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刚出炉的包子。”
天空拂晓，枝叶上露珠落地，街道脚步声开始频繁，嘈杂。
“老板，来两个包子！”
“好勒，客官拿好你包子。”
月无伤眯着惺忪的双眼，微微睁开，是一间简陋的客房。他起身，抚摸着腹部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房中还设了结界，保护他妖力不外散。在枕头处有一个瓷瓶，压着一张字条。
“一日一粒，食用期间不得使用妖术。”
“妖”字写得笔墨厚重，当是花朝手笔。
打开瓷瓶，闻一下，确实有恢复精血的效果，只是，可抑制妖法。
花朝在黑市可谓是名声在外。她父亲花百江是东泽大匠卿，执掌东泽官署营造、城垣修缮之要职。她从小耳濡目染，悄悄跟着花百江学习。近年来，她开始在黑市贩卖自己的设计图稿，后来暗中组织自己的一小支木工小队，专门修缮老旧房屋，或者接手些不可示人的隐秘工程。经年累月，她在黑市便有着天工鬼才之名。
昨夜她将天工鬼才来到庐州城的消息散布出去，便有人找到她帮忙装饰。此刻，她正立于百花楼中，为今夜这场盛宴精心布置。此前她还疑惑，为何会找到她，看到百花楼现状，她便了解了！
战乱席卷之下，百花楼原先的楼主早已变卖家产，北上避难。可总有一些在刀剑舔的人，欲搜刮乱世之财，买下百花楼并预备在花朝节当日重开业。半月前，他们曾将修缮工程包给了庐州城一支颇负盛名的工匠队伍，可谁曾想，就在工程即将收尾之际，一场暴雨骤至，不仅冲垮了部分结构，更夺走了一名工匠的性命。众人惊惧之下，集体罢工离去。眼看花朝节在即，百花楼依然没有修缮成功，有人提议去黑市寻些敢接私活的能人——于是，便找到了花朝。
此时屋房修饰不到一半，本该搭建高架供舞女凌空起舞的舞台中央，如今只剩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楼内四处散落着未成形的木料，碎屑满地，一片狼藉。仅剩一日，如何能让这座残破的楼阁重现昔日风华？
花朝缓步巡视，指尖抚过断裂的榫卯，眉头微蹙。百花楼的主管见状，连忙上前，低声问道：“花匠，一天之内，可否完工。”
她沉吟片刻，道：“我此行轻装简从，未带专业队伍，一日完工……确实勉强”
主管脸色一白：“啊……这……”
“不过，若肯加钱，倒也不是不能办到。！”
“钱不是问题，只要今夜百花宴能如期举行，一切好说！”
得到想要的准信，花朝迅速吩咐楼中之人分头行事——杂役们迅速清扫厅堂，拭净雕栏；小厮们飞奔至花市，搜罗所有能寻到的应季鲜花；后厨也得了令，蒸糕捏酥，务求每盘点心都精巧如画。她甚至特意寻来几位落魄文人，让他们即兴挥毫，题诗作画。
待楼内尘埃落定、花香渐浓时，日头已西斜。暮色将至，花朝不再迟疑，召集所有人手，亲自指点他们将花枝错落有致地布置在楼阁各处——廊柱缠上藤蔓，栏杆缀满繁花，连檐角都悬下玲珑花盏。
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百花楼外面，帘子掀开，一个锦衣男子从马车上走下来，看到百花楼乌烟瘴气的一幕，不禁撇眉，走进去。
“刘管事，管事！”
百花楼管事闻声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连滚带爬地迎上前去。来人正是百花楼的新主人，庐州城城主之子——孟易晓。
“你不是信誓旦旦说今晚百花宴万无一失吗？”孟易晓抬腿便踹了管事一脚，冷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准备妥当？”
管事战战兢兢地指向二楼：“少爷，我已经全权交给什么天工鬼才的那位女子了，她说可成。”
孟易晓顺着管事所指方向望去，只见花朝正踩在案几上，将一簇花团往檐角悬挂。衣着朴素，却是上好的云绸，几根丝带在夕阳之下，伴着千万发丝随风而扬。
“天工鬼才，竟是个女子？”
