永恒的惊恐姿态!坑边半融化的污雪里,赫然浸着一只小小的、被烧得焦脆发黑的——童鞋!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灰烬,呜咽着掠过这片死亡之地。几只硕大的、羽毛油亮的乌鸦,毫不畏惧地落在尸堆上,用坚硬的喙啄食着冻硬的眼球和裸露的脏器,发出令人牙酸的“笃笃”声。远处倒塌的营房废墟旁,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雪地里刨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贪婪的呜咽,嘴角沾着暗红色的冰碴。

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死寂。比风暴更可怕的死寂。

袁崇焕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宁远城外的京观!宁远废墟的惨状!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回!与眼前这片更加庞大、更加死寂、更加令人窒息的万人冢瞬间重叠!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悲怆,如同海啸般狠狠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他猛地张开嘴,想要嘶吼,却只发出一阵剧烈到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混合着酸水从嘴角涌出,滴落在冰冷的担架上,迅速冻结!

“道台!道台!”程本直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用一块破布去擦拭袁崇焕嘴角的血污,声音带着哭腔,“您……您别看了……别看了……”

“看!让他看!”何伯冰冷的声音如同铁锤砸下!他站在担架旁,花白的虬髯上挂满冰溜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袁崇焕惨白扭曲的脸,声音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残酷到极致的真实,“看清楚!这就是你要守的岛!看清楚这些冻成冰坨的弟兄!看清楚那些被野狗啃的骨头!看清楚——!”

他猛地抬手,指向远处那片巨大的焚尸坑!指向坑边那只焦黑的童鞋!指向废墟间几个如同鬼魅般、在风雪中缓慢移动的、佝偻身影!

袁崇焕顺着何伯的手指望去。

那几个人影……是活人?

他们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在冻硬的污秽冰壳上缓慢地、僵硬地移动着。身上裹着难以蔽体的破布烂絮,脸上覆盖着深重的污垢和冻伤的青紫,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虚无,如同行尸走肉。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人,正用枯枝般的手,徒劳地扒拉着雪地里一块冻得如同石头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蹄子,试图用牙齿去啃咬。一个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枕头般大小的东西,那东西纹丝不动,没有一丝声息传出。妇人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空洞,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

“嗬……嗬……”袁崇焕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的剧痛!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浓重的血色和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宁远城头崩塌的豁口!满桂浴血倒下的身影!冰海中沉没的亲兵!怀中孩子僵冷的尸体!无数惨死的面孔!无数绝望的眼神!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在他耳边!在他眼前!疯狂地嘶吼!尖啸!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凄厉惨嚎!猛地从袁崇焕喉咙深处炸开!他身体在担架上疯狂地抽搐、扭动!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脖颈!肩胛的伤口因剧烈的挣扎而再次崩裂!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破毡!他双目圆睁,眼球因极致的痛苦和悲怆而暴突,布满猩红的血丝,几乎要挣脱眼眶!嘴巴大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

“道台——!”程本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死死按住袁崇焕剧烈抽搐的身体,却被他狂暴的力量猛地甩开!

“按住他!”何伯厉声咆哮!一步上前!那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刺骨的冰冷和浓重的血腥气,狠狠按在袁崇焕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压断他的肋骨!强行压制住他疯狂的挣扎!

“袁崇焕!你他娘的给老子醒醒——!”何伯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刺激,狠狠砸在袁崇焕混乱的意识上,“想死?!容易!老子现在就成全你!把你丢进那焚尸坑里!让你那些枉死的兄弟在下面等着问你!问你袁崇焕!对唔对得住他们流的血!对唔对得住那把尚方剑!对唔对得住——你发过的毒誓——!!!”

“尚方剑”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袁崇焕濒临崩溃的灵魂上!他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球,死死钉在何伯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紫赯脸膛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颈的野兽般的恐怖嘶鸣!

“嗬……剑……我的剑……”一个破碎的、带着血沫的气音,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出。

何伯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松开按住他胸膛的手!一把扯开自己残破的蓑衣!露出腰间那柄被粗布层层包裹、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其凛冽寒气的——雁翎刀!刀柄末端,赫然系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正是尚方剑的剑柄!

“剑?!”何伯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刻骨的讥讽,“剑在老子这里!想要?!爬起来!自己拿——!!!”

袁崇焕死死盯着那露出的剑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滔天愤怒与无边悲凉的狂暴情绪,如同被压抑万年的火山,在他胸中轰然爆发!他猛地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疯狂的嘶吼!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痉挛!眼前彻底被浓稠的血色和黑暗吞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底的深渊急速坠落……

黑暗。粘稠的、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和焦糊味的黑暗。

袁崇焕感觉自己在下沉。不断地下沉。沉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深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窒息般的压迫感。

突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刺目的火光瞬间撕裂了黑暗!灼热的气浪如同巨锤般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宁远城!是宁远城!

城墙在炮火中剧烈颤抖!砖石如同朽木般崩裂、飞溅!巨大的豁口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无数后金重甲兵如同地狱涌出的恶鬼,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嚎叫着从豁口处汹涌而入!守城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残破的垛口!

“守住!给老子守住——!”满桂那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在耳边炸响!他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中左冲右突,鬼头大刀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片血雨!但敌人太多了!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满桂——!”袁崇焕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原地!

