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微光洒在月无伤的眼眸，无神，他面目沧桑，头发凌乱，跪坐在映月阁台阶上，擦拭着玉簪。
黑羽在远处驻立良久，几番思虑下，他还是走向月无伤。
“君上，大臣们已经在十七殿等候多时了！”
“可有她的消息!”
黑羽摇摇头，颤颤道：“我们已经跟随那只御风兽的气息到沧海与天界相接之处，可是只找到御风兽，没有娘娘的消息。”
月无伤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留，缓缓道：“若无大事，便让他们回去吧！”
黑羽顿顿，道：“丘长老来了！”
手中动作一滞，丘长老即月丘，他的父亲，前一任龙蚁族妖王。百年前，月无伤提着刀站在月丘面前，逼他退位让贤。百年间，月丘没少给他和应女使绊子，这次突然上十七殿，不知又有何诡计。月无伤起身，反手收下玉簪，整理衣物，脸上的颓废全然消失，严肃之态展现，踏步走向十七殿。
殿中两拨人相对而立，不言语。亦或许已经言尽。两拨人看到月无伤进入十七殿，一边瞬间有了主心骨，一边士气突然大涨。大家纷纷行礼，月丘坐在最前排的侧边位置，月无伤的到来，他也没有起身相迎。毕竟是月无伤的父亲，上一任龙蚁妖王，现在又是龙蚁族五大长老之首，没有实权，地位还是摆在那的。
月无伤转身，甩飞衣袍，坐在王位之上。
“父君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十七殿啊！”
“自然是商议红楼之事。应女呢？这么自那日你们百年之辰后，便不见她了！”
月无伤心口堵塞，眼神闪过失神之色，只是一瞬，便又恢复，道：“她有事回青丘几日，父君寻她何事？”
底下几位长老纷纷低语，月丘则表现出一副遗憾之态，哀声道：“应女撰写的新则，其中多条不适红楼，此番召集几位长老与红楼中重臣前来，便是想与她商议一番。唉……既然她不在，那便等她回来再说吧！”
月丘此番是故意气月无伤。月无伤外出抗战，应女全权掌管红楼，月无伤回归红楼后，应女的职权也没有转交，于是红楼之中便有人相传：红楼能有如今成就，全靠应女一人。
这对一个男人是莫大的侮辱。
可月无伤不怒，缓缓道：“那便退下吧！”
底下之人都顿住片刻，明眼人都知道，战争才刚刚开始，无人敢谢礼退下。穆林忌回先是领头：“是!”
“是真的回青丘，还是去哪了！你不会真不知吧！”月丘先一步盖住穆林忌回的言语。
月无伤本就怀疑应女消失一事有蹊跷，月丘如此更加证实他的猜想。
“不然呢！父君以为，她在哪儿？”
月丘缓缓起身，走到群臣之下，张开双臂，侃侃而道：“能站在十七殿的都是红楼的骨干，如此，我便告诉大家一件龙蚁族的秘密……”
“一千五百年前，花神自毁元神，诅咒龙蚁族百年间断子绝孙。当时族中长老以及我的祖父，便用龙蚁族的气运在巫神面前，减轻这个诅咒，即一个男子，只能拥有一个女子。否则，前一个女子便会自焚而亡，化作红楼上的红灯。为了让龙蚁族继续绵延，于是祖父便在生前下令，不可将此事告诉子孙，也不可外传。”
“自焚！”月无伤紧紧握着手，那份恐惧再次涌入心口，怎么没人告诉他！
整座宫殿的人思绪已经飞散……
龙蚁族中常常有女子失踪案件，红楼似乎带着某种厄运，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环绕着红楼中的每一个人，这样是促使妖界各族恐惧鄙夷龙蚁族的原因。月无伤也曾查过此案，都无疾而终，族中老人不言，新人又不知。今日，月丘如此光明正大说出来，就等于将这个秘密暴露在公众之下，意欲何为。
月无伤迅速联想应女，她失踪，莫非是因为这个诅咒？这诅咒是真的，还是月丘编撰的。
穆林忌回一本正经，反驳道：“丘长老，莫在此处胡言！若是真有这个诅咒，你怎敢如此不顾红楼安危说出来！”
“哪是胡言，这本就是我龙蚁月族密事，但是想着大家都是红楼中人，自然不会有人说出去的。而且，你们难道没发现……”月丘说着，转向月无伤，挑逗道：“……这红楼的灯光，近日又绚丽了不少吗？”
月无伤紧紧握拳，青筋暴起，迅速瞬移到月丘面前，凭空唤出一把剑，紧紧抵着月丘脖子。
