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旧的黄色出租车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兵,喘着粗气,带着一身从幼儿园聚会沾染的廉价香水味、油炸食品气息和荒诞的余韵,最终停在了“乌龙侦探事务所”那扇依旧变形漏风的铁皮门前。雨后的老城区街道泥泞不堪,车轮碾过,溅起浑浊的水花,如同给这间本就狼狈的铁皮屋又泼上了一层现实的泥浆。

屋内,气氛与离开时截然不同。不再是纯粹的挫败和压抑,而是混合着荒诞见闻、碎片化线索和一种被逼到墙角后、反而催生出的破釜沉舟般的亢奋。

锅碗瓢盆依旧在角落尽职尽责地演奏着滴答协奏曲,屋顶的新裂口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咧开的嘴。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霉味、湿透纸张的酸腐气息,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林小夏那桶牺牲了的限量版海苔芥末薯片的残香。赵建国一进门就默默地走向自己的老藤椅,从藤椅后面摸出半瓶散装白酒,拧开盖子,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仿佛能驱散刚才幼儿园聚会带来的魔幻眩晕感。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沉思的光芒,如同在沙砾中筛选金粒。

王小明则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雕像,瘫坐在那张唯一不漏水的藤椅上(赵建国让给了他),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扶手上,沾着泥点和不知名污渍。他双手捂着脸,指缝间露出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肩膀微微颤抖。父亲童年“小气鬼”的极品事迹如同魔音灌耳,与父亲如今威严富贵的形象激烈碰撞,带来的不仅是颠覆性的认知冲击,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和无力感。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而扒光他的,正是自己找来的这群“侦探”。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父亲的安危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而这唯一的希望…竟是如此的…不着调?

沈墨却像是打了鸡血。他一进门,就把怀里那个粘着天线和锡箔纸的“薯片桶探测仪”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布满水痕的办公桌上,屏幕的绿光在昏暗的屋内幽幽闪烁,如同某种神秘生物的独眼。接着,他如同捧出圣物般,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装着“样本A”——混合着新鲜鸟粪和江畔壹号山顶泥土的自封袋。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完全无视了屋内的低气压和王小明的崩溃状态。

“小夏!我的便携式高倍显微分析仪呢?快!快拿出来!我要立刻分析这‘外星能量液’残留环境样本的微观结构!看看有没有非地球文明的微生物痕迹或者能量结晶!”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急切,手舞足蹈地指挥着,仿佛刚才被保安追得屁滚尿流、捧着鸟粪如获至宝的人不是他。

林小夏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从那个堆满杂物的抽屉里,没好气地翻出一个巴掌大小、外壳是廉价塑料、印着卡通恐龙图案的儿童玩具显微镜——那是沈墨某次在地摊上淘的“高科技装备”。她“啪”地一声将显微镜拍在沈墨面前:“喏!你的‘高倍显微分析仪’!能看清蚂蚁腿就不错了!”

沈墨毫不在意林小夏的嘲讽,如同获得神兵利器般,一把抓过儿童显微镜。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封袋打开一个小口,用一根掰断的一次性筷子,极其郑重地挑起米粒大小、混合着可疑深褐色物质的湿润泥土,放在显微镜简陋的载物台上。然后,他拧开显微镜底部自带的小LED灯(光线微弱发黄),将眼睛凑到目镜上,开始极其专注地“分析”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嗯…土壤颗粒…有机质…疑似硅基碎片?…等等!这个形状…这个反光…难道是外星孢子?!放大!再放大!”他徒劳地拧着那粗糙的调焦旋钮,身体因为“重大发现”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林小夏看着沈墨那副对着鸟粪如痴如醉的样子,再看看藤椅上生无可恋的王小明,以及角落里默默喝酒、眼神深邃的赵建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吐槽的欲望。她知道,是时候把真正有价值的线索抛出来了!

