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翻过邙山最后一道低矮的余脉,当那传说中煌煌帝京的轮廓终于撞入眼帘时,张杨勒住缰绳,只觉得一股混杂着震惊、荒诞和巨大压力的气息堵住了喉咙。

眼前所见,绝非预想中“千乘雷起,万骑纷纭”的王师气象。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行将燃尽的熔金火球,沉甸甸地压在洛阳城郭西侧巍峨的城堞之上,将最后的光与热泼洒下来,却只照见一片无边无际、喧嚣混乱的泥泞海洋。目光所及,洛水北岸广袤的原野,已被彻底淹没。那不是水,是数不清的人、马、车、旗。

数不清的营寨如同雨后滋生的巨大毒菌,毫无章法、彼此倾轧地蔓延开来。粗粝的原木栅栏歪歪扭扭,象征不同势力的各色旌旗——赤、黑、青、黄、紫…在初冬干燥而凛冽的北风里疯狂地撕扯、缠绕、拍打,发出沉闷而令人烦躁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汗臭、马粪、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味、生肉腐烂的甜腥气、还有无数人畜聚集发酵出的、浓得化不开的体味,被风搅动着,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我的老天爷…” 张杨身边一个年轻的亲兵,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未经世事的震撼与茫然。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处,更没见过如此混乱的景象。

这哪里是拱卫京畿的勤王大军?分明是一场失控的、巨大无比的灾难现场。

并州军的前锋,那支由吕布亲自率领、原本应该锐不可当的赤色洪流,此刻竟也被这无边无际的混乱泥沼死死地“堵”在了距离洛阳城墙尚有七八里的地方!那面标志性的“吕”字大纛,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猛兽,徒劳地在风中挣扎咆哮,却寸步难行。赤兔马那独特的、带着金石之音的嘶鸣声,穿透层层嘈杂传来,充满了暴怒与不耐。

张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自己呕心沥血、靠着“打卡”KPI和棍棒甜枣勉强维持着秩序、终于没有彻底掉队的并州后军大队,正沿着官道,如同一条疲惫不堪的灰色长蛇,缓缓注入这片混乱的海洋。一旦汇入,恐怕瞬间就会被这无序的巨浪吞没、撕碎、同化。丁原那张疲惫而冷硬的脸在他脑海中闪过。

‘不行!绝对不能让队伍彻底散在这里!’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张杨。他猛地一夹马腹,冲下土坡,对着身后同样被眼前景象震慑得有些呆滞的督军队和王五等人厉声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动起来!”

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督军的嘶喊而沙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惊醒了众人。

“王五!带红旗队!立刻去最前方,找到吕将军的大纛!告诉前军,原地待命!严禁冲击友军!违令者斩!” 张杨语速快如爆豆,“其他人,散开!给我钉死在官道两侧!竖起所有能竖的旗子!水火棍给我举起来!眼睛瞪大!把我们的路给我清出来!谁敢挤占官道,冲击我军序列,不管他是哪路神仙的兵,先给我用棍子撂倒再说!出了事我顶着!”

“诺!” 王五等人被张杨的气势所慑,轰然应命,立刻分头行动。督军士卒们脸上也露出了凶狠的神色,在这片陌生的、充满敌意的混乱中,主将的强硬命令反而给了他们主心骨。他们迅速散开,沿着官道两侧排开,将代表行军司马的令旗高高举起,水火棍横在身前,对着官道外那些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其他军队士卒怒目而视,大声呵斥:“并州军道!闲杂人等退避!” “挤什么挤!再往前撞棍子了!”

