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黄色出租车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喘着粗气,带着一身狼狈和浓重的尾气,歪歪扭扭地滑下了江畔壹号那陡峭的盘山公路,最终在距离别墅区大门足有几百米远的一个荒僻拐角处停了下来。司机心有余悸地收了钱,几乎是逃也似的调头开走了,留下车外三人面对着雨后湿冷的山风,以及远处那如同钢铁堡垒般森严的别墅区轮廓。
气氛沉闷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破抹布。
沈墨抱着他那粘着天线、屏幕依旧闪烁着微弱绿光的“薯片桶探测仪”,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垂头丧气地蹲在路边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他身上的泥巴已经半干,在洗得发白的外套上结成了难看的硬块。他心疼地检查着薯片桶外壁的擦痕,又摸了摸口袋里那个装着“样本A”(鸟粪泥巴)的自封袋,嘴里不住地嘟囔:“亏大了…亏大了…灯碎了,现场没进去,关键样本也没采到…五十万…五十万果然不好挣啊…” 他光着一只脚的鞋子在泥地里无意识地蹭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赵建国站在一旁,背对着别墅区的方向,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沉默地抽着自己卷的旱烟,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也驱不散他脸上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老李那张惊愕又带着点受伤的脸,还有保安队长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还在他眼前耳边回响。这张老脸,算是彻底在江畔壹号刷爆了,还顺带透支了信用额度。
王小明靠在一棵湿漉漉的树干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山顶那片象征着财富和此刻却如同囚笼般的别墅群。挫败感和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父亲生死未卜,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而唯一的希望…竟然是这样一支由“外星侦探”、“暴力财务”和“过气片警”组成的、连大门都进不去的“精锐”部队?荒谬的现实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把希望寄托在这群人身上,是不是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错误?
压抑的沉默在三人之间弥漫,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带着不甘和决绝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猛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林小夏!
她并没有像沈墨那样蹲着自怨自艾,也没有像赵建国那样沉默抽烟,更没有像王小明那样陷入绝望。她背对着众人,纤细的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死死地、一寸一寸地扫视着远处那片被高墙电网环绕的别墅区。从森严的正门岗亭,到布满探头的围墙,再到围墙拐角处…她的视线猛地定格!
在别墅区后侧,靠近山崖边缘的围墙下方,有一个相对隐蔽的小铁门。那显然不是主入口,更像是运送垃圾或者后勤人员进出的通道。此刻,那扇小铁门正虚掩着。一个穿着朴素深蓝色棉布罩衣、系着洗得发白的旧围裙、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正费力地拖着一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从小门里艰难地挪出来。她左右看了看,似乎确认没人注意,才将垃圾袋拖到不远处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绿色大型垃圾桶旁,用力掀开沉重的桶盖,将垃圾袋塞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轻轻吁了口气。
是保姆张姨!王小明在描述别墅情况时提到过她!王万贯的贴身保姆!
林小夏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如同在沉沉黑夜中捕捉到了唯一一丝微弱的信号!那里面没有沈墨式的狂热,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狩猎般的专注和算计!硬的不行?正面强攻失败?那就来软的!曲线救国!
一个大胆、荒诞、却又在绝境中闪烁着唯一可行光芒的计划,如同闪电般在她脑海中瞬间成型!
“赵叔!沈墨!王先生!你们待在这儿!别出声!看我的!”林小夏猛地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她甚至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迅速行动起来。
她飞快地跑到路边一处积着浑浊雨水的小水洼旁,毫不犹豫地蹲下,伸出双手,捧起冰冷的泥水,用力地搓了搓脸!冰凉的泥水刺激得她一个激灵。她并不在意妆容(本来也没什么妆),反而刻意将水渍和一点点泥浆抹在脸颊和额角,让原本还算干净的小脸瞬间变得有些狼狈。接着,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直到眼眶周围泛起明显的红晕,甚至逼出了几滴生理性的泪水。她迅速解开自己扎着的马尾辫,让有些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再用手胡乱抓了几下,制造出一种凌乱、无助的感觉。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频率,让气息变得短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整个人的气场,在短短十几秒内,完成了从精明干练的小财务到楚楚可怜、孤立无援的柔弱少女的惊人转变!
