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仿佛天河彻底决了口子,疯狂地倾倒着冰冷的水流。铁皮屋顶在重压下发出濒临极限的呻吟,如同一个垂死巨人的胸腔在艰难起伏。无数道细小的水线从那些顽固的缝隙里钻进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坠落到下方形态各异的容器中,奏响一场永不停歇的、杂乱无章的滴答交响曲。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湿透纸张的霉味、以及赵建国保温杯里散发出的那股浓烈而顽固的陈年茶垢气息,混合着林小夏那桶牺牲了的薯片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咸香和雨水浸泡后的颓败气息,形成一种“乌龙侦探事务所”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潮湿氛围。

王小明站在门口,像个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落水者,昂贵的西装吸饱了水,沉重地坠着他挺拔的身形,昂贵的皮鞋里大概也灌满了泥浆和雨水,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发出“咕叽”的、令人尴尬的声响。他那张英俊但此刻写满惊恐和茫然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雨水顺着他的发梢、鼻尖、下巴,持续不断地滴落,在他脚边的水泥地上迅速汇聚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沈墨那句石破天惊的“外星人绑架论”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激起的荒谬涟漪几乎肉眼可见。

“呃…沈侦探…”王小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试图把话题从星辰大海拉回冰冷的地面,“我父亲…王万贯…他昨晚是在他的私人别墅,不是在公司顶层消失的…窗户…窗户是开着的…”他试图纠正沈墨关于“封死密室”的推断,声音虚弱得几乎要被屋顶的鼓点淹没。

“开着的?!”沈墨的眼睛瞬间又亮了好几度,像是黑暗中突然点亮的探照灯,他完全无视了自己还在“咕叽”作响的右脚,猛地又往前蹦了一步,溅起的水花甚至有几滴落到了王小明的湿裤腿上,“关键证据!通风口!或者…或者干脆就是接驳点!外星飞行器悬停吸附的痕迹!快!详细说说那个窗户!有没有熔融的金属边缘?玻璃上有没有留下非地球文明的生物信息素?比如…一种粘稠的、散发着蓝光的……”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头顶那个歪斜的铝盆也跟着摇晃,仿佛随时要掉下来。

“沈墨!”林小夏忍无可忍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她再也顾不上自己那台危在旦夕的笔记本,一把抓起旁边一条半干不干的旧毛巾,几步冲到王小明面前,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善意,用力擦着他西装外套上不断滚落的水珠。“王先生,您别听他胡扯!他脑子被外星人…不,被这破屋顶漏水泡坏了!”她一边擦,一边狠狠剜了沈墨一眼,然后努力挤出一个安抚性的、但明显带着疲惫和歉意的笑容,指了指房间深处,“您快别站门口了,风吹得冷,到这边来坐,这边…呃…稍微干燥一点。”

林小夏口中的“稍微干燥一点”的区域,是事务所唯一的“贵宾接待区”。那是由两张旧得掉漆的、颜色暧昧不明的单人沙发和一张布满划痕、摇摇欲坠的小茶几组成的。其中一张沙发上,还极其“讲究”地盖着一张巨大的、印着褪色牡丹花的透明塑料布——显然是为了防止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来自头顶的“天降甘霖”。塑料布下,沙发的原貌模糊不清,只透出一点陈旧的、可疑的暗色污渍轮廓。

“建国叔!帮把手!”林小夏朝角落喊了一声。

赵建国放下他那视若珍宝的保温杯,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那张盖着塑料布的沙发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塑料布掀开一角,露出了下面深红色人造革沙发磨损严重的表面。他甚至还象征性地用手掌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旧时代招待所服务员的仪式感。

“王先生,请坐。”林小夏做了个手势,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别介意,条件有限。您先缓缓,喝口热水?”她说着,目光在屋子里搜寻,最后落在赵建国那个硕大的、装着浓茶的保温杯上,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显然觉得那玩意儿不太适合招待客人。

王小明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巨大的焦虑和一路奔波的疲惫,加上这环境带来的强烈冲击,让他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哪怕那地方看起来随时会塌掉或者被雨水淹没。他几乎是拖着沉重的、灌满水的双腿,踉跄地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下。老旧的人造革沙发立刻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内部弹簧沉闷的抗议声。冰冷的湿意透过单薄的、同样被雨水浸透的西装裤,瞬间传递到皮肤,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谢…谢谢。”王小明的嗓音依旧沙哑,他努力平复着呼吸,目光急切地投向沈墨,那个顶着铝盆、单脚站立、眼神却狂热得像在追捕宇宙真理的男人。

“沈侦探,现在不是说外星人的时候!”王小明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我爸,王万贯,江州万贯集团董事长!他昨天晚上八点左右,从万贯大厦下班后,直接回了位于江畔壹号山顶的私人别墅。根据管家和保镖的最后确认,他进入别墅后就没有再出来!他的手机、私人电脑、所有定位设备,全部留在了别墅里!保镖一直守在别墅唯一的出入口,还有外围巡逻,都没发现任何异常!别墅的安保系统是最顶级的,没有任何被破坏或入侵的痕迹!”