画面猛地切换!

冰海!无边无际的冰海!寒风如同裹着冰针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的脸!他怀里抱着一个冰冷僵硬的小小身体!孩子青紫的小脸上,眼睛惊骇地瞪到了极限,嘴巴大张着,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暗红色液体正从孩子的嘴角、紧攥的小拳头指缝间……疯狂地涌了出来!如同绝望奔流的猩红溪流,迅速染红了罩甲内侧粗糙冰冷的衬里!

“娘……娘……饿……”孩子最后一丝微弱的呜咽,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的心口!

“不——!!!”袁崇焕发出无声的嘶吼!心脏如同被撕裂般剧痛!

画面再次破碎!

焚尸坑!巨大的焦黑尸坑!坑底堆积着黑褐泛着黄绿色、冻得半凝固的污浊冰泥!无数焦黑炭化的骸骨碎片和未曾烧尽的残肢断臂狰狞地刺破冰泥!坑边靠近积雪处,赫然半陷着一只小小的、被焚烧得严重扭曲、焦脆发黑的——童鞋!鞋旁边雪地上,一道暗红近黑的、如同粗大血管般的冰线蜿蜒曲折,深深嵌入污雪之中,一直延伸到坑心那污秽凝结的冰泥深处!

“狗……狗娃子…昨个…他娘拖进这坑了…他揣着人肉渣…说…等娘醒了吃……”断臂老卒破风箱般的呜咽声幽幽响起,如同鬼魅的低语。

“啊——!!!”袁崇焕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燃烧!在咆哮!在滴血!

“袁崇焕!五年平辽?!出关击虏?!犁庭扫穴?!擒斩努酋?!”崇祯皇帝年轻而刻满忧虑的脸在乾清宫暖阁的烛光下浮现,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粮饷何来?兵卒何来?火炮何来?辽东糜烂,府库空虚,你可知晓?!”

“臣……甘受斧钺之诛!提头来见!”他自己嘶哑决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

“砰!”崇祯猛地一拍御案!“好!袁崇焕!朕信你!朕给你这个权!王承恩!取尚方剑来!”

明黄的缎面!绣着祥云瑞鹤的圣旨!在他手中!被疯狂地撕扯!扭绞!“刺啦!刺啦!刺啦——!!!”坚韧的缎面在他蛮力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色的丝线崩断!祥云瑞鹤的刺绣被粗暴地扯烂!明黄的碎片如同被撕碎的龙鳞,纷纷扬扬从他手中飘落!散落在脚下污秽冰冷的血泊和碎骨之上!

“五年平辽?!出关击虏?!犁庭扫穴?!擒斩努酋?!”他嘶声咆哮,声音里带着血泪般的悲愤,“粮呢?!箭呢?!药呢?!人呢?!拿什么去?!拿这满城冻僵的尸骨去填吗?!拿这几千号饿得前胸贴后背、冻得手脚发烂的兄弟去送死吗?!”

“轰——!!!!!!!!!”

红夷大炮炸膛的恐怖巨响!钢铁碎片如同燃烧的飞斧!炮手瞬间被撕成碎片!血肉横飞!

“呃啊——!!!”袁崇焕猛地从梦魇中弹起!喉咙里爆发出凄厉的惨嚎!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剧烈痉挛!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翻滚的血色火焰和飞溅的钢铁碎片!

“按住他!快!”

“烧酒!淋伤口!”

混乱的嘶吼声在耳边炸响!紧接着!

“嗤——!”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地狱岩浆浇灌般的剧痛!猛地从左肩胛的伤口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皮肉烧灼的焦糊味混合着辛辣刺鼻的酒气,狠狠冲入鼻腔!

“啊——!!!”袁崇焕发出一声足以撕裂灵魂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般猛地弹起!又重重砸回冰冷坚硬的平面!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吞没了所有意识!眼前彻底被浓稠的血色和黑暗覆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瘫倒,只剩下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在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艰难地向上挣扎。每一次试图浮起,都被沉重的疲惫和剧痛狠狠拖拽回去。

冷。刺骨的冷。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如同亿万冰针在血管里游走、穿刺。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的灼痛和浓重的铁锈味。

“……冷……娘……”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如同游丝般从他干裂、渗血的嘴唇间逸出。不知是那断腿军卒的残响,还是他自己灵魂深处最后的呢喃。

“冷?!冷就对了!”一个嘶哑、粗粝、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猛地在他耳边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阎王殿都唔收你!哩点冻算乜嘢?!”

紧接着!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辛辣气味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猛地灌入他干涸灼痛的喉咙!

“唔……呃……”袁崇焕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因痛苦而本能地蜷缩!但那滚烫的液体却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冲开了他几乎冻结的喉管,涌入冰冷的胃袋!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在冻僵的四肢百骸中炸开!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活气!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蒙着厚厚的血翳和冰霜。昏黄摇曳的光线下,一个高大魁梧的轮廓蹲在他身旁。花白的虬髯如同钢针般戟张,被血污和冰霜覆盖,几乎看不清面容。唯有那双深陷在浓密眉毛下的眼睛!锐利!冰冷!如同淬火的鹰隼!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凝审视和一丝……刀锋般的严厉!

何伯!

