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乌云不是慢慢聚拢的,更像是天空猛地被泼了一桶浓稠的墨汁,眨眼间就吞噬了江州市老城区最后一点惨白的天光。狂风成了这混沌世界的暴君,卷着枯叶、废纸和不知谁家晾衣杆上飘落的廉价塑料盆,在狭窄的巷弄间横冲直撞,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啸。在这片老朽建筑群的边缘地带,一座由废弃仓库铁皮仓促拼凑而成的二层小屋,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雨水疯狂地抽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那声音密集得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擂动战鼓,又像是无数冰冷的铁钉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钉入朽木——这便是“乌龙侦探事务所”每日的“背景交响乐”。

屋子里面,是这场钢铁暴雨之下更狼狈的景象。

“哐啷!当啷!滴答、滴答答答……”

锅碗瓢盆,一切能盛水的容器都被紧急征用,在屋内有限的地面上摆出了杂乱的防御阵型。一个豁了口的搪瓷脸盆在沈墨脚边忠诚地承接着一股从屋顶缝隙精准滴落的水流,水珠砸在盆底,溅起细小的水花。沈墨本人,这位事务所的挂牌侦探兼法人代表,此刻正踮着脚尖,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试图将一个边缘崩裂的塑料饭盒塞到一张吱呀作响的旧办公桌上方——那里,一道新的、细小的水流正顽强地穿透铁皮,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地图。

他嘴里也没闲着,嘟嘟囔囔,声音在雨点的轰鸣里显得有点飘忽,但那份斩钉截铁的逻辑却异常清晰:“看见没?看见没!这腐蚀性!普通的雨水能把好好的铁皮屋顶钻成筛子?这强度,这频率,这精准打击的落点……绝对有问题!”他猛地一挥手,差点把饭盒打翻,“科学!要讲科学!这根本不是什么自然降水,百分百是外星飞船引擎过载泄露的高能冷却液!证据链完整,无可辩驳!我们得取样,必须取样分析!”

他乱糟糟的头发被屋顶漏下的水滴精准地砸中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配上他此刻瞪圆了眼睛、仿佛发现了宇宙终极奥秘般的严肃表情,构成一种奇异的荒诞感。

“沈!墨!”一声带着哭腔和火星子的怒吼从房间另一角炸开。

林小夏,事务所唯一的正式员工兼财务(虽然大部分时间账上能跑的只有耗子),正手忙脚乱地用一摞厚厚的过期案件卷宗挡在自己那台老掉牙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方。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因为愤怒和心疼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她脚边,一个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硕大塑料桶倾倒在地,里面色彩缤纷的薯片、虾条、妙脆角混合着浑浊的雨水,像一摊绝望的、被打翻的童年梦想。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被泡得软塌塌、边缘发白的薯片,指尖都在颤抖:“我的…我的限量版海苔芥末薯片!我刚开封!一口都还没尝!全泡汤了!都怪你!说了八百遍找人修屋顶,钱呢?你那些‘外星人勘探费’呢?是不是又拿去买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专业设备’了?”她越说越气,抓起一个同样湿透的文件夹就想朝沈墨丢过去。

“小夏同志!冷静!注意保护公物!”一个沉稳、带着点岁月磨砺出的沙哑嗓音响起,像一块投入沸水里的老姜,试图平息翻滚的泡沫。

房间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一张嘎吱作响的老藤椅上,端坐着赵建国。这位前片警,如今事务所的“首席顾问”(主要负责提供二十年前江州市犄角旮旯的掌故和跑题万里的破案故事),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绒布,细细擦拭着他那只掉漆严重的军绿色老式保温杯。杯盖拧开,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茶叶梗子,随着他擦拭的动作,一股陈年茶垢混合着劣质茉莉花香的奇特味道幽幽飘散。他头发花白,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沟壑纵横却带着一种风雨不惊的淡定,仿佛头顶不是濒临崩溃的铁皮屋顶,而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这点风雨算什么?”赵建国将保温杯郑重地放在脚边一个干燥的小马扎上,清了清嗓子,眼神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漏雨的屋顶和狂暴的风雨,回到了某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想当年,那才叫真正的台风!‘飞燕’过境的时候,碗口粗的树拦腰折断,电线杆子跟面条似的扭来扭去,整个江州城一片汪洋!就在那种鬼天气里,嘿,还真有胆大包天的飞贼,以为老天爷帮忙就能无法无天,盯上了老国营百货仓库里那批新到的上海牌手表……”

他那标志性的“当年勇”故事刚起了个头,语调抑扬顿挫,充满了旧日荣光的回味。

就在此时——

“砰!!!”

一声巨响粗暴地撕裂了屋内的絮叨、抱怨和风雨的嘶吼。那扇用几块厚木板勉强钉成、刷着廉价蓝漆、早已变形关不严实的门板,被一股巨大的外力从外面猛地撞开!狂风卷着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雨箭,毫无怜悯地灌了进来,瞬间扫荡了屋内那点可怜的暖气。

门口,站着一个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

昂贵的、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此刻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抹布,沉甸甸、皱巴巴地贴在来人身上。精心打理的发型被雨水彻底摧毁,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不断有水珠沿着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滚落。昂贵的皮鞋上沾满了泥浆,裤腿湿透,一直蔓延到膝盖。他看起来狼狈得像一只刚从湍急河流里挣扎上岸的落汤鸡,浑身蒸腾着冰冷的水汽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焦急。

年轻男子(王小明)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似乎刚才一路狂奔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泛红的眼睛急切地在漏雨的、堆满杂物的昏暗屋子里扫视,目光最终死死锁定了那个头顶铝盆、踮着脚、姿势古怪的沈墨。

“沈墨!沈墨侦探在吗?”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劈叉,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嘶喊,瞬间盖过了赵建国刚开了头的台风故事和屋顶的鼓点,“救命!快!我爸……我爸他失踪了!”