沈墨看得目瞪口呆,抱着薯片桶忘了心疼。赵建国也停下了抽烟,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王小明更是张大了嘴巴,完全不明白林小夏要干什么。
“小夏,你…”沈墨刚想开口询问。
“闭嘴!别跟过来!坏了我的事,五十万就从你那份里扣!”林小夏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沈墨一眼,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那眼神瞬间击溃了沈墨的好奇心,他立刻缩了缩脖子,抱紧了薯片桶,不敢再出声。
林小夏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设。下一秒,她迈开了脚步。
不再是风风火火,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巨大悲伤和不安的步伐。她微微弓着背,肩膀有些瑟缩,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角,低着头,朝着别墅后门的方向,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透着一种小心翼翼和巨大的忐忑。
雨后湿冷的风吹起她散乱的发丝,拂过她带着水渍和刻意揉红的眼眶,更增添了几分凄楚。她的目标,正是那位刚刚倒完垃圾、正准备转身返回小门的保姆张姨。
张姨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疑惑地转过身。当她看到林小夏这副失魂落魄、满脸泪痕(其实是水痕和揉红的)、衣服头发都乱糟糟的样子,独自一人朝着别墅后门走来时,善良的本能让她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了关切和警惕混杂的神情。
“小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找谁啊?这里不能随便进的。”张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温和中带着一丝戒备。
林小夏在距离张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用那双泛红、蓄着“泪水”(努力维持着)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渺茫的希望,望向张姨。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用了极大的勇气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又轻又细,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听得人心头发颤:
“阿…阿姨…”她怯怯地开口,声音如同受惊的小鹿,“请…请问…您…您是不是在万贯集团…王总家里工作的?”
张姨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悲伤的问话弄得一愣,她下意识地点点头:“是啊,我是王总家的保姆,我姓张。小姑娘,你是…?”
听到“是”这个字,林小夏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光芒!但那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迷茫所覆盖。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站立不稳,双手更加用力地绞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泪(这次是真的被自己营造的情绪逼出来了一点)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泥水,划过苍白的脸颊。
“真…真的是您…”林小夏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带着巨大的委屈和无助,她向前踉跄了一小步,像是要寻求支撑,但又不敢靠得太近,“张阿姨…我…我可能…可能是王总…失散多年的…远房侄女…”
“什么?!”张姨被这句话彻底惊住了,眼睛瞬间瞪圆,嘴巴微张,手里的旧围裙都忘了放下。
“是…是真的…”林小夏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越流越凶,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编织着一个精心设计的“悲惨身世”:
“我…我妈妈…她上个月…刚走…胃癌晚期…走的时候…特别痛苦…”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真实的哀伤(这倒不全是装的,她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她…她临终前…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说我其实不是她亲生的…说我的亲生母亲…是她的远房表妹…很多很多年前…因为家里穷…实在养不活…就把我…过继给了她…”
林小夏的哭声更大了,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妈妈还说…我亲生母亲…后来好像跟人去了外地…再也没了消息…但她记得…我亲生母亲走的时候…哭着说过…说我还有个舅舅…在江州…姓王…好像…好像很有钱…”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充满了卑微的希冀和巨大的不确定,看向张姨:“妈妈…只留下了一张…一张特别老、特别模糊的照片…说是当年…我亲生母亲留给她的…可能是…是舅舅年轻时候的照片…也可能是他们兄妹俩的合影…”她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自己湿漉漉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划拉了好几下才解锁屏幕,然后点开相册,飞快地翻找着。
沈墨躲在远处的灌木丛后,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王小明也忘了绝望,伸长脖子看着。赵建国眯起了眼睛。
林小夏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在了一张照片上——那是她昨晚在准备“侦探工具”时,为了给沈墨的“外星理论”找点“历史依据”,随手在网上搜到的、一张十几年前的风景名胜区老照片!照片色调泛黄,像素模糊,背景是模糊的山水,前景是几个穿着老式衣服、面目完全无法辨认的游客身影!她当时存下来,纯粹是觉得有点“年代感”,可以忽悠一下沈墨,没想到此刻竟然派上了用场!