何伯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暗褐色液体——显然是高度烧酒混合了某种草药熬煮的“热汤”。他看袁崇焕睁开眼,没有丝毫废话,再次将碗口粗暴地凑到袁崇焕嘴边!

“饮——!”声音短促,如同命令!

袁崇焕喉咙滚动,本能地抗拒着那刺鼻的气味。但何伯那只沾满血污和冻疮、骨节粗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死死捏住了他的下颌!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

“咕咚……咕咚……”滚烫辛辣的液体再次灌入喉咙!如同烧红的刀子刮过食道!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和咳嗽!但那股蛮横的热流,却如同点燃了体内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强行驱散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冰冷!

灌完药,何伯随手将陶碗丢在一旁,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看也不看袁崇焕因剧痛和呛咳而扭曲的脸,伸出那只同样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毫不温柔地按在袁崇焕滚烫的额头上。

“烧未退。”何伯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老军医特有的冷酷精准。他又俯身,凑近袁崇焕肩胛那道被烧酒淋过、此刻皮肉翻卷、边缘焦黑、依旧在不断渗出血水的恐怖伤口,仔细看了看,甚至用粗糙的手指拨弄了一下边缘的皮肉。

“嘶——!”剧痛让袁崇焕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死唔去!”何伯直起身,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伤口冇脓,系好事。冻伤入肌,骨头裂咗,慢慢捱吧!”他顿了顿,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再次死死钉在袁崇焕失焦的瞳孔上,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极其隐晦的激赏:

“但系——你条命!系老子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系无数弟兄用血换来的!想死?!容易!老子现在就一刀劈了你!丢海里喂鱼!省得你在这里装死狗!丢人现眼!”

“撑住!袁崇焕!你他娘的给老子撑住——!!!”

吼声如同惊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神刺激!狠狠砸在袁崇焕濒临溃散的意识堤坝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钉,楔入他混乱的脑海!

袁崇焕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何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屈辱、愤怒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名为“生”的倔强火焰!在他被血与冰彻底冻结的胸腔里!艰难地、挣扎着……重新开始搏动!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无尽悲愤的啜泣声,从旁边传来。

袁崇焕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模糊地扫过去。

只见程本直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这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面前的地上,躺着几个重伤员。其中一个,正是那个在冰海上赤脚踩在冻土上、脚踝冻裂露出骨头的年轻汉子。此刻,他的双脚和小腿已经肿得如同发面馒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青紫色,上面布满了巨大的水泡和溃烂的伤口,黄色的脓水混合着血水不断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冻结。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程本直手里拿着一把烧红的小匕首,手抖得如同筛糠。他脸上糊满了泪水、汗水和污垢,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深沉的无力感。他几次试图将烧红的匕首靠近那汉子脚踝处最严重的溃烂伤口,想要剜去腐肉,但看着那汉子因剧痛而扭曲抽搐的脸庞和喉咙里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痛苦呜咽,他的手又猛地缩了回来。

“程……程主事……求……求您……给……给我个痛快吧……”那汉子气若游丝,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太……太痛了……受……受不了了……”

程本直浑身剧震,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捂住脸,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我……我下不去手……我下不去手啊……”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异样沉稳的声音响起:

“程大人……让……让卑职来吧。”

袁崇焕模糊的视线中,一个身影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人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瘦削,裹着一件半旧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鸳鸯战袄,外面套着一件破烂的皮甲。脸上同样布满污垢和冻伤的痕迹,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两点寒星!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沉静和……一丝深埋的悲愤!

他走到程本直身边,弯腰捡起地上那柄烧红的匕首。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犹豫。他蹲下身,看着那个脚踝溃烂的汉子,声音低沉而清晰:“兄弟,忍着点。剜了腐肉,兴许……还能保住命。”

那汉子看着来人,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点了点头,死死咬住了嘴里塞着的破布。

来人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毫不犹豫地刺向那溃烂流脓的伤口!

“嗤——!”

一股白烟伴随着皮肉烧灼的焦糊味瞬间腾起!

“呃——!!!”那汉子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爆发出被破布堵住的、沉闷到极致的惨嚎!浑身剧烈抽搐!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额头!

来人却面不改色!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烧红的匕首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快速而稳定地在溃烂的皮肉间切割、剜除!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下刀都带起一股焦糊的白烟和令人作呕的恶臭!黄色的脓血和黑色的腐肉被迅速剔除!露出底下鲜红的、甚至能看到骨头的创面!

整个过程中,他紧抿着嘴唇,眼神专注得可怕,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显示着他并非毫无感觉。

终于,腐肉被清理干净。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些黑乎乎的药粉,似乎是某种草木灰混合着不知名的草药。他将药粉仔细地洒在鲜血淋漓的创面上,然后用干净的(相对而言)布条迅速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看向那个已经痛得近乎虚脱、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丝微弱希望的汉子,低声道:“好了。能不能活……看天意了。”

他站起身,转向何伯和袁崇焕的方向。目光在袁崇焕那张惨白如纸、布满血污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悲悯,有崇敬,更有一丝深沉的……忧虑。

他走到何伯面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嘶哑却清晰:

“卑职觉华岛守备,朱梅!参见何老将军!参见……袁道台!”