月丘倒抽一口气，结结巴巴道：“月月……月无伤，莫非你要逝父！”
“退下，没听到吗？”
所有人纷纷跪地：“君上慎行啊！”
“退下！”
气场全开，所有人被震出十七殿，倒在殿外。
月丘彻底荒了，他只是想让月无伤难堪，怎会想到他会如此疯狂。他就算退位，也是朝中元老，是唯一知道红楼底秘密的人，月无伤杀不了他，也不能杀他。
“月无伤，你不能杀我！你知道的，不能杀我！”
月无伤咬紧牙，切齿吐出几字：“我母亲，也是这样消亡的！”
月丘躲着剑，不言语，月无伤的剑再次抵着他脖子，靠得及近，逼出血丝。月无伤是真的想杀他。
“月无伤，别忘了，你身上留着我的血，我们都一样，应女因你一时之贪……啊，忘记告诉你了，今日将此月族密事公之于众，也是应女的意思。她那时，心脉尽毁，你自然不知，但是我很清楚，她已经受到诅咒之火，只是不知是什么让她撑下来了！只可惜，你再次与别的女子大肆纠缠……”
所以他的眼睛会失了颜色。那次在明月山城，应女突然消失的那夜，已然是受这焚烧之苦，可他却只在意她重现房中的凌乱之姿，还再次引火焚烧她全身。
他手中的剑颤抖，眼底充满血丝。
月丘见此，缓缓移开月无伤的剑，一股胜利之态，走向殿门。
月无伤紧紧握着剑，压抑着情绪，转身，突的瞬移，拿着剑瞬间滑过月丘双腿。
“啊！”
月丘趴在地上，惨叫。
“月无伤，你谋杀君父，你居然敢谋杀君父，我要联合几大长老，废了你的位置。”
殿外的人纷纷仰头，盯着殿中，却不敢上前一步。
月无伤脸上没有任何仁慈之态，举剑，滑过月丘脚筋。
“啊！”惨叫迅速穿透十七殿。殿外之人纷纷转身，不敢往里面看去。
月无伤丢剑，走出大殿。
所有人纷纷为月无伤让出一条路。
微风轻拂，花香四溢。月无伤转身，望着这红楼，红灯夺目，落在他眼中无色。他第一次那么讨厌着红灯，又希望能在这万盏灯中，找到那一分红色。
“新欢出，旧爱亡！”月无伤苦笑着，流不出一滴泪。
……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会流泪吗？姑姑说了，我天生紫瞳，可看尽天下本质，可识人间大爱，亦可辨大恶之源，自然比寻常小妖通透几分。”
……
“你将紫瞳给了我，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本就比你多双眼睛。给了你，我也可看清这世间的颜色！只是，得委屈你，不能流泪了！”
……
如今，他想流泪，证明自己心中还是爱着应女的。可是嚎啕半天，只有狂笑，狂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若是他知道，也不会……
月无伤如今只能狂笑，笑自己愚蠢，笑自己无能，笑自己庸俗。
院中的红桃纷纷落地，在风中飞扬着，试图丧尽最后一丝芳菲。万瓣花色缠绕着他，月无伤抬手触碰到花那一刹那，花枯萎了。
他在黑森林遭受磨难，羞辱。独自修炼，靠自己的能力，走出沼泽，进入红楼，一步步向上攀爬，从红楼最底端一步步爬上十七殿，站在他父亲面前，逼他父亲下位。可当他证明自己的能力，坐上那个位置后，一切都变得那么无力，没有继续修炼的动力，也没有守住红楼的耐心。直到在万千人群之中，在万盏灯火之间，一个明媚的少女与他擦肩而过。只是那一眼，他便彻底沦陷，在每年花朝节便去往人间，只为能再次相遇。
不知多少日夜，亦不知多少灯火阑珊渐冷，残灯挂壁。终于，灯火再次挂起，人群熙攘，他在桥头，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流离在红灯水光之间。他追了上去。或许，那便是他们的初识吧！后来，二人又在紫色森林相遇，相知。月无伤也在那许下爱她不悔的诺言，将她娶回红楼，做他唯一的妖后。
百年相守相持，二人合力将龙蚁在妖族丢失的名声渐渐挽回，将龙蚁推上妖族榜首之列。可天道不公，月无伤被天光伤了双眸，不可视物。应女毫不犹豫将紫瞳给了他。
透过紫瞳，他看清人间冷暖，分不清真假虚实，伤了眼睛，昏倒在人间百市。
是应女将他带回红楼之中，紧紧握着他的手说：“紫瞳可看清人性，亦可蛊惑人心，以后，我教你如何使用它！”