孟易晓说着，走向二楼。行至二楼时，折扇“刷”地合上，指着满室狼藉：“照你这个速度，到明天都布置不完吧！”
花朝闻声回首，见管事正瑟缩在男子身后，立即会意。她轻盈跃下案几，施施然行了一礼：“想必这位就是楼主大人了。”然后回答他的问题。“你只给我一天的时间，确实布置不完？”
“既然知道布置不完，为何不早说？今夜若误了百花宴，所有损失都要你来承担！”
“我们确实布置不完，不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布置完呢？”
“废话，不弄完我这百花宴怎么展开，我请帖都发出去了！”
花朝却不慌不忙，引他凭栏俯瞰。楼下侍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的拈花浅笑，有的相互簪花嬉戏，几位年长些的姑娘正细心修剪着花枝。夕阳透过雕花窗棂，为这幅画面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
“楼主请看，这何尝又不是一幅美景呢？百花宴名为赏花，实则赏人。若让繁花喧宾夺主，反倒失了本意。倒不如...就让这美人簪花，弄茶。”
孟易晓眼神在楼中徘徊，确实比最初他刚刚买下百花楼之时绚丽且更有韵味。他气势柔和不少，道：“尽管如此，还是得扣你二成工钱，这天都快黑了，还不赶紧的！”
花朝低语，奸商，难怪那群工队会罢工离去。随即微笑道：
“来得急！”随即招招手让他靠近自己。孟易晓犹豫片刻，还是慢慢靠近花朝。花朝在他耳边低语。
……
他轻轻摇着扇子，冷冷来了句：“投机取巧！”说着转向一楼，“算了，只要百花宴正常进行，该给你的银钱不会少。”随即悄悄吩咐主管：“让姑娘们收拾一下，百花宴正常进行。”
“回少爷，花匠早已安排妥当！”管事连忙禀报，“无论是今夜的点心菜品，还是姑娘们的着装妆容，事无巨细都已打点好了！”
孟易晓听后，回首，她微笑着向孟易晓行礼。他眯起眼睛，折扇轻点：“洛川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花朝眉眼舒展，在二楼的回廊间轻盈游走。她的衣袖拂过簇簇繁花，带起一阵暗香浮动。时而俯身指点小厮调整花枝的方位，时而凑近轻嗅新绽的花苞，偶尔还与经过的姑娘们笑闹几句。她所到之处，有了颜色，所过之处，颜色迅速惨淡，落入远处月无伤眼中。月无伤如今更加确认，花朝便是应女。
“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丝竹声起，绣带翩飞，随着宾客陆续入席，百花宴正式拉开帷幕。
花朝斜倚在二楼栏杆处，指尖轻捻着一支红桃。对岸的月无伤一袭玄衣，目光始终追随着那道倩影。两人隔着喧闹的宴席，在回廊间不约而同地缓步而行。
巡视完毕，花朝信步来到后院。红灯月影，夜风摇曳花枝。有人煮酒，有人谈笑。她仰首望天，恰见一轮满月悬于浩瀚星河，忽而烟花炸响，星雨洒落，散落五彩的星芒。
花朝与院中女子一起欢笑，看着漫天星落。
满园花色，月无伤的眼眸偏偏只停留在那支红桃上，也只有那支红桃有颜色。“她还是只喜欢红桃。”
应女嫁入红楼后，便在十七层院中种满红桃，每年，红桃花开，她在桃下抚琴，月无伤奏笛。她在月下花间舞动，月无伤在一旁为她煮酒。可这二十年来，十七层的红桃，已经通通枯萎。
“今夜逢花朝节，百花楼设百花盛宴，愿与诸君同乐。”孟易晓朗声道。
“既称百花宴，怎的连五十种花都凑不齐？”席间忽有人高声质疑。所有人皆知，如今虽是初春，庐州城虽在南方，可花种也不过几十余，距百种之数相差甚远。这分明是存心刁难。
“连百花都没有，也敢叫百花宴？”附和之声渐起。
孟易晓不慌不忙，轻击双掌。霎时间，整座楼阁灯火通明。只见每个轩窗、每处院落，皆有一位或两位盛装女子。她们或素手烹茶，或执壶斟酒，或抚琴弄弦，或焚香品茗。妆容服饰皆以不同花卉为饰，俨然百位花仙临凡。
“花朝节，即为百花锦绣之日，传说，花界有十二时令，百位花仙。今日我百花楼请来百位花仙子，各备特色花茶点心，恭候诸位品鉴。”