那嘶哑却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充斥着痛苦呻吟、压抑啜泣和寒风呜咽的洞穴中,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朱梅单膝跪在冰冷坚硬、覆盖着薄薄冰霜的岩石地面上。他瘦削的身形裹在沾满血污泥泞的鸳鸯战袄和破烂皮甲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历经劫难后的、如同冻土中顽石般的沉凝。昏黄摇曳的松明火光映照着他布满污垢和冻伤的脸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两点寒星,此刻正微微抬起,目光越过何伯魁梧如山的身躯,落在担架上那个如同破败人偶般无声无息的青袍身影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震惊——显然难以置信这位传说中已在宁远殉国的兵备道台竟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绝地。悲悯——看着那惨白如纸、布满血污、气若游丝的脸庞,以及肩胛处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崇敬——或许源于宁远城下那短暂却惨烈的传说,源于他此刻虽濒死却依旧被何伯如此对待的身份。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眼眶的忧虑。那忧虑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何伯没有立刻回应。他依旧如同铁塔般矗立在袁崇焕的担架旁,残破的蓑衣在洞口灌入的寒风中微微摆动。他布满血丝、如同淬火鹰隼般的眼睛,先是锐利如刀地扫过朱梅那张写满风霜和疲惫的脸,目光在他那双沾满污血和草药粉末、骨节粗大却异常稳定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担架上袁崇焕那张因剧痛和高烧而扭曲、毫无血色的脸上。

洞穴内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在洞口缝隙间呜咽盘旋,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松明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伤员压抑的呻吟和粗重喘息,以及程本直那尚未完全止住的、带着无尽悲愤的啜泣,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袁崇焕躺在担架上,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边缘沉浮。朱梅的声音仿佛隔着万重水幕传来,模糊不清。但“袁道台”三个字,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混沌的意识!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屈辱!他……他还是袁道台吗?那个在御前立下军令状,手持尚方剑,誓要五年平辽的袁崇焕?还是……只是一个丢城失地、背负着万千冤魂血债、苟延残喘在这冰海绝地的……败军之将?!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悲怆,如同毒藤般再次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起来,牵动肩胛的伤口,又是一股温热的鲜血渗出,迅速冻结在冰冷的破毡上。

“起来!”何伯冰冷的声音如同炸雷,骤然打破了死寂!他看也不看朱梅,目光依旧死死钉在袁崇焕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跪乜嘢?!哩度唔系灵堂!系战场!仲有气嘅!就俾老子站起来!”

朱梅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凝重。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站起身,垂手肃立,目光却依旧难掩忧虑地扫过袁崇焕。

何伯不再理会朱梅,他猛地俯身,那只沾满血污和冻疮、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再次狠狠按在袁崇焕滚烫的额头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按进担架里!

“烧!烧到烫手!”何伯的声音带着一种老军医特有的冷酷精准,又混杂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冚家产!再烧落去!脑浆都熟透!”

他猛地直起身,对着角落里正用一块破布死死捂住嘴、强忍着啜泣的程本直厉声咆哮:“程本直!死咗未?!未死就滚过来!烧酒!再淋!”

程本直浑身一哆嗦,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汗水和污垢,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他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踉跄着扑向旁边一个被火烤得半温的酒囊,颤抖着拔开塞子,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淋!对准伤口!唔准手软!”何伯的声音如同鞭子,狠狠抽在程本直脆弱的神经上。

程本直看着袁崇焕肩胛处那道皮肉翻卷、边缘焦黑、还在不断渗出血水的恐怖伤口,看着那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隐隐泛着青白色的肩胛骨茬,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握着酒囊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酒液不断洒落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

“淋——!!!”何伯的咆哮如同惊雷!震得洞穴顶棚的冰屑簌簌落下!

程本直猛地一闭眼!心一横!将酒囊口对准那狰狞的伤口,狠狠倾倒下去!

“嗤——!!!”

一股白烟伴随着皮肉烧灼的焦糊味和辛辣的酒气猛烈腾起!

“呃啊——!!!”袁崇焕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般猛地弹起!发出一声足以撕裂灵魂的惨嚎!布满血丝的眼球瞬间暴突!几乎要挣脱眼眶!他浑身剧烈痉挛!四肢疯狂地踢蹬、抓挠!如同离水的鱼般在担架上疯狂扭动!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他每一寸神经!将他从濒死的麻木中彻底拖入了生不如死的炼狱!

“按住他!”何伯厉声嘶吼!几个亲兵和水手连忙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袁崇焕疯狂挣扎的身体!

朱梅站在一旁,看着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眼中那深沉的忧虑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悲愤。

剧痛如同海啸,短暂地淹没了袁崇焕的意识。当那足以焚毁灵魂的灼痛稍稍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钝痛和冰冷。他瘫软在担架上,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只剩下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的剧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淌下,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珠。眼前的世界被浓稠的血色和黑暗分割成破碎的光斑,耳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

“朱梅!”何伯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在战场上点将,“讲!哩个鬼岛!究竟发生咗乜嘢事?!点解会变成咁嘅地狱?!”

朱梅猛地抬头!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悲愤和仇恨!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着浓重血腥、焦糊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喉管。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恐怖力量:

“回禀何老将军!腊月廿七……建虏镶白旗苏纳部……三千余精锐……乘坚冰封海……突袭觉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楔入洞穴中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

“他们……不是攻城……”朱梅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是……屠岛!”