拥有紫瞳，一切事物比寻常多了一阵声音，多了一副嘴脸。若是分不清哪个是浮于表面的，哪一个是藏于心中的，便会迷失。这双眼，也成了二人互相猜忌的开始……
他也一时鬼迷心窍，错失这一生最爱他的人，他最爱的人。
迷糊之中，抬眼之间，月无伤不知自己是何时，是如何来到沧海之上。远处夕阳绚烂，落入他眼中，只有黑白。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他，熟悉的感觉。月无伤满含希望侧眸，熟悉的面容，明媚的微笑，一切都有了颜色，一切都有了温度。他抬手，轻轻触碰应女的脸颊，温热的。月无伤一下定住神，猛的将应女拥入怀中。
“对不起！”
二人紧紧相拥，坠入沧海之中，水光摇曳，闪烁着柔光。月无伤紧紧抱着应女，拥吻，唇齿触碰，温热涌入心口。瞬间，冷水入怀，金光四散，应女化作水花，消散在他怀中。
一切又恢复原来的颜色，月无伤全身颤抖，双手只得缓缓抱着自己，蜷缩在水中。任流而走，沉沦。
应女是懂如何报复他的。
可是他，却恨不起来。
……
深海之中，蓝色微光照亮月无伤的面容，灯笼鱼嗅着他手指，指尖触动，吓得灯笼鱼闪烁光芒。月无伤抬眼，四周无光，且极冷，极暗，还弥漫着一阵又一阵摄人心魄的鸣叫声，忽而尖锐，忽而低沉。只有三两只灯笼鱼相伴，或许是想以月无伤为食，误打误撞唤醒月无伤！
这便是海底瀑布底端，海水倾涌而下，眼前，落入暗流之中。此处，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气息。月无伤只当是误入哪位神人的静修之处。他上前，轻轻触碰暗流，想探清是何种力量，可只是那一瞬，整个人迅速被卷入暗流之中，那几只灯笼鱼四处逃窜。
一片漆黑，冷热交替，又是流汗又是发颤，他使不上一丝力气。就连睁眼，都费力，意识模糊，消散。
月无伤是被流水声唤醒的，暗流之下，是一个倒空间。头顶是火焰向下燃烧蒸发水分，脚底的水逆流而上浇灌火焰。在此处站立的方向，似乎没有界定，何处都可站，没有正反倒立之分。
空中漂浮着有一块石头，月无伤飘过去，双脚落在石头上。
此处之状况，倒是与亿万年前的混沌之世有所相似之处。
“你是谁，怎会来到此处。”
一道粗狂的声音在咆哮之后刺激着他的耳膜。他顺着声音，回头，却不见身影，转头之时，一条黑色的龙头，只有龙头，没有龙身，龙双眸深邃，亦然盯着月无伤的眼眸。月无伤毫无还手之力，不能回避，也不能隐藏心中情绪，将他的一生所遇迅速翻滚，有一种即将被吸入虚空之中的趋势，让他莫名发颤。
龙是上古神兽，自亿万年前的混沌之时已经灭亡，此处怎会有龙？这龙是真身还是幻影。
月无伤意识回归，空中便传来一阵阵笑声。
“你是谁！”月无伤直接问出。
“我是世间最后一条龙。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在找你的妻子，应女！”
提到应女，月无伤不禁自嘲一般。应女已经消亡，他本就一心赴死，为何要惧眼前一切。
“妖是万物之灵所化，死后，也会归于万物。于情于理，这大荒沧海之间应当到处弥漫着她的气息，可你知为何如此之久，竟找不到一丝她的气息吗？因为她根本没有消散。”
他何尝不希望应女没有消失，可是一切关于她的物件，一件接着一件，都失去了颜色。自焚而亡，或许已经燃烧了她最后一丝灵力！
“紫瞳随应女一起同生共灭。如今，它封印了，待再次遇到应女之时，便会自动解封。吾记得，在沧海迷雾之间，有一湖，可招收人族魂魄，再次通往人间。或许，你可以去人间看看！”
“人间！”月无伤心中暗念着，他所说的，便是传说中的断念湖吧！“既是重塑肉身，已然没有前世的气息，我怎么能找到她呢？”
“你与她生活百年，自然能认识她。”
“你为何帮我！”
“我已困在这不知多少岁月，已经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你将外面的形状带给我。这些记忆，又可在这底渊之中陪伴我。”
“你呼吸之间，已经足够将我泯灭，为何不出去呢？”
“呵！”
“……会出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