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风微凉,带着一股清冽,拂过应女的脸颊。她缓缓睁开眼,意识异常清明,仿佛沉睡许久,又似只是闭目一瞬。指尖轻触心口,灼烧之感仍在隐隐作痛。体内似乎有两种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在相互抗衡。

她迅速起坐,凝神内视,发觉心脉处竟有一片六瓣霜花。

“雪花封印……谁有这般能耐?”

思绪翻涌间,昨夜模糊的记忆渐渐浮现……

“你要本君如何帮你?”

……

那时的她虚弱至极,可寻常妖魔依然无法靠近她。但那人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她,甚至在她体内种下这罕见的封印。能施展此术者,修为必不在她之下……会是谁?目的又是为何?

“咯吱——”

门扉轻启,应女抬眸望去,眼底闪过一丝期待。锦缎云纹靴踏入视线,再往上,是熟悉的玄色长袍。她的心骤然沉下。闭目,唇角微抿,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是月无伤。

他长发如墨垂落,暗红锦袍衬得身形修长挺拔,在殿内投下压迫性的阴影,见应女试图起身,他眉峰骤然压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掌如铁钳般扣住她纤细的脖颈。

“咳……”应女被狠狠抵在床后墙上,后背撞得生疼。如今她筋脉尽毁,毫无还手之力。

月无伤眼底翻涌着血色,“你昨夜去了何处?与谁在一起?”他忽然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贴上她苍白的脸,“你可否还记得,你腹中还怀着本君的骨肉,怎敢如此放肆?”

应女喉间发出破碎的喘息,双手无力掰开月无伤的手。月无伤却猛地加重力道:“说话!”

应女低着头,试图争夺些许呼吸。

一只手将应女的脸硬生生扳回,月无伤双眼猩红,逼迫应女与他对视。紫眸出现,月无伤企图通过紫眸,看透应女。可她却紧紧相抵,不让月无伤进入半分。月无伤更加恼怒,吼道:“看着我,我让你看着我!”

强烈的窒息感袭来,应女使不上劲,双手缓缓放下,亦无力抬眸。

月无伤终于察觉到应女的异常,松手,应女立刻倒在床上,“别装了,给我起来!”

半昏半醒。她现在与凡人无异,或者说,凡人都比不上。以前能与月无伤成平手,现在,只是月无伤能随意碾死的一只蚂蚁。

月无伤皱眉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应女——艳绝大荒沧海的龙蚁妖后,此刻脆弱得像张一撕就碎的薄纸。

“你怎会,如此虚弱?”

应女闻言,不禁低头大笑着,她怎如此虚弱,月无伤不知?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怎会不知?

笑声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她突然抬头,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月无伤,你竟还记得,我腹中有一孩子?”

月无伤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道:“应女,你腹中孩子一日未降世,你便还是龙蚁妖后。在这期间,你最好跟我忍住,别做逾矩之事。本君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染上野男人不干不净的气息。”

“哈哈哈哈……”应女不禁苦笑,笑声戛然,露出一脸冷色,“你放心,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月无伤一怔,应女好强,今日怎如此乖顺的认错。可转念一想,或许便是她真的对不起他,才认错认得如此干脆。于是,怒意再次上头,一把握住她的脖子。

“所以,你真的……”

“对啊!我猜我为何会如此虚弱!”

月无伤手间颤抖,只得一把将应女摔在床上,背过身去。紧握双拳,最终只是瞥一眼后背狼狈不堪的应女,便疾步走出她房中,闭门。

一医师迅速行礼上前:“君上,还要进去为娘娘看脉吗?”

“看什么看,滚!”

那医师知道触到他霉头,迅速离开。

应女虚弱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苦笑着。苍白的手指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这孩子,昨夜先她一步承受不住热焰,已燃尽最后一丝妖灵。

“咔嚓——”

“啊!”

心口霜花骤然崩裂,剧痛如潮水席卷全身,仿佛全身血液被瞬间抽干。

也是一瞬,所有疼痛尽消。

六瓣霜花已经化掉一瓣。若不是这霜花,她恐怕已经灰飞烟灭。为她种下霜花之人,究竟有何目的。应女此时不愿想太多,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她只做两件事:一,在霜花化尽之时寻得解咒之法;二,定要月无伤,血债血偿。

殿门被轻轻推开,婴宁端着药盏,脚步放得极轻,却在见到床榻上的人影时,猛地顿住。

“娘娘,你醒了!”

应女轻挑落下的一滴泪,语气坦然,“婴宁,昨夜,你们在何处发现的我。”

婴宁眼神为难,缓缓道:“娘娘,昨夜未见你及时回房,你身上又有伤,我生怕你出什么意外,便第一时间告诉君上。他施法寻遍明月山城十公里内,均不见娘娘气息。直到拂晓之时,才在后山寒泉之中寻得娘娘,那时娘娘,身上,未着丝缕……”

难怪月无伤会如此生气。如此,倒也是合应女心意。

“娘娘……我是相信娘娘为人,定然不会……昨夜,究竟发生什么?娘娘你可有受伤!”