“屠岛”二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守岛七千军民……猝不及防……!”朱梅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码头……码头最先失守!所有战船、粮船……被他们……被他们用火油罐……烧成了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他猛地抬手,指向洞穴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死亡之地,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岸上……岸上根本挡不住!他们的重甲兵……像铁墙一样推过来!刀……刀砍卷了!枪……枪捅断了!兄弟们……兄弟们用牙咬!用手抓!抱着他们往冰海里跳!……没用!没用啊!”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在他冻伤皲裂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扭曲的沟壑。他死死咬着牙,不让那崩溃的呜咽冲出喉咙。

“他们……他们不抓俘虏!”朱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见人就杀!老人!孩子!妇人!……一个都不放过!营房……被他们点火烧了!粮仓……被他们抢光烧光!所有……所有能带走的……全抢走!带不走的……全砸烂!全烧光!”

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身体因激动而微微摇晃,声音如同泣血:“他们……他们把人……活活赶进焚尸坑里!浇上火油!点火烧啊!……坑边……坑边跪满了人!求饶的!哭喊的!……没用!……全被推下去!活活烧死!……那火……那火烧了三天三夜!……焦糊味……焦糊味现在……现在还堵在喉咙里!……呕——!”

朱梅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痛苦的痉挛和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洞穴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松明燃烧的噼啪声和朱梅那令人心碎的呜咽在回荡。所有人的脸色都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深沉的悲怆。程本直早已瘫软在地,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何伯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花白的虬髯根根戟张,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燃烧着地狱般的怒火,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

袁崇焕躺在担架上,意识在剧痛和朱梅字字泣血的控诉中沉浮。那些模糊的词语——“屠岛”、“焚尸坑”、“活活烧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混乱的意识上!眼前仿佛再次闪过那片巨大的、焦黑狰狞的焚尸坑!闪过坑边那只焦黑的童鞋!闪过坑底那污浊冰泥下冻结的无数双眼睛!闪过那妇人空洞绝望的眼神!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和滔天的悲愤,如同毒藤般死死勒紧了他的心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恐怖喘息,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为……为什么……”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血沫的气音,艰难地从袁崇焕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冰……冰封……他们……怎么……知道……”

朱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袁崇焕!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道台……问得好!冰封海路……本是天险!建虏……本不该如此精准!更不该……如此轻易突破我外围哨探!”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愤怒的颤抖!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揭开油布!仿佛里面包裹着的是剧毒的蛇蝎!

昏黄的松明火光下!油布被彻底揭开!

露出的!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带着新鲜断裂茬口的——黑色木牌!

木牌质地坚硬,入手沉重!表面用阴刻的手法,雕着一只狰狞的、仰天咆哮的狼头!狼眼处镶嵌着两点幽绿的、不知是宝石还是琉璃的材质!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诡异的寒芒!狼头下方,刻着几个扭曲的、如同蛇行般的女真文字!透着一股原始而凶戾的气息!

“后金传令狼头牌?!”何伯瞳孔骤然收缩!失声低呼!他一步上前,劈手夺过那块木牌!入手冰冷沉重!那狰狞的狼头和幽绿的眼珠,在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他翻转木牌!背面!赫然用炭笔潦草地写着几个汉字——不是满文!是汉字!

“冰坚三尺,丑时登岸,焚舟断粮,鸡犬不留!”

十二个字!如同十二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所有人的眼帘!

字迹潦草!却力透木背!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迫不及待的杀意!

“这……这是……”程本直骇然失色,声音抖得不成调,“内……内奸?!有人……有人给鞑子……传信?!”

朱梅死死盯着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狼头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这块牌子……是在岛西断崖下……一处极其隐蔽的礁石缝里……找到的!外面……还用油布和石头死死压住!……找到时……旁边……还有半截没烧完的……信香!”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洞穴内每一张惊骇欲绝的脸,最后,目光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痛苦、愤怒和深深疑虑的情绪,缓缓落在袁崇焕那张因剧痛和高烧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在冻土上:

“牌子……是在王守义……王参将……失踪三天后……又‘奇迹般’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第二天……被一个捡海菜的哑巴老卒……无意中发现的!”

“王守义?!”何伯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狼头牌!坚硬的木牌边缘深深陷入他布满老茧的掌心!他眼中寒光爆射!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死死钉在朱梅脸上!“你讲嘅王守义……系唔系宁远卫派来协防觉华嘅……那个参将?!”

朱梅迎着何伯那如同实质般的、带着滔天杀意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而沉重:

“正是!腊月廿三……建虏大军压境前夜……王参将……带着他麾下最精锐的三十名亲兵……说是奉袁道台……袁道台您的密令……要趁夜渡海……去宁远求援!……”

“密令?!”何伯猛地转头!布满血丝、如同淬火鹰隼般的眼睛!带着一种足以洞穿灵魂的锐利和审视!死死钉在担架上袁崇焕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袁崇焕!你几时下过咁嘅密令?!”