“万贯集团?!”林小夏刚想去找个干净杯子给王小明倒水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猛地瞪圆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名字在江州市代表着什么,三岁小孩都知道!那是盘踞在本地的商业巨鳄,是财富的代名词!她下意识地看向沈墨,眼神里充满了“这单子太大我们接不住会死得很惨”的惊恐。

果然,前一秒还沉浸在“星际绑架”兴奋中的沈墨,在听到“万贯集团”四个字时,脸上的狂热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凝固、僵硬,然后慢慢褪去,显出一种混合着震惊、心虚和强烈自我怀疑的底色。他头顶歪斜的铝盆“哐当”一声彻底滑落,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空洞的声响。他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滑落到鼻尖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刚才那股指点宇宙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当然知道王万贯是谁!那是江州的“财神爷”!他这间在风雨中飘摇的铁皮屋,恐怕连人家别墅里一个卫生间的瓷砖都买不起!这种大人物的失踪案…他沈墨…一个靠着“反向推理”和“外星人假说”混日子的三流侦探…能搞定?搞砸了会不会被愤怒的家属或者警方当成神经病抓起来?巨大的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是…是万贯集团的王总?”沈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那只湿透的右脚似乎更冷了,下意识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蹭了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这案子…确实…非同小可…”

王小明敏锐地捕捉到了沈墨那一瞬间的退缩和底气不足。他心头的焦灼如同被浇了油的火,瞬间燃得更旺。他猛地从湿透的沙发上挺直脊背,身体前倾,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滑过他紧蹙的眉头。

“沈侦探!我知道这很困难!很离奇!但我父亲失踪超过24小时了!警方那边…他们也在查,但目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他们倾向于认为是商业对手或者绑架勒索,但没有接到任何索要赎金的电话!时间拖得越久,危险越大!”王小明的语速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焦虑和孤注一掷的恳求,“我不管什么外星人!只要能找到我爸,花多少钱都行!我…我愿意支付高额委托费!非常非常高的委托费!只要您接这个案子!”

“高额委托费”四个字,如同黑暗中突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沈墨那双刚刚黯淡下去的眼睛!

钱!

这个字眼对于常年挣扎在破产边缘、连屋顶都修不起、接个委托还要靠林小夏偷吃客户零食补充体力的“乌龙侦探事务所”来说,无异于沙漠中的甘泉,溺水者的浮木!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小锤子狠狠敲击了一下,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刚才那些关于万贯集团的压力、关于自己能力不足的心虚,瞬间被这巨大的、金光闪闪的诱惑冲得七零八落!大案子!高额委托费!这不就是他沈墨扬名立万、摆脱这漏雨铁皮屋、买下整个天文台去研究外星人的绝佳机会吗?!

“接!我们接!”沈墨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甚至破了音。他完全忘了自己刚才的犹豫,也顾不上脚上的冰冷,一步(这次是双脚)就跨到了王小明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差点踢翻脚边一个接水的塑料桶。他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那是一种混合着贪婪、兴奋和巨大挑战欲的光芒,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已经看到了崭新的屋顶、成箱的薯片和闪闪发亮的“专业设备”。

“王先生!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什么外星人…呃…那只是初步推测方向之一!我们肯定能把你爸找回来!”沈墨拍着胸脯,拍得咚咚响,仿佛自己是什么名震江湖的神探,而不是一个连自己屋顶都搞不定的倒霉蛋。“合同!对,合同!正规流程!我们签合同!白纸黑字!童叟无欺!”他急切地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小明那个同样湿漉漉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真皮公文包。

王小明看到沈墨态度的瞬间转变,尤其是那听到“高额委托费”后骤然亮起的眼神,心里反而莫名地踏实了一点点——至少,对方有动力了。他不敢耽搁,立刻从湿透的西装内袋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公文包。公文包的皮革吸了水,变得异常沉重而滑腻。他有些费力地拉开拉链,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很快,他从里面一个防水的文件袋里,抽出了几页打印清晰、装订整齐的A4纸——正是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委托合同。

“沈侦探,林小姐,这是委托合同,条款都列明了,主要是保密协议、委托事项和…费用。”王小明将合同递向沈墨,指尖带着冰冷的湿气。

“好好好!”沈墨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脱贫致富的灿烂笑容。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指尖离那几页承载着他“致富梦想”的纸张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嗤啦——哗啦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传来!紧接着,是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集中的水流冲击声!