话毕，大多数人的目光已经被眼前华丽之景引去，丝竹声顿起，阻挡继续找茬的人。
百花楼瞬间芬香四溢，百花竞放。花朝扫视着自己的成果，唇角微扬，却在瞥见二楼那道玄色身影时，骤然凝滞。
月无伤。
她试图移开视线，可他的目光却如灼灼烈焰，一寸寸烙在她的脊背上，刺得她不得不频频回望，再三确认。
红桃自指间坠落，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花朝如梦初醒，猛地扎进人群，转瞬便没了踪影。
已经救他一命，他总该饶了自己吧。
花朝想着，就已经跑到百花楼后门，他们今日买花也是从此处进来的。那有两位小厮守着，那两位小厮见过花朝，在花朝的要求下，他们打开门。
只是走出后院那一刻，她便后悔了。一狼人在不远处吸食人的鲜血，目光还迅速落在花朝身上。
花朝二话不说，迅速逃离，想重新回去，可是百花楼已经把门关上。关键是，哪有那么多反应时间啊。花朝迅速沿着巷子跑，那个狼人紧紧追着花朝，攀岩走壁。
“不是，不是说，十五是狼人最虚弱的时候吗？他怎么跑那么快啊……”
狼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纵身一跃，利爪如钩般扣住花朝的肩膀。尖锐的指甲刺破衣衫，深深扎进血肉，鲜血顿时浸染了衣襟。血腥味刺激得狼人双目赤红，兽性大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剑光破空而来，正中狼人胸口，将其逼退数步。白有川衣袂翻飞，持剑翩然落地，剑锋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几乎在同一瞬间，月无伤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过。白有川警觉回首，却发现花朝已然不见踪影。
幽深的巷弄中，花朝被月无伤稳稳抱在怀中。身后传来白有川与狼人激战的声响，前方则隐约可见衡阳派修士匆匆赶来的身影。月无伤身形一闪，带着花朝隐入巷子深处，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带你去医馆。”
大晚上哪家医馆开门啊！
不知是因惊魂未定，还是肩上狼人利爪留下的伤口作痛。她咬着苍白的唇瓣，从齿间挤出三个字：“去黑市。”
很快，花朝与月无伤来到黑市，路口那个红衣女子已经不在。花朝暗自叹息，本想着这次能顺道赎回避神衣。他们重新找到一个医师，治疗手臂的伤口。
“伤口不深，毒素扩散得慢。”医师包扎完毕，叮嘱道：“这几日莫要沾水，静养即可。”
月无伤伸手欲搀，花朝侧身避开：“不用你扶，我又不是伤着腿。”
她实在不愿与这大妖有过多牵扯。他这样的大妖，在他身边只会越来越危险。
“今日，谢谢你救了我，合着上次我为你找妖医，我们扯平了。”
“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
花朝腹诽：废话，留在你身边当储备粮吗！
可她没有言语，扶着肩膀，找了个摊子，摆着各种稀奇玩物与珍稀药材。花朝假装看着东西，随手抛给摊主几两碎银：
“那个位置那位红衣女子，今日怎么没来。”
“她啊……”摊主掂着银子，“得看机遇，有时连续来十几天，有时大半年不出没。”
花朝又甩出几颗碎银“可知她来历？”
“黑市人称红衣客。”摊主压低声音，“医武双绝，可杀人斩妖，可观疑难杂症，珍稀药材也是应有尽有。不过……”他神秘一笑，“她只以物易物，还得看她是否瞧得上眼。麻烦得很，所以寻常人都不会找她。”
月无伤迎上来，将花朝的脸往他胸前送。花朝双手抵住推开。
“你做什么？”
“别动，前方有人，在追捕你。”
花朝半信半疑，伸出半张脸看向远处走来的几人。他们虽然换了衣服，但是拿剑的一致性，走路的姿势，不难看出是衡阳派的人。
“就算他们追捕，也该追捕你啊？关我何事？”花朝推开月无伤。