张杨自己则带着两名亲随,策马沿着官道边缘,艰难地逆着人流,向丁原中军帅旗的方向挤去。他要第一时间向丁原汇报情况,并确保中军核心不被冲散。这短短几百丈的距离,竟如同穿越一片沸腾的战场。

混乱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展开,冲击着他的神经:

一队打着“兖州”旗号、衣甲还算齐整的骑兵,试图强行斜插过官道,去抢占一片靠近水源的高地。马蹄践踏,蛮横地撞翻了路边几个正在埋锅造饭的豫州兵卒的陶罐,滚烫的粟米粥泼洒出来,烫得几个士兵哇哇大叫。豫州兵卒顿时炸了锅,操起长矛木棍就围了上去,叫骂推搡。兖州骑兵毫不示弱,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下来。双方几十号人就在官道旁扭打成一团,兵器碰撞,怒骂震天,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起哄,将道路堵得更加严实。张杨的亲随不得不挥舞着棍棒,强行驱散人群,才勉强挤过去。空气中飘荡着血腥味和食物烧糊的焦味。

更远处,几支不同来源的辎重车队为了争夺一处相对干燥、靠近树林的扎营点,彻底绞在了一起。牛车、骡车互相顶撞,车轮深深陷入泥泞。车夫们脸红脖子粗地互相咒骂,甚至动起了鞭子和撬棍。拉车的牲口在混乱中惊恐地嘶鸣,胡乱踢踏,将泥浆甩得到处都是。一车捆扎不牢的草料被撞翻,瞬间被混乱的人马踩进泥里。另一辆载着箭矢的牛车,在剧烈的摇晃中,箭囊散落,锋利的箭簇滚落一地,在泥浆中闪着危险的光。没人去管,也没人有能力去管。张杨看到这一幕,心都在滴血,这些可都是宝贵的军资!

水源点附近更是如同修罗场。几条原本清澈的小溪流,此刻已变成浑浊的泥汤。无数士兵拥挤在狭窄的河岸,为了取一瓢水,谩骂、推搡、甚至大打出手。木桶在争抢中被挤破,水瓢被抢走。有人等不及,直接扑进冰冷的泥水里,用头盔舀起浑浊的液体就往嘴里灌,也不管里面是否混杂着上游人畜的排泄物。维持秩序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挥舞着鞭子,但收效甚微,反而激起更大的混乱和怨气。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和一种绝望的污浊气息。

而那些散布在各处、规模稍小的营盘,景象更加不堪。许多明显是临时征召来的郡国兵,衣甲不整,甚至衣衫褴褛,如同难民般蜷缩在单薄的帐篷或干脆露天席地而坐。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呆呆地望着这片混乱,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篝火旁,有人在用钝刀费力地切割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带着可疑斑点的死马肉,丢进吊在火上、污秽不堪的行军锅里熬煮。更多的人只是抱着简陋的武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洛阳城的方向,那里有巍峨的城墙和宫殿的轮廓,却仿佛隔着另一个世界。

张杨甚至看到一处营寨边缘,几个老兵油子正嬉皮笑脸地围着一个卖杂货的乡野货郎,用半抢半骗的方式,用几枚锈迹斑斑的劣钱换走人家筐里的粗饼和咸菜。货郎欲哭无泪,却不敢反抗。不远处,几个穿着明显是某位将军亲兵服饰的壮汉,正对着一个姿色尚可的洗衣妇动手动脚,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哄笑和敢怒不敢言的沉默。秩序与尊严,在这片庞大的临时营地里,荡然无存。

‘这哪里是勤王?这分明是蝗虫过境!是灾难的集合体!’ 张杨内心的吐槽如同火山翻涌。‘十八路诸侯?我看是十八路土匪加十八路叫花子!何进这头蠢猪,引这么多不受控制的豺狼进京,他脑子里装的是泔水吗?这洛阳城还没被董卓祸害,先要被这帮‘自己人’给踩平了!’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历史上关于董卓进京前洛阳城外乱象的只言片语,但文字记载的冰冷,远不如眼前这活生生、血淋淋、臭气熏天的景象来得震撼和令人作呕。这巨大的、失控的混乱,如同一头无形的巨兽,吞噬着一切秩序和希望,只留下赤裸裸的生存挣扎和原始的暴力。