说着,婴宁端上安胎药。应女瞟一眼,神情冷淡道:“孩子没了!”

倒是吓得婴宁,踉跄着扑到榻前,颤抖着握住应女的手:“娘娘,怎会没了!君上,君上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能怎!”

“嗒嗒……”

门轻叩,随后走进一名身着墨色宫装的侍女,低眉顺眼地行礼:“娘娘,君上命奴婢来传话,今日是您与君上成婚百年之辰,望娘娘莫要误了时辰。”

百年……应女指尖微颤,眼底掠过一丝恍惚。

人间百年,不过一世轮回;而妖族的百年,足以让一颗真心腐朽成灰。

百年前是始,那今夜,便让一切都结束吧!

“婴宁,回红楼!”

红楼之中,人物匆忙。侍女们手捧锦缎穿梭于回廊之间,将红绸一一系上檐角。这是应女一月前便安排好的事宜。

映月阁内,应女已经梳妆完毕,侍女纷纷退下。只留应女一人静坐在梳妆台前,指尖轻点青黛,眉梢微挑。

“这么说,君上真弃你了?”

声音从梳妆台一首饰盒上传出,说话的是一只石雕小兽,圆圆的一小个,酷似金蟾。此乃万界兽,通晓天地秘辛。

“那你怎么没有死?”

若是从前,应女回直接徒手握住它的脑袋,问他是否是想重新换个身体。可如今,她没有精力玩笑。

“不知是谁,在我体内种下一瓣霜花。可暂时抵住诅咒之火。只是,这片霜花应当支撑不了多久。一旦霜花融化,我便会魂飞魄散。”

“为你种下霜花之人,应当有办法解开诅咒。”

“当时我意识尽散,已然记不清。”

“据我所知,霜花属于水系法术。修行水系法术而又可抵抗巫神诅咒之火的,只有水神与北海神族。不过你知道的,北海神族,在十万年前已全部消失,断然不会是他们。”

“不是水神。”应女答得毋庸置疑。多年前她与月无伤在沧海之中游历之时,有幸与水神有一棋之交。他神如其名,温和谦让,淡薄如水。已经将手中掌管山海湖泊,司雨布雷之职全权交给手下之人。定然不会不远万里,只为赐她霜花。且他们没那交情。

“可还有其他破解之法。”

“一千五百年前,花神万颜宁愿自毁神魄也要给龙蚁族下咒。若想解除此咒,需有神阶与花神相同的神族,找到巫神,以自毁神魄为解除诅咒的代价,方可解咒。”

花神是海女娘娘钦点的十二神君之一,若让其中一位神君自毁神魄,只为救一只小灵狐,或者说是龙蚁族,根本不可能。

“那便是没有办法了!”

“也不能这么说,十二位神君,除去羽化的两位,在幽灵关战死的三位,自毁魂魄的一位,不是还有六位吗?”

“世间万物皆有缘法,皆存因果。花神诅咒已然破坏平衡之道,若是为解一妖诅咒再次破坏,不知又要遭到多少反噬。”

应女说着,停下手中动作,既然不可解咒,那便在死前让月无伤身败名裂,为她灼烧致死与腹中的孩儿复仇。

“娘娘,时辰到了,该上殿了!”

应女拿着一块丝布轻轻擦拭指间,起身。万界兽突然跳起来,慌慌张张道:

“还有,还有一个办法!”

……

红楼红灯高挂,光彩耀人。各位大臣,携带家眷进入红楼顶端——十七楼十七殿。

丝竹四起,随着红毯慢慢衍生至十七层,琉璃杯盏,觥筹交错。

应女一身暗红色长袍直直拖地三米,长袍上绣着月丹——月丹高贵不屈,绽尽芳华,宁可瞬时陨落,也不留残花。

顺着长袍而上,珠钗玉坠垂直而下。应女挪动步伐,摇曳身姿。然而,红唇明眸之下,却不见得一丝笑容。

殿前,月无伤一袭墨红华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恍惚间,似与百年前大婚那日重叠——彼时他亦是这般立于阶上,眸中含笑,等她将手交付。

可如今,他仅仅侧眸扫她一眼,便漠然移开视线,只微微抬手,示意她搭上来。

——就像在施舍。

恍惚之中,似乎回到百年前,应女缓缓抬手,轻轻触摸月无伤的手。二人相视而笑,月无伤一直盯着她,当着众人,贴近她耳畔,只为告诉她“你今日真美!”