月无伤用下巴指指远处的告示。花朝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远处的几张追捕令。走过去拿下，是她的画像，她竟不知，自己的眼睛竟生得如此美丽。目光落在下面几个字“通缉”“与妖族私通”。
这是官府张贴的通缉令，既然知道她的名字，那必然知道她的身世，那花府岂不是……私通妖族可比拒绝入宫严重多了。
“怎会如此？”花朝急欲追上前解释。月无伤一把拽住她：“他们不会听你辩解。”
“那怎样才有用，跟着你，继续做与妖族私通的通缉犯？”面对质问，月无伤眸色一暗，恍惚间仿佛又见当年应女怒斥自己的模样。
他抬手轻抚花朝眼角，在昏暗光线下神色难辨：“你为何...不会流泪？”
花朝愣住，他这是什么癖好？喜欢看人难过？
而且花朝和他现在说的是流不流泪的事吗？现在是花朝已经成为通缉犯，而且是最严重的那种。她可以死在妖族手中，但是也不能连累花家吧！
“我天生不会流泪，怎么了！想看我痛苦，看我哭啊！那你这辈子便不会如愿了！”
月无伤柔软的指尖放在花朝眉尾，勾唇。
不泪。
……
“姑姑说，我是天生紫瞳，可看清世间万物本质，参透人间疾苦，大爱，世间极悲，极乐。亦可看透过去，看清未来，天生比其他妖啊，人啊通透，是不会流泪的。”
……
“月无伤！”花朝一声怒吼，将月无伤思绪拉回。他微笑着：“我从未想过让你痛苦，让你流泪。”
月无伤语气温柔深情，可是依然不能抚平花朝心口的愤怒，她直接大声道：
“可你做了啊!给我下了百步散，还害得我成为，成为通缉犯！”“通缉犯”几字，花朝说得及其小声。
“若你想吃我，你便痛快点直说，我定会洗得白白净净的送到你口中！何必这般折磨？”
月无伤直接用手堵住花朝的嘴：“嘘，后面有人！”
转眼间之际，他已用黑布裹着她遁入夜色。待重见天光时，已置身一处雅致院落。
“这个院子是我的，你且在这好好养伤！”
这时候，她哪还能养伤啊？
花朝环顾四周，烛火摇曳中，但见亭台错落。“月无伤，你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啊！杀人？偷窃？还是灭门啊！”
“我毁了洛川城的结界！”月无伤轻描淡写。
人族每个城中都会有结界，日出而开，日落而闭，可阻挡大妖夜间入城，亦可勘测夜间城中是否有妖族作乱。若是修复，不仅仅需要足够的钱财购买珍贵的灵族祭品，还得拥有法力高强的修士助阵上月。
“你既富有，赔偿便是！”
“自然。”月无伤眸光深邃，“你且安心休息养伤，我这几日准备一下，到时候，一切便可解决。”
他都如此说了，花朝还能说什么。月无伤挥手，从屋中走来一位侍女。“这几日，便由她照顾你的生活，帮你换药。”
花朝看着那女子，倒像是普通女子。
花朝点点头，月无伤如此，倒是像一个人了！可是，她好像顺着月无伤的坡就下了！她不该和月无伤大吵一架吗！
算了，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在没抓到她之前，花家是不会有事的。不知月无伤说的话算不算数，得想一个既能甩掉月无伤，又能保花家无恙的办法。
这几日，花朝都在城中一个小院中养伤。花朝后来才发现，侍女是一个哑巴。知礼又懂药理。每日便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她吃。这几日不见月无伤身影，她也在有意躲着月无伤。月无伤出现时，她便装睡，月无伤走了，她才起身。再者遇到月无伤之时，她便谎称自己有急事躲过了。
夜里，侍女已经睡了。花朝披着一件黑色披风，走出院子。
她来到黑市之中，那个摊位上，没有那女子的踪迹。
花朝甩出几两碎银：“那红衣客近日可有再来。”
摊位老板已经换人。花朝见怪不怪。
“她呀！近日都没有来！”
花朝点点头，准备离去，那老板叫住她：“我这洛川花家的消息，你可需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