张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到了丁原的中军核心区域。这里的情况稍好,得益于丁原还算严整的亲卫队,勉强维持着一个相对有序的圈子,将帅旗和核心将领护卫在中间。但外围的混乱声浪和不时发生的冲突,依旧像潮水般不断冲击着这脆弱的屏障。

丁原依旧端坐在他那匹黑色战马上,但几日强行军加上眼前这糟心的景象,让他本就冷硬的脸色更加灰败,眼窝深陷,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张辽按剑侍立在一旁,年轻英俊的脸上也满是凝重和压抑的怒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如同被激怒的幼虎。

“使君!” 张杨滚鞍下马,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带着喘息和沙哑。

丁原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那眼神疲惫得仿佛抬一下眼皮都耗费了巨大的力气。“稚叔…前方…如何?” 他的声音低沉而干涩,像砂纸在摩擦。

张杨深吸一口气,快速汇报:“禀使君!前方官道彻底堵塞!各路人马毫无章法,营盘犬牙交错,为争抢水源、扎营之地、乃至口粮,冲突不断!我军前锋被堵在距城七八里处,寸步难行!末将已命督军沿官道两侧强行清路,竖起旗帜标识,令后军沿标识跟进,力保我军序列不乱!然…”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丁原,语气沉重,“此地混乱至极,如同沸鼎!各军互不统属,约束全无!若再如此下去,恐生大变!”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堵车”两个字,硬生生憋了回去,换成了更符合时代的“堵塞”。

丁原沉默着,目光越过张杨,投向那片喧嚣混乱的泥泞海洋,投向远处洛阳城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雄浑轮廓。那曾经象征着他仕途巅峰、权力核心的帝京,如今被这无边无际的混乱和恶意包围着,如同风中之烛。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讽刺感攫住了他。他奉诏而来,带着并州数万儿郎,本以为能匡扶社稷,肃清君侧,却不料一头撞进了这个巨大的、自我毁灭的漩涡。

“何大将军…这便是你召来的…四方忠勇么?” 丁原的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失望,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他耗费心血,提防着董卓那头西凉豺狼,却没想到,豺狼未至,京畿之地已先被这群名为“勤王”的乌合之众糟蹋得不成样子。他引以为傲的并州精兵,竟被堵在这泥泞混乱之中,进退维谷!

张辽在一旁忍不住开口,年轻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使君!此地绝非久留之所!如此混乱,军心涣散,贼寇稍加挑拨,便是炸营之祸!末将请命,率本部精骑,强行清开一条通路,护送使君及中军先行入城!” 他的手紧紧按着剑柄,指节发白,显然对眼前这混乱无序的局面厌恶到了极点。

丁原缓缓摇了摇头,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不可…文远。” 他声音依旧低沉,“强行动武,冲突一起,便再无转圜余地…此非…战场杀敌。” 他看得很清楚,一旦并州军动手,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在这极度敏感的京畿之地,立刻就会被其他心怀鬼胎的诸侯扣上“擅启边衅”、“图谋不轨”的帽子,成为众矢之的。何进的态度也会变得暧昧不明。这政治泥潭,比眼前的混乱更加凶险。

他疲惫的目光重新落到张杨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稚叔…维持序列,约束部众…静观…其变。传令各部…就地…扎营,加强戒备…严防…冲突。” 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末将遵命!” 张杨沉声应道。他理解丁原的顾虑,这政治漩涡确实碰不得。他立刻起身,对张辽道:“文远,你护卫使君!我去后军督管扎营!务必让兄弟们守住自己的地盘!王五!”