她将手机屏幕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递到张姨面前,指着照片上最模糊不清的一个男性侧影轮廓(其实根本看不出是谁),声音带着泣血的期盼和巨大的脆弱:
“张阿姨…您看…您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像…王总年轻的时候?我…我妈妈只说舅舅姓王…在江州很有钱…我…我就想到了万贯集团的王总…我…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了…妈妈走了…我…我一个人…无依无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她说着,眼泪又汹涌而出,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因为巨大的悲伤和虚弱而昏倒过去。
戏,做足了十成十!眼泪是真的(一半是掐大腿疼的),身世是编的但细节足够引发同情,那张模糊不清的老照片更是神来之笔——看不清,反而给了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张姨彻底被这“催泪弹”击中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满脸泪水和泥污、哭得肝肠寸断、眼神里充满了孤苦无依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年轻女孩,再听着她那“悲惨”的身世(胃癌、被送养、生母失踪、临终托付、千里寻亲),一颗善良的、属于母亲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同情和怜悯淹没了!她完全忽略了那照片模糊得根本看不出所以然,也根本没去想这其中逻辑的漏洞(比如王总是否有姐妹)。此刻,在她眼里,林小夏就是一个身世可怜、走投无路、凭着一点点模糊线索来寻找最后亲人的孤女!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张姨发出一声心疼的惊呼,眼圈也跟着红了。她立刻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几步走上前,伸出粗糙但温暖的手,一把扶住了林小夏微微颤抖的胳膊,“可怜的孩子!真是…真是太可怜了!这…这遭的都是什么罪啊!”
她看着林小夏脸上混着泥水的泪痕,心疼得不得了:“快!快别哭了!看这小脸脏的…冻坏了吧?快跟张姨进来!到里面暖和暖和!擦把脸,喝口热水!慢慢说!啊?别怕!张姨在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拉着林小夏的手臂,转身就往那扇虚掩着的后门走去。
“张…张阿姨…这…这合适吗?我…我怕给您添麻烦…”林小夏“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的不安小声问,身体却“虚弱”地、半推半就地被张姨拉着走。
“有什么不合适的!王总家地方大着呢!佣人休息室暖和!喝口水怕什么!你这孩子,都这样了还怕麻烦人!”张姨心疼地数落着,语气却无比坚决,拉着林小夏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快进来!外面冷!看你这小手冰凉的!”
在沈墨、赵建国和王小明三人目瞪口呆、如同看神仙下凡般的目光注视下,林小夏就这样被张姨搀扶着,如同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迷途羔羊,一步一挨地,顺利地、光明正大地,跨过了那道沈墨拼了命也没能靠近的森严壁垒,消失在了别墅区后门之内。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小铁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合上。
山风吹过,灌木丛后的三人集体石化。
沈墨抱着薯片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看看那扇紧闭的小门,又看看自己怀里这个粘着天线的“高科技”探测仪,再看看口袋里那个装着鸟粪泥巴的证物袋,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智商被碾压”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这…这就…进去了?”沈墨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难以置信。
王小明也懵了,他看看赵建国,又看看那扇小门,再看看沈墨那副怀疑人生的表情,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再次受到了毁灭性冲击。这…这操作也行?!
只有赵建国,这位见惯风浪的老片警,看着那扇紧闭的后门,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那表情里有惊讶,有无奈,有哭笑不得,最终,却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钦佩?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烟雾在湿冷的空气中袅袅散开。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后生可畏啊…这丫头…天生就是干我们这行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