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安宁疗愈所”。
一座在遗落之壁边缘地带顽强生存的孤岛。
与其说它是建筑,不如说它是几块巨大的、布满锈迹和凹痕的废弃合金板,被粗糙地焊接、铆接在一起,勉强搭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字形棚屋。
棚屋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植物,让它几乎与周围灰绿色的废墟融为一体。
只有棚顶伸出的一个锈蚀的金属烟囱,此刻正断断续续地冒着一缕极其稀薄的白烟,在冷雨中顽强地向上飘散,证明着里面还有活物的气息。
棚屋正面的“门”,是一块相对完整的、布满刮痕的合金板,此刻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温暖的光线就从那条缝隙里流淌出来,在门外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明亮的光带。
那光芒是橘黄色的,带着一种陈旧灯泡特有的暖意,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灰暗冰冷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珍贵,如此……格格不入。
光芒中,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苏萤。
她撑开一把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甚至破了个小洞的旧伞,伞面是褪色的米白。
伞骨有些歪斜,勉强遮挡住头顶落下的冰冷雨水。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同样干净但看得出缝补痕迹的浅灰色针织开衫。
裙摆和开衫的下摆都沾上了一点泥泞的水渍,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清秀温婉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长期缺乏阳光的照射。
然而,那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得惊人,像是沉淀了最纯净的溪水,在疗愈所透出的暖光映照下,流转着温和而坚韧的光彩。
她微微仰起头,看了看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不会亮起来的天空,几缕细软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很快又消散了。
这叹息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习惯了的、淡淡的无奈。
她将手里一个用防水布包裹好的小包裹往怀里揣了揣,似乎怕里面的东西被雨水打湿。
然后,她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泥泞中更深的水洼,沿着一条被踩踏出来的、泥泞不堪的小路,向聚居地更深处走去。
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感,像一株在风雨中努力扎根的小草。
就在她走过沈烬靠坐的那片废墟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没有刻意去看,但眼角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那个几乎与废墟融为一体的、散发着浓重死寂气息的身影。
他蜷缩在断墙下,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像一尊被遗弃在泥泞里的石像。
那股萦绕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气息,浓烈得让她心尖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
她认识他。
或者说,聚居地里几乎没人不认识这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死寂得如同灰烬的男人。
只知道他是从“墙”那边来的,一个强大的战士,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大家都叫他“烬”,或者干脆叫他“哑巴石头”。
苏萤的脚步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几乎难以察觉。
她握紧了伞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也泛出一点和她脸色相似的苍白。
她抿了抿唇,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怜悯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情绪,但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重新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目光,撑着那把破旧的伞,继续沿着泥泞的小路向前走去。
橘黄的灯光在她身后拉长又缩短,最终随着她身影的远去,被雨幕重新吞没。
疗愈所那扇被推开的门,在她离开后,被一只布满皱纹、骨节粗大的手从里面轻轻关上了大半,只留下一条更细的缝隙。
暖光被收敛,只剩下一条微弱的光线,固执地切割着门外的黑暗与潮湿。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拥挤。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气味、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还有一股老旧的金属和湿木头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庇护所”气息。
但这气味里,又奇异地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燥洁净的皂角清香,顽强地抵抗着外界的腐朽。
几盏同样老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灯泡,从低矮的顶棚上垂挂下来,散发着橘黄的光晕,努力驱散着角落里的阴影。
几张简易的金属折叠床靠墙摆放,上面铺着洗得发白、但浆洗得硬挺的床单。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同样陈旧但保养良好的医疗仪器,指示灯微弱地闪烁着。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同样锈迹斑斑但擦拭得锃亮的金属操作台前忙碌着。
他穿着洗得褪色的蓝色工装,外面套着一件同样干净的白大褂,白大褂的袖口和肘部打着整整齐齐的补丁。
他正小心地用一把小镊子,从一只敞开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木匣子里,夹取一些晒干的植物碎片,分门别类地放进几个小纸包里。
动作专注而缓慢,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
“陈伯,”苏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雨后的微凉气息,“我去给巷尾的孙婆婆送点镇痛的药散,她腿上的旧伤又犯了。”
被唤作陈伯的老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温和睿智的脸。
他看了一眼苏萤身上沾着的泥点,还有那把滴着水的旧伞,点了点头:“嗯。路上当心点,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药散别弄湿了。”
“知道了。”苏萤应了一声,将那个小包裹仔细地放进一个防水的布袋里系好,又把伞靠在门边沥水的地方,这才转身,再次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外冰冷的湿气瞬间涌入,又被隔绝在重新关上的门后。
疗愈所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草药被分拣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陈伯分拣好了最后一个纸包,用一根麻线仔细捆好,这才慢慢直起腰。
他踱到窗前。
窗玻璃很脏,布满水痕,只能模糊地看到外面灰暗的雨幕和废墟的轮廓。
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模糊的玻璃,投向更远处那片断墙的阴影。
那个死寂的身影,在雨中模糊成一个更深的墨点。
陈伯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那温和睿智的底色下,似乎沉淀着某种极其沉重、极其复杂的东西。
他沉默地看了许久,布满老年斑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来,轻轻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那里也压着什么看不见的重担。
“灰烬里的火种……”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低沉,像枯叶摩擦过地面,“……终究还是遇到了萤火么?”