“属下在!” 王五立刻上前。

“你带人,立刻去寻水源!避开那些争抢的烂泥塘!找上游,哪怕远点!多派兵守着!谁敢靠近抢水,给我打出去!再带人去附近村落,找里正,用钱,用布帛,高价买柴禾!越多越好!告诉兄弟们,今晚必须喝上热水,烤上火!不然明天全得趴窝!” 张杨的指令清晰而急迫。在这种混乱绝望的环境里,一口热水,一堆篝火,就是维持士气和秩序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东西。

“明白!” 王五领命,立刻带人分头行动。

张杨再次翻身上马,准备返回后军。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激烈、规模更大的喧哗声浪如同海啸般从洛阳城方向席卷而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惶、愤怒和绝望的呐喊,远比之前那些小规模冲突更加骇人!

“杀人啦!”

“走水啦!快跑啊!”

“抢粮啊!没活路啦!”

“并州兵杀人啦!…不对,是西凉…西凉兵来了?!”

混乱的呼喊声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兵刃碰撞的脆响,甚至隐隐有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一股新的、更加浓黑的烟柱在洛阳城东南角方向升腾而起,在暮色渐沉的天空中显得格外刺眼!

整个洛阳城外的巨大营盘,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滚油锅,瞬间炸开了!原本就紧绷到极点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不知源头和真相的恐怖消息彻底点燃!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西凉兵杀来了!”

“董卓进城了!”

“快跑啊!”

无数的士兵,无论是衣甲鲜明的将领亲兵,还是衣衫褴褛的郡国士卒,此刻都彻底失去了控制!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最后一丝纪律。他们如同没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践踏着,盲目地向四面八方奔逃!有人冲向自己认为安全的营寨,有人冲向黑暗的原野,更多的人则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涌向唯一看起来坚固的方向——洛阳那巨大的城门!

“轰!” 更大的混乱爆发了!人潮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冲击着本就脆弱的营寨栅栏,冲击着官道,冲击着一切挡在前方的东西!为了逃命,为了不被后面的人踩死,士兵们疯狂地挥舞着兵器,砍向任何阻碍自己的人!惨叫声、怒骂声、兵器入肉声、骨骼碎裂声……瞬间压过了其他一切声音!真正的炸营开始了!

张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他猛地看向丁原。只见这位并州之主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甚至微微晃了一下,全靠张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坠下马来。丁原的眼中,那最后一丝强撑的威严和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混乱狂潮,彻底扑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稳住!并州军!结阵!长矛手向前!刀盾手护住两翼!” 张辽的怒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决死一战的惨烈!他猛地抽出佩剑,剑锋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丁原的亲卫队不愧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同样被这末日般的景象所震撼,但在张辽的怒吼下,如同本能般迅速收缩,以帅旗为中心,瞬间结成了一个密集的圆阵!长矛如林般竖起,锋利的矛尖对外,刀盾手蹲伏于前,厚重的盾牌“哐哐哐”地砸在地上,组成一道钢铁的矮墙!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将混乱与恐慌暂时逼退在数步之外!

张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知道,自己后军那些疲惫不堪、主要由郡兵和辎重兵组成的队伍,在这种规模的踩踏和冲击下,绝对会瞬间崩溃、死伤狼藉!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指向后军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撕裂了喉咙,带着血沫:“督军队!跟我顶上去!守住官道!敢冲击我军阵列者,杀无赦!王五!带红旗队!收拢掉队兄弟!向我靠拢!快——!”

他毫不犹豫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载着他如同离弦之箭,逆着那疯狂涌来的人潮洪流,决绝地冲向后军那片即将被混乱吞噬的灰色长蛇!身后,是张辽率领的、在混乱海洋中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的中军圆阵,以及圆阵中心,丁原那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孤独、佝偻和绝望的身影。

洛阳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大地,城外的混乱如同沸腾的血肉磨盘。真正的风暴,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刻,以一种最血腥、最混乱的方式,降临了。张杨感觉自己正冲向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个由野心、愚蠢、恐惧和无序共同搅拌而成的死亡漩涡。他手中的刀冰冷,而前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