“都别瞎琢磨了!”林小夏的声音清脆有力,瞬间压过了沈墨的喃喃自语和屋顶的滴答声。她几步走到办公桌前,一把推开沈墨还在研究鸟粪的儿童显微镜(引来沈墨不满的抗议),然后掏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手指快速划动,点开了相册。

“看这里!这才是关键!”林小夏将手机屏幕举高,让屋内的光线尽可能照亮那张经过偷拍、像素不高、但内容震撼的黑白老照片!

屏幕上,是那张在江畔壹号书房里惊险拍下的合影。背景是破旧斑驳的“江州红星酱油厂”大门,门楣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七八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年轻人站成两排,脸上洋溢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而充满朝气的笑容。阳光从侧面打来,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

林小夏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照片最左侧、靠近边缘的那个年轻人身上:“重点看这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照片上的这个年轻人,同样穿着工装,但站姿却显得刻意疏离,与其他勾肩搭背、笑容灿烂的同伴格格不入。他的脸上虽然也带着笑,但那笑容极其僵硬,嘴角的弧度像是被强行拉扯上去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勉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他没有看向镜头,而是微微低垂着,目光落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那眼神空洞、阴郁,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与周围阳光明媚、朝气蓬勃的氛围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那里面似乎藏着沉重的秘密,或者…是某种深埋的愧疚?

“这就是我在王万贯书房那本旧相册里发现的!”林小夏的声音带着发现核心线索的兴奋,语速加快,“张姨说过,王万贯失踪前一天,就一个人对着这本相册发呆叹气,眼神像看另一个世界!结合幼儿园那帮‘老同学’说的,王万贯小时候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前几年还因为‘一笔钱’跟几个老朋友闹掰了!照片上这个人,表情这么不对劲!绝对有问题!王万贯的失踪,很可能就跟照片里的这群人,特别是这个阴郁男有关!”她的推理逻辑清晰,指向明确。

沈墨正为他的显微镜被推开而不满,目光扫过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尤其是那个阴郁的年轻人时,他脸上的不满瞬间凝固了!紧接着,一种如同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巨大光芒在他眼中骤然亮起!比他那顶矿工灯(刚换了灯泡)还要刺眼!

“老照片!小气鬼!一笔钱!阴郁男!!”沈墨猛地一拍桌子,力量之大,震得桌上的锅碗瓢盆一阵叮当作响,连他刚换好灯泡的矿工灯都跟着剧烈摇晃了一下,光柱在屋顶的铁皮上扫过一道刺眼的光痕!

“我明白了!!!”沈墨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亢奋而陡然拔高,如同宣布宇宙真理的先知,在漏雨的破屋里回荡,“真相!只有一个!!”

他猛地站起身,无视了被震得差点从藤椅上滑下去的王小明,也无视了林小夏那“你又来了”的无奈眼神和赵建国投来的探究目光。他一把抓过林小夏的手机(林小夏惊呼一声),将那张黑白合影怼到离自己眼睛只有几厘米的地方,手指用力地点在那个阴郁年轻人的脸上,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屏幕上:

“看!就是他!这个眼神!这阴郁!这躲闪!这浑身散发出的‘我有故事’的气场!!”沈墨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王万贯!这个打小就抠门到骨子里的‘小气鬼’!四十年前!在红星酱油厂!肯定欠了这个家伙一笔巨款!!一笔在当时看来绝对是天文数字的巨款!!”他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啊?”林小夏愣住了,下意识反驳,“四十年前?巨款?那时候万元户都是稀罕物!他能欠多少?几块钱顶天了!值得四十年后来绑架首富?”

“肤浅!太肤浅了!”沈墨痛心疾首地摇头,如同看着一个不开窍的学生,“小夏同志!你对人性的贪婪和时间的复利一无所知!四十年前的一块钱,放到现在,利滚利,息滚息,那得是多少?!算过吗?!天文数字!绝对的天文数字!足以让一个当年的穷小子,四十年后铤而走险!!”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在计算一个庞大的宇宙常数。

“而且!”沈墨的声音更加亢奋,他放下手机,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光脚踩在水洼里发出“啪叽”声),眼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你们想想案发现场!那摊打翻的巧克力酱!那根本不是什么巧克力酱!那是障眼法!是伪装!!”他猛地指向桌上那个装着鸟粪泥巴的自封袋,仿佛那是关键物证。

