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泽与南靖相持十几年,战力终于爆发于庐州城、沐阳城一带交战。官道上尘土飞扬,每隔百步便可见三五成群的流民,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推着独轮车、挑着竹筐,携老扶幼,神色惶然。
然而,在这逃难的人潮中,却有两道身影逆流而行。
他们衣着虽素,但布料细腻,与周遭粗麻布衣的流民格格不入。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方向——众人皆向北,唯他们向南,步履从容,似赴约而非逃命。
烈日灼空,蝉鸣刺耳,茶棚下挤满了歇脚的行人。
蒸腾的热浪里,几个身着素白道袍的衡阳派修士格外醒目。花朝指尖一紧,下意识瞥向月无伤——那人依旧从容,斗篷的阴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与那微闭的双唇。他执棕瓷碗的手苍白修长,明明是一碗普通的清水,却被他喝出上等好茶的滋味。
这几日,花朝几次尝试逃跑,可无论走到何地,月无伤总能如影随形。她本以为月无伤只是把她当储备粮,可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是在享受这场猫鼠游戏。还说在她身上种了什么百米散,在离他超百米,便剧毒攻心。花朝索性不跑了,月无伤也随着她来到庐州。
“别打歪主意。”月无伤忽然开口,缓缓放下瓷碗,“就算你求救,那几个废物也接不住我一招。何况……”
花朝扯出个笑:“怎么会呢,咱们同生共死这些天,早就是过命的交情了。我知道,你虽是妖,但心肠不坏,我怎会出卖你呢?”
店家端着两碗面上桌,花朝一股脑的搅面,吸口气,开吃。这几日跟着月无伤不是吃肉就是乡间野果,花朝早就想念面食了。面条吸溜入口的瞬间,她眯起眼,人生又有盼头了!月无伤侧眸,眼底闪过一丝恍惚。应女第一次带他尝人间烟火时,吃的也是这般朴素的面条……
“唔……你不吃?”花朝含混地问,"啊,我忘了,你们妖怪都爱吃血淋淋的——"
话音戛然而止。
茶棚突然死寂。所有目光都盯在二人身上,那几个衡阳修士更是按紧了剑柄。
花朝默默低下头,暗道:我的声音也没多大啊!
月无伤余光环视四周,手缓缓搁在桌面,“哒”一声轻响。
“铮——”
剑光暴起的刹那,月无伤已拽着花朝退后三步。桌椅轰然炸裂,落叶狂舞,原本闷热的空气骤然结霜。逃窜的人群中,衡阳派长剑结成剑阵,寒光如牢笼般罩下。
“你放心,我护着你。”
花朝心中瞬间……我在你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吧。
大战一触即发。月无伤盛气逼人,衡阳派子弟不自觉向后退一步。
烟雾入地,一阵气波向四周迅速散去,修士被弹飞,四周落叶纷纷。
月无伤五指收拢,更多雾气从地底渗出——这一击若下去,受伤的还是这些修士。
“我们走吧。”
花朝拽着月无伤的衣服,语气温柔,带着祈求。月无伤瞬间软下来,手中烟雾消散。应女从未如此求过她,也从未如今日这般,被他护在身后。他转身,挥手,避神衣飞扬,一半披在花朝身上,瞬间遁地而去。
“会遁地,还能隐藏气息。可能就是那只从洛川逃脱的大妖。”
“速去通知大师兄,那只大妖已经到达庐州。”
月无伤带着花朝直接出现在庐州城的城门外。
“你这个速度快唉,怎么不早点使用啊,害我们还走那么远。”
才说完,月无伤已经靠在花朝身上,脸色发白。
他个头大,花朝稳不住,连连后退,靠在一旁的推车旁。“你这是怎么了。”
“快进城。”
花朝应着,扶着月无伤向城门口走去,可月无伤似乎已经昏厥,花朝根本移不动。
“唉,你醒醒,我扶不动你。”
花朝又摇了几下月无伤,依然没有动静,突然顿住。“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如此想着,她缓缓放开月无伤,确定他没有反抗,便头也不回,迅速跑向城门,只要她进城,便没事了。身后的月无伤直直倒在地上,没有知觉。
前面的人在检查通行证。那夜被月无伤瞬间带飞,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儿,更别说其他行李。随便编个理由,应当是可以进入的。花朝左右瞻顾,害怕月无伤突然醒来。
迎面走来一堆着装整齐的人,是衡阳派的修士。花朝似乎抓住救命稻草,抓住一个路过衡阳修士边指着月无伤边诉说这几天的经历,可是她,却吐露不出半个字,心中千言万语,脑子瞬间空空,突然忘记怎样言语。
手在半空比划半天,指指月无伤又指指自己,表达不出个所以然,花朝越来越急,口中只有丫丫之语。
经历几日的风尘,又刚刚从土中出来,花朝现在可以用狼狈不堪来形容。月无伤虽不染尘土,却一股病态。那个被他抓住的修士直接叫住守城门的士兵。
“如今城外不太平,麻烦把他们送进城,安排住宿。”
花朝知道,他们误会她的意思了,花朝的样子,像一位流浪到此处而又被士兵堵住不让进城的流民。
白有川说完带着修士继续向外走去,花朝依然牵着那个修士的手,那个修士拉开花朝的手:“不用谢,你们安心住下便好。”
那群人就这样渐渐走远,令她久久不能回神。
回首之时,月无伤依然躺在地上没有动作。
难道,这就是百米散,离开他还不到五十米就不得言语,若是百米,怕真的会死。
在官兵的护送下,花朝和月无伤被送到一个收容所,这里有很多老幼妇孺。他们二人被单独安排在一间房中。只有一张床,一条单薄的被子,房间其他地方堆满杂物。
花朝扶月无伤到床上,放下,为他盖上被子。月无伤紧紧抓住花朝的手,声音虚弱,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他头上冒着密汗,温度却极低。明明呼吸声很细,很小,却又很急促。
花朝蹲下,一根一根掰开月无伤的手,试问:“怎么解除百米散啊?”