一股寒风将应女思绪拉回,她抬眸,眼前只剩月无伤不耐的眉眼。

她抬眸,踏着端庄的步伐,径直与月无伤擦肩而过。暗红衣袍掠过他掌心,不留半分温度。

月无伤盯着自己悬空的手,眸色一暗,骤然上前攥住她手腕。一股熟悉的温度透过应女手指。他的手,一如既往的炙热,可这份炙热,却让应女害怕,恐惧。

“放开!”她冷声道。

他嗤笑,五指收得更紧:“你以为我想碰你,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都觉得恶心。”

到底谁更恶心。

应女倏地低头,狠狠咬住他手背。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他却纹丝不动。

蓦地,她胃里翻江倒海,猛地弯腰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月无伤缓缓松开手,僵在半空,终究没落下。

咔嚓——

突然,应女大脑一片空白,心口猛地涌出一股热潮,刺痛之感再次袭击她心口,霜花化作雾气消散。心头被猛的牵扯,刺入利剑。

只是一瞬,霜花清凉之感驱散孽火。

又裂一瓣,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应女调整呼吸,起身,没看月无伤一眼,径直走入十七殿。

“妖王妖后到。”

各位大臣长老纷纷跪地:“拜见君上,拜见娘娘。”

“拜见君上,拜见娘娘。”

由红楼之顶至红楼之外,龙蚁族纷纷跪地高喊,响彻红楼,响彻龙蚁族地界,也震动着人间红桃处的红愿祠,无数信女纷纷跪地祈祷。

红桃坠落,随风飘扬,沉浮云海,环绕红楼,纷纷坠落在十七层殿,携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弥漫在酒香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人间女子为妖王妖后成亲百年之辰献礼呢?”

百年!应女抬眸,随着某瓣红桃,缓缓而下。

为何她会觉得,如此讽刺呢?

侧眸之中,月无伤高大伟岸,一脸严肃坦然之姿。那个爱她的少年妖王,终究是随着他稚气的退去,而退去。此时,只剩帝王的威严。那他们百年的相守,相爱,相护,相持,究竟算什么?

“月无伤,”应女突然发问,“你可还,爱我!”

他一怔,缓缓回眸。

……

“月无伤,你爱我吗?”

“爱!你是我月无伤第一个爱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你这好像人间寻乐的男子哄骗女子的话术,不过是情浓时的情话罢了!”

“你不信我,行!”月无伤即刻跪在地上,举出三指,“我月无伤在紫色森林,在大地精灵面前起誓,一生唯爱应女一人,百年不变,千年不移,万年如一。否则,孤独百世,不得善终。”

……

“我……”月无伤语气一顿,喉结滚动,终是沉默。他还爱吗?他也自问。

“好,我知道了!”应女说着,坦然走向后位,月无伤望着她的背影,片刻,才踏出一步。再次抬眸,应女已经甩开后袍,坐着。

今日她,竟不等他。

丝竹乐起,舞娘纷纷入场,甩着长袖,舞动灵动的腰肢。应女无心赏舞,抬起眼前酒杯,移至唇处。

“砰!”月无伤突然抬起杯子,与应女酒杯相碰,杯中酒水摇晃。月无伤捏着刚刚与应女碰杯的酒,一饮而尽。

只有应女的眼眸,还在酒光之中。不自觉将她拉回百年前新婚夜,月无伤斟酒,两人相互叩礼,碰杯,一饮而尽。当时应女酒量差,新酒浓,她双颊已然红透,醉倒床榻。月无伤无奈笑笑,为她卸掉妆容,撤掉厚重的发饰,蹲在她身旁,含笑,手指弯曲,轻触她鼻翼。

翌日晨光中,应女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月无伤的容颜。她缓缓向前移动,轻吻他眼眸,随即着,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迅速后退,可似乎并未惊动他。应女含笑,继续向前,双指轻轻抚摸着月无伤的眉骨,鼻翼,下巴……他没睁眼,却直直凑上前,按住应女后退的身体。吻稳稳落在应女弯唇之处。

“你做什么?”

“是你先偷吻我的。”

应女害羞低着头,双颊染上诱人的绯红。

月无伤将她拥入怀中,逼着她看着他双眼,低声道:“人间皆言,花烛之夜最是昂贵,妖后娘娘,你拿什么赔我!”

应女故意拉开与月无伤的距离:“你找我夫君吧,他可是龙蚁族妖王,他有钱,让他赔你万金如何?”

月无伤迷茫着双眼,如沐春风,边摇摇头边靠近应女:“不够!”

“那再加一万如何?”

月无伤已然不在意应女说什么,盯着朱唇,摇摇头:“还是不够!”

“那你说个数,我让他凑凑……”

话还未说完,月无伤直接吻上来,夺走应女的气息,紧紧相拥。“我要多少,我自己拿。”

红烛燃尽,蜡油滴落,红布酒杯中,激荡着波光,潮起潮落,模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