袁崇焕躺在担架上,意识在剧痛和朱梅带来的惊天信息中剧烈翻腾!王守义?!那个在宁远时便有些油滑、眼神闪烁的参将?!密令?!渡海求援?!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毒蛇噬咬般的惊悚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张开嘴!想要嘶吼!想要否认!但喉咙里只发出一阵更加剧烈、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混合着血沫从嘴角疯狂涌出!眼前彻底被浓稠的血色和黑暗吞噬!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痉挛!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底的深渊!急速坠落……

“道台——!”

“袁崇焕——!”

程本直凄厉的哭喊与何伯炸雷般的咆哮,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洞穴内凝滞如冰的死寂之上!却未能穿透那层包裹着袁崇焕的、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与剧痛!

他躺在冰冷的担架上,身体因极致的痉挛而绷紧如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撕裂般的恐怖喘息!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肺腑被撕扯的灼痛!鲜血混合着血沫,如同泉涌般从干裂的嘴角、甚至鼻孔中疯狂溢出!迅速染红了下颌、脖颈,洇透了身下早已冻结成暗红冰壳的破毡!他双目圆睁,眼球因颅内巨大的压力而暴突,布满蛛网般的猩红血丝,瞳孔却已彻底涣散、失焦,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色的翳!死死地瞪着洞穴顶棚那片在昏黄火光下摇曳不定的、狰狞扭曲的阴影!仿佛要将那无形的黑暗洞穿!

“嗬……嗬……嗬……”那喘息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急促,如同溺水者沉入深渊前最后的挣扎。每一次艰难的抽气,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和肩胛伤口更加汹涌的出血!他紧攥的拳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翻卷的皮肉里,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月牙形血痕!身体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剧烈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小,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细微的抽搐,如同离水濒死的鱼。

“快!按住他!按住伤口!”程本直连滚带爬地扑到担架边,哭喊着用自己冻得僵硬的手,死死捂住袁崇焕肩胛处那道如同婴儿张开的、不断喷涌鲜血的恐怖豁口!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棉袍袖口,又迅速被洞穴的酷寒冻结!那触目惊心的红和刺骨的冰冷,让他浑身筛糠般抖得更加厉害!

“烧酒!快!再淋!”何伯的咆哮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迫!他紫赯的脸膛因暴怒和焦灼而扭曲,花白的虬髯根根戟张!一把夺过旁边水手递来的酒囊!拔开塞子!看也不看!将里面辛辣刺鼻的高度烧酒,如同滚烫的岩浆般,狠狠倾倒在袁崇焕肩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上!

“嗤——!!!”

更加剧烈的白烟伴随着皮肉烧灼的焦糊味猛烈腾起!刺鼻的酒气混合着血腥瞬间弥漫!

“呃——!!!”袁崇焕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中!猛地向上弹起!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却又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惨嚎!随即又重重砸回担架!彻底瘫软!再无声息!只有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每一次都伴随着伤口处涌出的、带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沫!

“道台——!”程本直发出绝望的哀嚎,泪水混合着血污在脸上糊成一片!

何伯死死盯着袁崇焕那张迅速失去最后一丝血色、如同金纸般灰败的脸!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他猛地俯身,布满老茧、沾满血污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狠狠掐住袁崇焕冰冷僵硬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混乱!如同狂风中断线的风筝!飘忽不定!随时可能彻底消失!

“冚家产!”何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沉的咒骂!猛地直起身!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扫过洞穴内每一个呆若木鸡、面无人色的人!最后,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朱梅那张同样写满震惊和悲怆的脸上!

“朱梅!”何伯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如同寒冰摩擦的决断,“你!带路!立刻!马上!给老子找一个能避风!能生火!能挡箭的地方!要快!再慢一步!哩条命就冻硬了!”

他猛地一指瘫软在担架上、气息奄奄的袁崇焕,每一个字都像冰坨砸在冻土上:“抬上他!跟老子走!程本直!你死都要跟住!护住他心口那点热气!其他人!能动的!带上伤员!跟上!掉队嘅!就留响哩度陪葬!”

命令如同寒风刮过!瞬间惊醒了呆滞的众人!

朱梅猛地一个激灵!眼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决绝!他一步踏到洞口!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钢针般抽打在他脸上!他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穿透弥漫的风雪,死死扫视着那片被死亡和废墟笼罩的岛屿!远处倒塌的营房残骸!被冰雪半掩的巨大礁石!更远处,那片如同巨兽脊背般隆起的、黑黢黢的山崖轮廓!

“何老!跟我来!”朱梅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他不再犹豫,猛地一头扎进洞外狂暴的风雪之中!瘦削的身影瞬间被漫天飞舞的雪沫吞没大半!

“抬上他!走!”何伯厉声咆哮!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铁壁,率先冲出洞穴!刺骨的寒风和雪粒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身上,残破的蓑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毫不在意,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迎着风雪,朝着朱梅消失的方向猛冲过去!

几个亲兵和水手如梦初醒!连忙抬起袁崇焕沉重的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风雪!担架在剧烈的颠簸中摇晃!每一次震动都让袁崇焕伤口涌出更多的鲜血!程本直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护住担架一侧,试图减少颠簸,冰冷的泪水在脸上瞬间冻结成冰溜子!