话语消散在草药的苦涩气息里,无人应答。
苏萤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沉入了最深的墨色。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滂沱,密集的雨点砸在疗愈所那简陋的金属顶棚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地拍打。
她收拢了破伞,站在屋檐下用力跺了跺脚,试图甩掉鞋上沉重的泥巴。
湿透的裙摆紧贴着小腿,带来一阵阵寒意。
推开疗愈所的门,温暖的空气和熟悉的药草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让她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稍稍回暖。
“回来了?”陈伯的声音从角落一张病床前传来。
他正弯着腰,用一块温热的湿布,小心翼翼地为床上躺着的一个昏迷的年轻男人擦拭额头。
那男人脸色灰败,嘴唇干裂,一条胳膊用简陋的夹板固定着,缠满了绷带,绷带上还渗着淡淡的血渍。
“嗯。”苏萤应着,将湿透的布袋和伞放好,快步走到屋子中央那个燃烧着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皮炉子旁,伸出手靠近炉壁汲取着宝贵的暖意。
炉子上坐着一个同样锈蚀的铁皮水壶,壶嘴正“嘶嘶”地喷吐着白色的水汽。
“孙婆婆怎么样?”陈伯没有回头,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疼得厉害,吃了药散好一些了,但还是睡不着。”
苏萤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帮她揉按了一会儿旧伤的关节,稍微舒缓了点。雨太大了,她家那棚子……到处都在漏。”
陈伯沉默地点点头,没再说话。在这遗落之壁,痛苦和艰难是常态。
苏萤烤暖了手,走到操作台边,拿起一个干净的搪瓷杯子,从旁边一个保温桶里倒了些热水。
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苍白却依旧清秀的眉眼。
她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声,但她的视线焦点,似乎落在了那片更深的、连疗愈所的光都无法触及的废墟阴影里。
那个死寂的身影……还在那里吗?
念头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冰冷和绝望的气息,仿佛隔着冰冷的雨幕和厚重的墙壁,再次清晰地传递过来。
像一块无形的、沉重的寒冰,猝不及防地压在她的心口。
“唔……”
一声压抑的、极其轻微的闷哼从苏萤唇间溢出。
她端着杯子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热水泼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
“怎么了?”陈伯立刻警觉地回头,锐利的目光瞬间落在她身上。
苏萤飞快地放下杯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心脏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用力挤压着,要将它捏碎!
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感!
她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毫无血色,甚至泛起一层淡淡的青气。
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佝偻下去,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
“苏萤!”陈伯脸色一变,立刻放下手中的湿布,大步走了过来,布满皱纹的手迅速搭上她的手腕,手指精准地按在脉搏的位置。
他的神情异常凝重。
“没……没事……”苏萤艰难地喘息着,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嘴角的弧度因为疼痛而扭曲,“可能……有点冷……突然……岔气了……”
陈伯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沉稳地感受着她腕间急促而紊乱的脉搏跳动,那双温和睿智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苏萤的眼睛深处。
他能看到那清澈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极力压制的痛苦。
那不是岔气。
是情能核心的悸动!
那种冰冷、绝望、死寂……如同万丈寒渊的气息……是来自外面那个“烬”!
陈伯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搭在苏萤腕间的手指,清晰地感受到了她体内那股极其微弱、却源自灵魂最深处、与生俱来的特殊能量——“情能”,此刻正如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掀起了剧烈而不稳定的涟漪!
那涟漪带着冰冷的刺痛感,正反噬着她本身的生命本源!
“坐下!”陈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搀扶着她坐到旁边一张空着的折叠床上。
他的动作很稳,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无法言喻的沉重忧虑。
苏萤顺从地坐下,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胸口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和那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冰冷。
那股绝望的气息……太浓烈了……浓烈到像冰冷的毒液,瞬间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
陈伯迅速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柜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碧绿色小药丸,不由分说地递到苏萤唇边:“含住!别吞下去!用唾液慢慢化开!”
药丸入口,一股清凉甘冽的气息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如同久旱逢上的清泉,迅速流遍口腔,渗入咽喉。
胸口的剧痛和那冰冷的悸动感,在这股清凉气息的抚慰下,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缓缓抚平,终于开始慢慢减弱、平息。
苏萤靠在冰冷的金属床架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残余的痛苦而微微颤动,额角的冷汗被陈伯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去。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紧蹙的眉头终于一点点舒展开来。
“好点了吗?”陈伯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心疼。
“嗯……”苏萤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虚浮,但那股剧痛已经退去,只剩下身体被抽空般的疲惫和心口残留的、冰冷的余悸。
她看着陈伯眼中深重的忧虑,勉强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得像雨中的残花,“陈伯,别担心,老毛病了。
刚才……可能真的有点累着了。”
陈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他太了解这个自己亲手从废墟中抱回来的孩子了,也太清楚她那“情能”的诅咒。
她总是这样,习惯性地将痛苦隐藏起来,用微笑安慰别人。
“那不是累。”陈伯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苏萤心上。
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死寂身影。
“是外面那个人……他身上带的‘东西’……太重了。”
苏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洗得发白的床单。
重……何止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