众人惊愕地抬头望去。

只见靠近“贵宾区”沙发正上方的铁皮屋顶,一道原本只是渗水的、不起眼的细小接缝,在持续不断的暴雨重压下,终于彻底崩裂开来!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一股碗口粗的浑浊水柱,裹挟着屋顶积存的铁锈、灰尘和冰冷的雨水,如同一条狂暴的银色水龙,从这道新生的裂口中挣脱束缚,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目标,精准无比——正是沈墨伸出的手,以及他手上方寸之间,王小明递过来的那几页委托合同!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沈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瞳孔因为惊骇而急剧收缩。

王小明递出合同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极度的惊恐。

林小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但距离太远。

赵建国坐在角落的藤椅上,端着保温杯的手停在嘴边,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

“啪!”

浑浊冰冷的水柱,结结实实、毫无偏差地,狠狠砸在了那几页雪白的A4纸上!

纸张瞬间被彻底浸透、打蔫、变形!黑色的打印墨迹在狂暴水流的冲击下,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滴,疯狂地晕染、扩散、交融!字迹的边缘迅速变得模糊不清,大片的区域变成了一团混沌的、深灰色的污渍。水花四溅,冰冷的水滴溅了沈墨和王小明一头一脸,也打湿了旁边小茶几的边缘。

“啊!我的合同!”王小明发出一声痛心的惊呼,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但为时已晚。那几页承载着委托希望和巨额费用的纸张,已经变成了一坨湿漉漉、软塌塌、墨迹糊成一团的废纸浆,可怜巴巴地粘在他的手指上,又有一部分滑落,掉在他湿透的西装裤上,迅速被布料吸收,留下更深的水痕。

“快!抢救!”沈墨也懵了,但身体反应快过大脑。他怪叫一声,完全不顾自己也被淋湿的肩膀,像饿虎扑食一样,猛地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那坨正在滑落的“纸浆”,试图将它从王小明的裤子上“剥离”下来。他的动作粗鲁而慌乱,手指用力,结果只听“嗤啦”一声轻响——本就脆弱不堪的湿纸,被他生生撕下了一角!

“小心!别撕!”林小夏也扑了过来,她比沈墨冷静一些,但同样心急如焚。她一把推开沈墨那双笨拙的、还在试图拼凑碎片的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从王小明腿上捧起那坨湿透的、几乎要散架的合同残骸。她的手指也沾满了晕染开的墨迹,冰冰凉凉。

“快!拿毛巾!不!拿吸水纸!快!”林小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捧着那坨“纸浆”,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一颗定时炸弹,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张相对干燥的旧办公桌。桌上还放着之前接水的一个塑料饭盒,被她一把扫到地上,“哐当”作响。

她小心翼翼地将湿透粘连的合同摊开在桌面上。纸张因为吸饱了水而变得半透明,墨迹晕染得一塌糊涂,很多地方的字迹已经彻底消失,变成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灰色污渍。整份合同像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烂抹布。

“完了…全完了…”王小明失魂落魄地跟过来,看着桌面上那摊惨不忍睹的“合同”,脸色比外面的乌云还要阴沉。他感觉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这泡水的合同一起流逝了。这破地方,连份合同都保护不了,还能指望他们找到人?

“别急!别急!王先生!能看清!凑近点…凑近点就能看清!”沈墨却像是打了鸡血,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屋顶漏的还是刚才溅的),一把抓过桌上那盏老旧的、光线昏黄的台灯,用力往那摊湿纸上一照。他自己则像一只发现猎物的秃鹫,猛地弯下腰,整张脸几乎要贴到那湿漉漉、散发着霉味的纸面上!鼻尖距离那团墨迹模糊的污渍只有几厘米。

他使劲眯缝着眼睛,黑框眼镜的镜片几乎抵着纸张。昏黄的灯光透过湿透的半透明纸张,反而让一些深色的墨迹轮廓在背面显得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委托…委托事项…寻找王万贯先生…嗯…对!”沈墨一边艰难地辨认着,一边用手指在湿纸上小心翼翼地划过,留下淡淡的水痕,“保密条款…嗯…嗯…没问题!重点!重点来了!”他的声音因为屏息凝神而有些发颤,手指猛地停在合同纸张靠右下角的一个区域。

那里,原本应该清晰地打印着委托金额的数字和汉字大写。但现在,被那碗口粗的水柱精准命中后,墨迹已经彻底糊成了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墨团。只有最边缘处,隐约能看到一点点被水晕染开的、模糊的笔画轮廓。

沈墨几乎把脸埋进了纸里,鼻尖都蹭上了黑色的墨水。他眯着眼,眉头拧成了疙瘩,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进行着最精密的解码工作。他死死盯着那片模糊区域边缘的一个弯曲的、类似“钩子”的墨痕,又努力分辨着旁边一点点被水泡得发胀的、像是“横折”的印记。

“…5…”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耳语,“…万?”