风雪更急!如同亿万头疯狂的白色巨兽,在天地间咆哮、撕扯!能见度不足数步!脚下是深及小腿、混杂着污秽冰碴和碎骨的积雪!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刺骨的寒风如同裹着冰针的鞭子,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带走残存的热量!剧烈的喘息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雾,挂在眉毛胡须上,又被狂风狠狠扯碎!

朱梅的身影在前方的风雪中时隐时现!他如同识途的老马,在废墟和冻硬的污秽冰壳间艰难穿行!时而绕过巨大的焦黑梁木残骸!时而攀上倒塌的土墙!时而俯身钻过被积雪半掩的、摇摇欲坠的门洞!他瘦削的身体在狂风中如同枯草般摇摆,却始终顽强地指引着方向!

“快!跟上!”何伯的咆哮在风雪中断断续续传来,如同指引方向的灯塔!

担架在颠簸中剧烈摇晃!袁崇焕的身体如同破败的玩偶,随着颠簸无力地晃动。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他肩胛的伤口迸裂出新的血花!暗红的血液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冻结成刺目的冰珠,又在下一秒被狂风吹来的雪沫覆盖!程本直死死咬着牙,嘴唇被咬破,渗出血丝,混合着冰冷的泪水冻结在脸上。他双手死死抓住担架边缘,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崩裂,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护住担架上那点微弱的气息上!

“呃……嗬……”袁崇焕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微弱声响。身体在极度的寒冷和失血中,本能地蜷缩起来,如同回归母体的婴儿。剧痛似乎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的疲惫。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沉浮,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狂风中摇曳不定。

……冷……好冷……

……娘……冷……

……宁远……城墙……塌了……

……孩子……血……好多血……

……火……坑……烧……烧啊……

……剑……我的剑……尚方剑……

破碎的、毫无逻辑的念头如同冰海中的浮冰,在他混沌的意识中碰撞、沉浮。每一次试图抓住一点清晰的意识,都被无边的寒冷和剧痛狠狠拖回黑暗的深渊。

不知在风雪中跋涉了多久。就在抬担架的一个亲兵脚下一滑,险些连人带担架摔倒在雪地里时!

“到了!就是这里!”朱梅嘶哑的、带着一丝绝境中看到微光的狂喜吼声,穿透风雪的咆哮!

众人猛地抬头!

只见前方风雪弥漫处,一片巨大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耸立的黑色礁石群,如同天然的屏障,挡住了肆虐的狂风!礁石群底部,赫然有一个被巨大岩石半掩着的、幽深黑暗的洞口!洞口边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冰凌,但洞口内部,却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火光?!还有……人声?!

“快!进去!”何伯眼中精光爆射!一步当先!魁梧的身躯如同蛮牛般撞开洞口垂挂的冰凌和积雪!率先冲了进去!

亲兵们抬着担架,紧随其后!一股混合着烟火气、汗臭味、血腥味和草药苦涩气息的、相对温暖的浑浊空气,瞬间扑面而来!虽然依旧寒冷刺骨,却比洞外那足以冻毙灵魂的酷寒好了太多!

洞穴内部比想象中宽敞许多,显然经过人工开凿和加固。洞壁粗糙,挂着厚厚的冰霜。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火势不大,却顽强地跳动着,驱散着洞内一部分寒意。火光映照下,几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身上大多带着伤的幸存者蜷缩在火堆旁,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看到何伯等人闯入,他们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眼中没有丝毫惊讶或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放下!快放下!”何伯厉声指挥!亲兵们小心翼翼地将担架放在火堆旁一处相对干燥平坦的地面上。

“烧酒!干净的布!快!”何伯蹲下身,看也不看周围那些麻木的幸存者,目光死死钉在袁崇焕惨白如纸、气息奄奄的脸上。他一把撕开袁崇焕肩胛处早已被血污和烧酒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破烂官袍!露出底下那道如同婴儿张开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焦黑、依旧在不断渗出暗红色血水的恐怖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冻伤和坏疽的迹象已经开始蔓延!

程本直连滚带爬地递上酒囊和几块相对干净的(也是相对而言)破布。何伯一把夺过酒囊,拔开塞子,看也不看,再次将辛辣的烧酒狠狠淋在狰狞的伤口上!

“嗤——!”白烟腾起!剧痛让昏迷中的袁崇焕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如同幼兽垂死般的痛苦呜咽!

何伯毫不停顿!用烧酒淋湿破布,动作粗粝却异常迅速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血和冻硬的脓痂!每一次擦拭都带着巨大的力量,仿佛不是在处理伤口,而是在打磨一块顽铁!剧痛让袁崇焕的身体在昏迷中不断痉挛、抽搐!

“按住他!”何伯头也不抬地厉喝!几个亲兵连忙上前,死死按住袁崇焕挣扎的身体!

清理完伤口,何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些黑乎乎、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药粉——显然是某种止血生肌、但刺激性极强的金疮药。他毫不犹豫,将大把药粉狠狠按在袁崇焕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呃——!”剧痛让袁崇焕猛地弓起身体!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随即又重重瘫倒!彻底没了声息!只有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

何伯看也不看,用最快的速度用相对干净的布条将伤口死死包扎起来!动作粗暴,却异常有效!汹涌的出血终于被强行止住!

做完这一切,何伯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晶。他伸出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再次探向袁崇焕的颈脉。

指尖传来的脉搏……依旧微弱!混乱!如同风中残烛!但……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搏动?!