“噗通!”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信息量的“救命”呼喊,如同在沈墨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弹了一下。他浑身一激灵,踮着的脚踝一软,一直小心翼翼端在手里的塑料饭盒彻底失去了控制,脱手飞出!

不偏不倚,饭盒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里面积攒的、混合着铁锈味的雨水,精准无比地扣在了他自己的右脚上。廉价运动鞋瞬间透心凉,冰水顺着脚踝的皮肤迅速蔓延。

“哎哟!嘶——”沈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得原地跳了起来,单脚着地,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呲牙咧嘴地甩着湿透的右脚。鞋子里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

然而,职业的本能如同条件反射般压过了脚上的冰凉和狼狈。他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自己湿透的鞋袜,猛地抬起头,那双刚才还因为屋顶漏水而闪烁着“外星阴谋论”光芒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探照灯,穿透雨幕和昏暗,死死钉在王小明那张写满惊恐的脸上。

“失踪?”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重大案情线索的亢奋,完全无视了自己还在单脚跳动的滑稽姿态,“具体特征!时间!地点!是凭空消失?还是留下挣扎痕迹?现场有没有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比如……瞬移残留的离子轨迹?或者……有没有目击者报告物体被异常缩小?最近江州地磁监测站的数据有没有异常峰值?”他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甩出一连串问题,每一个词都透着超越常理的跳跃和匪夷所思的联想,那双眼睛里的光,是纯粹的好奇与探究,几乎要把王小明的狼狈外表烧穿。

王小明被这一连串“瞬移”、“缩小”、“离子轨迹”、“地磁峰值”砸得彻底懵了。他张着嘴,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喉咙里发出一个无意义的短促音节:“啊……?”

他脸上的焦急和绝望凝固了,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茫然所取代。他像是闯进了一个逻辑完全错乱的世界,眼前这个顶着铝盆、单脚乱跳、满嘴外星科技的男人,和他想象中的“侦探”形象,差距大概有地球到半人马座那么远。他求助似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屋内另外两人。

林小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捂住了额头,仿佛沈墨的发言让她感到了生理性的头痛。她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湿透的薯片桶,又指了指沈墨还在“咕叽”作响的鞋子,无声地表达着“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绝望。

赵建国则收起了他那刚开了个头的台风故事,重新拿起他的保温杯,慢悠悠地拧开盖子,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呷了一口浓茶。他看向王小明的眼神,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饱含深意的复杂光芒,那眼神仿佛在说:孩子,欢迎来到“乌龙侦探事务所”,这里的逻辑,是倒着长的。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极其诡异。外面是铺天盖地的暴雨轰鸣,铁皮屋顶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内,锅碗瓢盆还在忠实地演奏着滴答协奏曲。在这混乱的背景音中,沈墨单脚独立,湿透的裤腿贴在腿上,右脚鞋子里的水随着他无意识的晃动发出“咕叽”声,但他本人却浑然不觉,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小明,像一个等待谜底的狂热信徒。

王小明的西装还在往下淌水,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他脸上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荒谬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复杂情绪取代。他舔了舔被雨水浸得冰凉的嘴唇,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试图理解并回应这个侦探提出的、完全超出他认知范畴的问题。他下意识地从湿透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同样被雨水浸得边缘发软的真皮钱包,又从钱包夹层里取出一张小心翼翼塑封过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容可掬、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他捏着照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关节泛出青色。

“我…我爸,王万贯,”王小明的嗓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雨水气息和巨大的恐惧,“昨天晚上…从万贯大厦顶层他的私人休息室…不见了。监控…只拍到他进去…没拍到他出来…门…锁得好好的…窗…是封死的…他…他就像…就像……”

“蒸发?升华?”沈墨立刻接话,眼睛亮得惊人,他完全忘了自己还湿着一只脚,往前蹦了一步,溅起一小片水花,“密室蒸发!典型的非自然现象!我就知道!最近江州上空的低空云层异常增厚,电离层扰动指数连续三天飘红,这绝对不是偶然!王先生,”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勘破天机的兴奋,“你父亲,王万贯先生,极有可能被外星文明选中了!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星际接触…或者…绑架!”

“哐当!”

林小夏终于忍无可忍,手里那本用来挡雨的厚重卷宗脱手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她看着沈墨,眼神里充满了“这家伙彻底没救了”的绝望。

赵建国喝茶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保温杯,看着沈墨,又看看彻底石化、捏着照片仿佛灵魂出窍的王小明,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几乎淹没在屋顶密集的雨点声里。

王小明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张塑封的王万贯照片边缘被他捏得皱起。他嘴唇哆嗦着,雨水和一种更冰凉的绝望感顺着脊椎爬升。他看着眼前这个侦探——头顶的铝盆因为刚才的蹦跳歪到了一边,湿漉漉的头发滑稽地贴在额角,一只裤腿湿透,另一只脚上的鞋子还在发出“咕叽”的抗议声,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炽热得近乎疯狂。

“外…外星人?”王小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哭腔和一种世界观崩塌的茫然。他感觉自己不是走进了侦探事务所,而是闯进了一个精神病院的重症区。

“对!可能性极高!”沈墨用力点头,铝盆边缘的水珠被他甩飞几滴,“当然,也不排除其他维度跃迁或者空间折叠技术的应用!我们需要立刻封锁现场!保护第一手证据!尤其是他消失前最后接触的物品!比如……他最后吃了什么?有没有特殊的、不属于地球的残留物?或者,”他猛地凑近王小明,鼻子几乎要碰到对方湿透的衣领,使劲嗅了嗅,“你身上有没有沾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比如……臭氧?或者……一种…甜甜的金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