“我高度怀疑!那是一种特制的、伪装成地球食品的——‘记忆唤醒型强效催眠/微缩药剂’!!简称‘记忆巧克力酱’!!”沈墨抛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名词,脸上带着勘破天机的兴奋,“它的作用原理是这样的!”他煞有介事地比划着:

“债主!就是这个阴郁男!或者他的同伙!利用王万贯怀旧看老照片、精神松懈的时机!潜入书房(或者用某种高科技远程投射)!将这瓶伪装成王万贯最爱品牌的‘记忆巧克力酱’放在书桌上!王万贯毫无防备地打开…然后!!”沈墨猛地做了一个双手合拢又猛地张开的爆炸手势,“药剂挥发!释放出混合了目标人物(王万贯)深层记忆信息素(可能来自老照片)以及强效催眠/微缩成分的气体!瞬间作用于王万贯的中枢神经!!”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更快,逻辑在离奇的轨道上一路狂奔:“于是!在双重作用下!王万贯要么被深度催眠,像个梦游的木偶一样,自己走出了书房(避开了所有监控)!要么!更有可能!他被瞬间缩小了!!缩小成微生物大小!然后被债主用特制的容器(比如…一个改造过的酱油瓶?)装走!!所以才会密室蒸发!凭空消失!不留痕迹!完美犯罪!!”他用力一拍大腿,为自己的“天才”推理喝彩,震得屋顶都掉下几粒铁锈渣。

“……” 林小夏张着嘴,看着沈墨那副唾沫横飞、指点江山的模样,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狂跳。她很想反驳,很想吐槽这理论比“外星人绑架”还要离谱一百倍!四十年前的旧账?记忆巧克力酱?把人缩小装酱油瓶?这都什么跟什么?!但看着沈墨那副“真相尽在掌握”的笃定,再看看藤椅上王小明那副快要灵魂出窍的惨状,她一时竟不知从何骂起,只能无力地扶住了额头。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一直沉默喝酒的赵建国,缓缓放下了酒瓶。他浑浊的老眼看了看沈墨,又看了看林小夏手机屏幕上那个阴郁的年轻人,最后目光落在桌上那份被水泡过、又被林小夏摊开在旧报纸上试图晾干、但墨迹依旧糊成一团的湿合同复印件上。那上面,“50万”的金额轮廓在模糊的墨迹中若隐若现。

赵建国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带着烟酒熏染的沙哑和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感,他并没有直接否定沈墨,反而用一种奇特的、仿佛在补充细节的语气说道:

“也…不一定(完全没道理)。”

他顿了顿,拿起酒瓶又抿了一口,才继续道,语速缓慢,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有些老账啊…欠下了,就不是钱多钱少的事了。那是心结。是面子。是年轻时候咽不下的一口气。时间越长,这口气憋得越狠,利息…可不光是钱上的利息,还有心里头那份不甘、那份恨的利息啊。利滚利,心结滚心结…四十年…够把一点火星子捂成燎原的大火了。”

他的目光扫过王小明惨白的脸,又落回那份湿合同糊掉的金额上,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五十万…搁现在看是不少…但要是四十年前的一块钱利滚利滚到现在…再加上那份憋了四十年的怨气…值不值一条命?值不值铤而走险?…难说啊。想当年…” 赵建国的语气拖长了,仿佛要开始他标志性的“想当年”故事,但这次,他只是在烟雾缭绕中,深深地、饱含深意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再说下去。

那声叹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了寂静的屋子里。

林小夏的吐槽卡在了喉咙里。沈墨的亢奋也稍稍冷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被勒出的红痕。王小明的身体则猛地一颤,捂着脸的手指缝隙里,似乎有更深的恐惧和绝望在蔓延。

屋顶的漏雨声,滴答,滴答,如同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沈墨那荒诞的“反向推理”,在赵建国这声充满现实沉重感的叹息映衬下,竟诡异地透出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