突然,他猛地直起腰,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的光芒!像是中了五百万的头奖!

“看清了!看清了!”沈墨兴奋地大叫起来,声音在漏雨的屋子里回荡,盖过了所有的滴答声。他指着那片模糊的墨迹,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洋溢着一种“捡到天大的便宜”的灿烂笑容,对着王小明大声宣布:

“委托费!5万!对吧?!王先生,您看这里!虽然有点糊,但这轮廓,这走向,绝对是‘5万’!错不了!” 他越说越肯定,仿佛那糊成一团的墨迹在他眼中自动重组成了清晰无比的金色数字。

他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地抓起桌上那支不知用了多久、笔帽都裂开的廉价签字笔,拔掉笔帽,露出干涩的笔尖。

“5万!好!这案子我们接了!太值了!王先生您放心!”沈墨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保证把您爸…呃,把王总完完整整、一根头发都不少地给您找回来!甭管是被外星人请去喝茶了,还是自己躲哪个犄角旮旯研究酱油新配方了,包在我沈墨身上!”他完全沉浸在这“天降横财”的巨大喜悦中,感觉连屋顶漏下的雨水都带着金钱的芬芳。

话音未落,他大笔一挥,就要在那份湿透、皱巴、墨迹模糊的合同最下方——乙方签名处——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

“等等!”

一声尖锐的、带着强烈不安和怀疑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沈墨营造出的狂热氛围。

是林小夏!

她一直紧盯着那份泡水的合同,尤其是沈墨指认“5万”的那个区域。沈墨近视加散光,看东西习惯性模糊,但她林小夏视力好得很!在沈墨几乎把脸贴上去辨认的时候,她也凑得很近,借着昏黄的灯光,从另一个角度仔细审视着那片糊掉的墨迹。

她看到的,和沈墨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样!

那片深色的墨团边缘,那个被沈墨认为是“5”字弯钩的墨痕,在她看来,似乎…似乎更像是一个被水晕染开的、残缺的阿拉伯数字“0”的下半部分!而在那疑似“0”的墨痕上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泡没的、向上的细小墨点!那像是什么?像不像一个被水冲掉了一半的、数字“5”顶端的那一小横?!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轮廓在她脑海中瞬间成型:不是“5”,而是“50”?!然后后面跟着那个模糊的“万”字?!

“5万”和“50万”!

这中间的差距,足以让这间破事务所从勉强糊口瞬间跌入负债深渊!或者…或者被愤怒的万贯集团碾成齑粉!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了林小夏的全身,让她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她甚至来不及细想,身体的本能已经让她尖叫出声,并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抢夺沈墨手中那支即将落下、仿佛带着毁灭性诅咒的签字笔!

“沈墨!别签!那个数字不对!你看清楚!它好像是…”林小夏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尖锐变调,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

然而,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墨正沉浸在“5万巨款”的巨大喜悦和签下大单的亢奋之中,林小夏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和阻拦动作,非但没有让他停下,反而让他觉得是这丫头又在心疼薯片或者觉得他签太快了想讨价还价。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带着一种“先签了再说别想反悔”的急切,手腕猛地一沉!

“唰!”

笔尖划过湿漉漉的、脆弱不堪的纸张表面。

一个歪歪扭扭、墨迹因为纸张吸水而迅速洇开成墨团的签名——“沈墨”——已经赫然落在了乙方签名的位置上!

墨迹在湿纸上迅速扩散、变形,像一只丑陋的黑色蜘蛛,牢牢地趴在了那份同样丑陋、模糊的合同上。

沈墨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尘埃落定的笑容,甚至还带着点得意,他抬起头,看向林小夏:“搞定!大惊小怪什么?5万!白纸黑字…呃…虽然黑了点湿了点…但签了就是签了!”

林小夏伸出去阻拦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沈墨的手腕只有几厘米。她看着那个已经糊掉的签名,又看看桌面上那摊如同噩梦般的湿合同,再看看沈墨那张写满“捡了大便宜”的傻乐呵的脸,最后目光落在旁边王小明那张依旧写满焦虑、但似乎因为合同签署完成而稍微松了口气、并未对金额提出异议的脸上…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绝望和不祥预感的寒气,从她的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雨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一种“完蛋了,这次真的要完蛋了”的崩溃光芒。

屋顶的漏雨声,此刻听起来,如同丧钟在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