半晌,只见月无伤缓缓抬手,微微眯眼,慢慢伸出手,指尖颤抖,试图摸着花朝的额头。
难道这是解开百米散的手势,想着,花朝毫不犹豫将头靠近月无伤的手,可那一瞬,月无伤的手随着他闭目,落下,轻轻滑过花朝鼻尖。
“这就,解了?”
半信半疑之下,花朝夺过避神衣,慢慢走出房间,假装和收容所中人对话。可以说话,想着,花朝蹑手蹑脚走出收容所,然后花朝计算着,一步一步走在街上,踏出最后一步,没事,再踏一步,没事。花朝瞬间跳起来,又跑了几步,依然没事。得到自由的花朝感觉空气都是新的,蹦蹦跳跳,游走大街之上。
这几天都被困在月无伤身边,又搞不清月无伤要做什么。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掉。
这一刻,花朝心中都是自由的。可心中,依然隐隐不安。花朝控制自己不去想太多,直接找个餐馆,先饱饱吃一顿。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撞到她,竹篮子落地,花朝连忙道歉,蹲下帮他捡起掉落的东西。手还未触碰先被吓一跳。掉在地上的是一条蛇。
“啊!”
那男人迅速将蛇装好,说道:“不好意思哈!”
花朝依然惊魂未定,旁边便是一家贩卖野生动物的摊子,那几个篮子中,可以听见蛇吐信子的声音。或许是因为那天被群蛇围攻产生的阴影吧!花朝抚慰着受伤的心灵,走上一座小桥,不知不觉,在一家医馆面前停下,月无伤那张病态的脸,又在她脑海中徘徊。
“我护着你。”花朝不知为何会想到月无伤的话。他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妖。这几天,月无伤常常在夜间运功。他似乎伤得很重。
人群潮涌,熙攘,一路上看见无数仙盟修士,花朝摸摸身上的避神衣,心中暗自下来决定……
只帮他这一次。
在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午夜不睡,妖魔索命。吓得无数孩童在入夜后纷纷灭灯入房。
“咚……”
午夜钟声响起,在庐州城最脏乱差的小街道,每个小贩前都挂起一盏灯笼,摆弄着摊前东西。紧接着,无数人走在一个黑暗小市,每个人都带着可以蒙面之物。花朝穿着避神衣,手里拿着一盏灯笼,观察着这座城黑市。
妖族喜人间繁华,化作人身隐藏人间。这黑市之中,便是人妖鱼龙混杂之地,买卖稀奇玩意,珍稀药材的,还有算命的,自然也有妖医。
花朝目光落在远处一红衣女子,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边缘有丝绸直直垂落。她只有一张桌子,前面有几张纸以及笔墨,无人光临。
她纤细的手指间,戴着一条腾蛇银色手链,一看便知那不是寻常物。花朝走过去,在她桌前坐下。
“女侠,可会行医。”
“自然。”
“我说的是,妖医。”
红衣女子顿顿,轻笑“谁会来这黑市寻寻常医师。”
“那女侠,可否帮我救一人,哦不,是一只妖。”
红衣女子透过纱看着带着帽子的花朝,她身上没有任何气息。妖族都有一定的自愈能力,现在寻医,应该伤得不轻。
“可以,不过,我不收银子,我得要你身上这件避神衣。”
花朝摸摸身上的斗篷,这是一位婆婆卖给她的,说是给有缘人。什么有缘无缘,反正只花了百两银子,若是拿着百两银子还不一定找到一位原意或者有能力救助月无伤的人。
“好,不过,得先看病。”
黑市的规定便是不问归处,不问来者,所以在黑市做买卖还会有一定的风险。
花朝已经将月无伤转移到一间小客栈,她带着红衣女子来到客栈,院子各个房间内的灯火已经熄灭。花朝领着红衣女子进入房间,点灯,月无伤躺在床上。
花朝取下帽子,走向月无伤,他嘴唇开始发紫,面部白皙,鬓间有几缕白发。似乎老了几十岁。
红衣女子上前,伸手在月无伤脖间试探,怎奈月无伤直接迅速抓住红衣女子的手,睁大双眸,紧紧盯着红衣女子。
花朝迅速扳开他的手。
“你做什么,这是我为你请来的妖医。”
听见花朝的声音,月无伤的手缓缓松开,转而紧紧握着花朝的手,手力却变得温柔。
红衣女子揉了揉被他握疼的手臂,语气轻佻:“不错嘛,伤成这样,还这么警惕。”
“他怎么样?”花朝问道。
