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终于彻底敛去了踪迹,天空却并未放晴。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着遗落之壁,像一块浸饱了脏水的抹布,沉沉地盖在废墟和锈铁之上。
空气里那股金属锈蚀和腐烂物混合的酸腥气,被湿冷的雾气裹挟着,无孔不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安宁疗愈所那扇沉重的合金门,在清晨的寂静中发出艰涩的“嘎吱”声,被从里面推开。
苏萤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棉布长裙,外面罩着那件熟悉的浅灰色开衫。清秀的脸庞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苍白底色,但那双眼睛在灰暗的天光下,依旧清澈得惊人,像沉在溪底的温润石子,映着一点点从门内透出的橘黄暖光。
她轻轻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冰冷的刺激让胸口那自从几天前被沈烬的凶戾煞气冲击后,就一直隐隐存在的微痛感,又清晰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开衫和长裙,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指尖能感觉到情能核心那细微的、不稳定的悸动,像一枚被投入冰水中的滚烫石子。
陈伯严厉的警告犹在耳边。
“离他远点,苏萤。那是深渊,靠近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深渊么?可那深渊里,似乎也沉着一颗被灰烬掩埋、却并未彻底熄灭的心火。
那缕在她濒死之际,穿透绝望与冰冷,在他刀锋上骤然炸裂的金红火线……那种愤怒,那种守护的意志……绝非纯粹的黑暗所能孕育。
思绪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打断。
苏萤抬起头,循声望去。
疗愈所旁边用几块破旧油毡布勉强搭成的简易棚子下,一个身影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是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是聚居地里某个矿坑的工人。他的一条腿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小腿肿胀发亮,皮肤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紫色,上面布满擦伤和污泥。显然是塌方或者重物砸伤,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已经恶化了。
男人疼得浑身都在抽搐,牙关紧咬,额头上全是冷汗,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
旁边围着一两个同样面黄肌瘦的邻居,束手无策,只能焦急地看着。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汗臭和伤口溃烂腥膻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
苏萤的目光落在男人扭曲变形的腿上,清澈的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深切的怜悯。那不仅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被苦难和绝望碾碎的灵魂发出的无声哀嚎。
她几乎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让一下,把他抬到疗愈所里面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她蹲下身,小心地避开伤腿,检查了一下伤势。
肿胀得非常厉害,皮肤紧绷,温度滚烫,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快,别耽搁了。”
旁边的邻居如梦初醒,连忙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抬起痛苦呻吟的男人,跟着苏萤,艰难地挪进了疗愈所那扇温暖的门扉。
疗愈所内,熟悉的草药和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温暖的气息包裹上来。
陈伯正背对着门口,在操作台前捣药,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伤者肿胀发紫的腿上,再看到苏萤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坚持的脸时,那双睿智温和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极其深重的忧虑。
但他没有阻止,只是放下药杵,无声地叹了口气,快步走向角落,准备清理出一张干净的折叠床。
伤者被安置在靠窗的一张床上。
剧痛和恐惧让他无法控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
“别怕,”苏萤的声音如同浸在温水里的玉石,温润平和,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她一边用温水快速清洗着双手,一边靠近床边,清澈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伤者的眼睛上,“看着我,深呼吸……对,慢一点……吸气……呼气……”
她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伤者浑浊痛苦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那双清澈温和的眸子吸引。
那里面没有嫌弃,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帮助他的力量。
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在苏萤平稳的语调和目光的注视下,奇迹般地稍稍平复了一些,粗重的喘息也缓和了几分。
苏萤微微俯身,伸出双手,没有直接触碰伤口,而是虚悬在男人扭曲肿胀的伤腿上方。
“闭上眼睛,试着放松……”她的声音更轻了,仿佛带着催眠的韵律。
男人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闭眼的瞬间,苏萤清澈的眼眸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光芒,如同最细小的萤火,悄然亮起。
她屏住了呼吸。
一股无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奇异波动,以她为中心,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涟漪,极其细微地荡漾开来。这波动温柔地拂过伤者因剧痛和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的意识。
刹那间!
如同被投入沸腾的油锅!
一股庞大、混乱、尖锐到极致的负面情绪洪流——肉体撕裂的剧痛、骨头粉碎的恐惧、对未来失去劳动能力的绝望、对妻儿无人照料的揪心、被命运反复蹂躏的愤怒与不甘——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苏萤那无形的感知通道,狠狠扎进了她的意识深处!
“唔!”
苏萤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
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初冬的薄冰,透明得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
一股剧烈的、撕裂般的绞痛,毫无预兆地在她心口炸开!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巨爪,狠狠攥住了她脆弱的情能核心,用力地撕扯、挤压!
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她光洁的鬓角滑落。
她虚悬在伤腿上方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凉。
“苏萤!”陈伯低沉而急促的警告声立刻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怒。
苏萤紧咬着下唇,几乎将苍白的唇瓣咬出血来。
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经,试图将她吞噬。
情能核心在那混乱绝望的洪流冲击下,剧烈地震荡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本源的光泽,正随着这每一次冲击而微弱一分。
不能停下!
她强迫自己集中最后一丝意志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点意识深处亮起的、微弱的淡金色萤火上。
那萤火,在庞大的黑暗情绪洪流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燃烧着。
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一点萤火般微弱的情能,如同最灵巧的织女,穿过那混乱狂暴的情绪针阵,轻柔地、耐心地拂过伤者意识深处最痛苦、最恐惧的节点。
温暖……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温和暖意,极其细微地渗透进伤者被剧痛和恐惧填满的意识缝隙里。
那混乱的咆哮声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抚平了一丝。
伤者紧蹙的、因痛苦而扭曲的眉头,在昏迷中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点点。喉咙里压抑的嘶吼声,也微弱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苏萤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契机!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口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双手猛地向下虚按!
那点淡金色的萤火之光骤然明亮了一瞬!
一股更清晰、更柔和的暖流,如同温润的泉水,顺着她意念的指引,轻柔地包裹住了伤者那条肿胀发紫、濒临坏死的伤腿!
“呃……”
昏迷中的伤者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叹息。
他那条肿胀紧绷、青紫发亮的伤腿,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
皮肤上那可怕的青紫色,似乎也极其微弱地淡去了一丁点!
虽然伤口依旧狰狞,骨头依旧错位,但那种濒临爆炸的肿胀感和内部组织被疯狂压迫的濒死感,被这股奇异的暖流奇迹般地舒缓了!
成了!
苏萤心头一松,紧绷的意志瞬间松弛下来。
“噗!”
就在这意志松懈的刹那,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她猛地侧过头,用手死死捂住了嘴!
剧烈的咳嗽无法抑制地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
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剧烈地佝偻着,单薄的肩膀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死死地捂着嘴,指缝间,鲜红的血丝无可抑制地渗了出来,染红了她苍白的指尖和掌心!
那血,在疗愈所橘黄的灯光下,竟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点,一闪而逝。
心口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短暂的麻痹后,再次狠狠地噬咬上来!这一次,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涌出的鲜血,那痛楚带着一种生命被强行剥离的空虚和冰冷!
“苏萤!”陈伯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恐慌,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扶住苏萤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迅速掏出一个熟悉的小瓷瓶,倒出一粒碧绿色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苏萤颤抖的唇间,“含住!快!”
药丸入口,那股清凉甘冽的气息迅速扩散,勉强压制住翻腾的气血和撕裂般的剧痛。苏萤靠在陈伯身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疼痛。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无比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