何伯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洞穴!最终,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在角落里一个蜷缩在火堆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瓦罐的老卒身上!瓦罐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浑浊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糊状物!

“你!”何伯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罐里是什么?!拿过来!”

那老卒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他下意识地将破瓦罐抱得更紧。

“何老让你拿过来!快!”朱梅一步上前,声音嘶哑却带着威压。

老卒颤抖着,极其不情愿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个破瓦罐递了过来。瓦罐里,是半凝固的、黑乎乎、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味、焦糊味和一丝诡异肉香的糊状物。上面还漂浮着几根冻硬的草根和不知名的碎屑。

何伯看也不看那令人作呕的东西!他劈手夺过瓦罐!另一只手猛地捏住袁崇焕的下颌!用蛮力撬开他紧闭的、沾满血污的牙关!

“灌进去!”何伯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断!

“何老!这……这不能……”程本直看着那罐污秽不堪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

“闭嘴!”何伯厉声打断他!手腕猛地一倾!将那罐散发着恶臭的、半凝固的糊状物,如同灌药般,狠狠灌进袁崇焕被迫张开的嘴里!

“唔……呃……呕……”昏迷中的袁崇焕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和剧烈的呛咳!那污秽的糊状物堵塞了他的气管!他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紫!眼球再次暴突!

“拍他背!”何伯厉吼!

程本直吓得连忙扑上去,用尽力气拍打袁崇焕的后背!

“噗——!”袁崇焕猛地喷出一大口混合着污秽糊状物和血沫的粘稠液体!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但这一番折腾,竟让他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重新变得……粗重了一些?!

何伯死死盯着袁崇焕剧烈起伏的胸膛,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如同冰封火山般的锐利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他缓缓直起身,魁梧的身躯在摇曳的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不再看袁崇焕,而是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朱梅,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朱守备。”何伯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你刚才讲……王守义……系响建虏屠岛前……带人出海嘅?”

朱梅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迎上何伯那双如同淬火鹰隼般、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洞穴内摇曳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刻骨的悲愤、深沉的疑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着血腥、焦糊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喉管。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沉重的回响:

“是……腊月廿三,戌时末。建虏大军压境的迹象已非常明显,冰面冻得结实,海雾弥漫。王参将……突然召集他麾下最精锐的三十名亲兵,全副武装。他手持一枚……一枚盖有宁远兵备道关防大印的……手令!”

朱梅的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微微发颤,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说……是奉袁道台您的……十万火急密令!必须趁夜雾掩护,冒险渡海,突破建虏可能的封锁线,前往宁远求援!搬救兵!送军情!”

“密令?!”何伯的眉头狠狠拧成一个川字,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向担架上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袁崇焕!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质问:“袁崇焕!你几时下过咁嘅狗屁密令?!要一个参将带三十个兵去闯建虏的封锁线?!送死吗?!”

袁崇焕毫无反应,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朱梅看着袁崇焕惨无人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苦,他艰难地继续说道:“卑职……当时就觉得蹊跷!觉华与宁远,烽燧传讯尚可,但冰海封锁,渡海求援……九死一生!且……且王参将平日……并非如此……如此悍不畏死之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更怪的是……他们出发后……不到两个时辰!海雾深处……就隐约传来了……厮杀声!和……火光!但很快……就消失了!再无声息!”

“然后呢?!”何伯的声音如同冰渣摩擦。

“然后……”朱梅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腊月廿六……也就是建虏屠岛的前一天!王参将……他……他竟然一个人!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如同鬼魅般……从岛西的断崖下面……爬……爬了回来!”

洞穴内瞬间死寂!连火堆燃烧的噼啪声都仿佛被冻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悄然爬上每个人的后颈!

“他说……”朱梅的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变得嘶哑扭曲,“他们遇到了建虏的巡逻船队……血战……全军覆没……只有他……抱着一块浮冰……侥幸漂了回来……捡了一条命……”

“呵……”何伯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冰冷到极致的嗤笑!他缓缓抬起手!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掌中!赫然躺着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后金传令狼头牌!

狰狞的狼头!幽绿的眼珠!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着冰冷诡异的寒芒!背面!那十二个用炭笔潦草写就、力透木背的汉字!如同十二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每个人的眼帘!

“冰坚三尺,丑时登岸,焚舟断粮,鸡犬不留!”

何伯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捏着那块冰冷的木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扫过洞穴内每一张惊骇欲绝的脸!最后,那目光如同万载寒冰,死死钉在朱梅那张写满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脸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朱守备……你话……一个全军覆没、抱冰漂回嘅人……点解……会响佢‘死里逃生’嘅第二日……就有块咁嘅嘢……藏响断崖下嘅礁石缝里?!仲要……用油布同石头……死死压住?!”

“……”朱梅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如同被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极致的震惊、深沉的恐惧,以及……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悲愤!

洞穴内!死寂!如同冰封!唯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袁崇焕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如同游丝般的喘息,在凝固的空气中艰难地飘荡。

那块冰冷的狼头牌!在何伯紧攥的掌心中!幽绿的狼眼!如同恶魔的凝视!无声地嘲笑着这片被血与火彻底埋葬的……冻土荒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