“他这是中了衡阳派的灭妖箭啊,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很不错了。来,把他衣服脱了。”
花朝愣片刻,然后“哦”一声,解开月无伤的衣服。发脓的伤口裸露。
“让开。”
花朝起身,红衣女子从一个小锦囊中拿出一小块类似瓷盘的东西,浮在伤口上侧,对着那小东西施法,伤口与那小东西之间飞散着血液金光,她手上那只腾蛇似乎在动,眼睛一眨一眨的。
月无伤紧握双拳,极力压制着疼痛,一滴又一滴汗滑过他脸颊。
良久,红衣女子收了手,月无伤也昏过去,躺睡着。
“我已经把他伤口的灭妖粉清除了。”说着拿出一个小瓷瓶“每日一粒,服药期间不得使用妖术。”
花朝接过瓷瓶连连道谢。
“不用谢我,把衣服给我就行!”
花朝赶紧脱下斗篷,递给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笑着接过。
“我以为,你也是妖,没想到,只是个普通人,怎会和他混到一起。”
“看在这避神衣的份上,我劝你离他远点,千万别爱上他,更别与他发生任何男女之间的关系。”
红衣女子说着,打开门出去。
花朝嘟嘟嘴,她爱上谁也不会爱上这么危险的一只大妖,若是他哪天不开心一口把自己吃了,那可就……
花朝走向房间内部,看着躺在床上的月无伤,上前为他将衣服系好,盖上被子。
月无伤一直在流着汗。花朝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体温似乎正常了。月无伤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稀稀疏疏的。
花朝打了个哈切,想着,还是走吧,若是月无伤醒来,继续玩弄她,那可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
花朝想着,将瓷瓶放在床头,开门离去。
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星斗转移,长空浩瀚。白有川坐在庐州城最高处的亭子上,观望着庐州城。背后是他的师弟李行亮,在抚琴。
琴声悠扬,伴月而行。而白有川的心思却不在琴声上,想着今日的一切。
他收到十里城外同门弟子求救,到时却发现又只剩一个土坑。他让李行亮循着土坑,找到出口便是在庐州城外,那只龙蚁族大妖已经进入庐州城。
琴声停,李行亮起身,与白有川同肩。“师兄,还在想今日的事呢?”
“那只大妖定是在这庐州城的,我们已经加强城中结界,也在地上布上捕妖网,如此天罗地网,他逃不出的。只是……如今东泽与南靖大战,而庐州城便是战场之一,我们又不好参与他们的战争,战乱之时结界必须打开,我怕那只大妖趁乱逃脱。”
“那我们便找。通知衡阳派与紫衣派的兄弟们,明日加强搜捕,将任何泄露一丝妖气,以及一切隐藏气息的人,通通抓住。”
这时,一个小徒弟从远处走来,递上一张纸。
李行亮接过,打开。
“这是那几个师兄弟利用瞬息镜恢复那两人的面貌。那男子,应当是用什么掩盖真身,竟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图中,披风遮住月无伤容颜,他护在后面的花朝,正是今日在城门的那个女子……
现在想起来,那位女子确实可疑,她指向的那人,没有任何气息,且白有川回忆起来,无论是是容貌还是身形,全然没有印象。他们一路南下,在雨泽林附近发现那只大妖的气息,他的妖气时有时无,应当是带着某种可以掩盖气息,并且遮盖真容的法器。
可他恨当时没有过多停留,一是当时他赶时间,二是那个女子就是一个普通人,想着应该不会和一只妖同行。
“妖族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那女子应该就是在夕阳客栈逃出的,单独画出这位女子,顺便查一下这女子的来历。再者,那只龙蚁妖已经中了我派灭妖箭,若是无人助他肃清灭妖粉,他必死无疑。派人在黑市妖医之间蛰伏,若有发现,即刻捉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