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乌龙侦探事务所”那薄薄的铁皮屋顶,叮叮咚咚,像一群顽童在用细碎的石子没完没了地敲着破锣。屋里,锅碗瓢盆再次各就各位,接住从不同缝隙里漏下的雨水,汇成一曲杂乱无章的“室内交响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气,混合着泡面残渣和旧纸张的味道。
屋子中央,一块新崭崭的白板格外扎眼——那是林小夏咬着牙,用王小明的预付定金购置的“战略物资”。此刻,它成了整个破败空间里唯一的焦点。白板上方,一张放大了的、边缘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被磁铁牢牢吸住。照片里,八个年轻人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洗得发白的工装,在“红星酱油厂”斑驳的招牌下挤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有些拘谨,又带着点那个年纪特有的蓬勃朝气。年轻版的王万贯站在后排,脸颊清瘦,嘴角微微抿着,眼神里藏着一种与他后来“财神爷”身份格格不入的、近乎执拗的精明。
照片下方,林小夏用她娟秀又带着点法律文书特有严谨的笔迹,列出了七个名字:
1. 李工(技术员)
2. 孙姐(会计)
3. 钱经理(销售)
4. 赵师傅(仓库)
5. 周队长(保卫科)
6. 小吴(司机)
7. 赵老三(青工?)
最后一个名字后面,林小夏特意打了个醒目的问号。
沈墨叉着腰站在白板前,沾了泥点的运动鞋在地板的水渍上无意识地碾着,他那件标志性的、洗得发白的旧T恤后背也被屋顶滴下的水洇湿了一小块。他手指点着白板,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可见:“同志们!方向无比清晰!这七个,就是王万贯王总失踪案的重大嫌疑人!债主!懂吗?债主!”他情绪激昂,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四十年前的旧账,利滚利,情生怨,债主们终于按捺不住,联手策划了这起惊天绑架!书房里那摊‘巧克力酱’?哼!绝对是他们用来迷惑视听、或者实施某种高科技催眠绑架的关键道具!比如……”他猛地转向旁边一个空薯片罐(昨天想用来装“外星能量液”未遂的),眼神发亮,“比如伪装成食品的液态记忆消除器!或者空间传送的介质!王总肯定是被缩小了装进某个容器……”
“打住!沈大侦探!”林小夏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干脆利落地剪断了沈墨越飞越远的思绪。她正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拭着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溅到的水珠,闻言抬起头,丢给他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你的‘液态记忆消除器’和‘缩小绑架论’可以存档了,留着下次忽悠外星人客户用。现实点!我更倾向赵叔的看法,”她朝坐在角落的赵建国努努嘴,“这就是一桩陈年旧怨引发的复杂事件。当年七个人凑钱帮他起家,这情分,这账目,中间纠葛肯定深了去了。王万贯发达后,是知恩图报还是过河拆桥?利益分配不均?承诺没兑现?这可比你那外星人劫持论靠谱一万倍!”
角落里的赵建国慢悠悠地拧开他那磨得发亮的旧保温杯盖子,一股劣质茶叶的涩味飘散出来,混在潮湿的空气里。他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小夏说得在理。这世上啊,最难算清的账就是人情债,最难解的结就是心头怨。”他放下杯子,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几十年片警生涯沉淀下来的沉稳,“查,都得查。照片上这七位,挨个儿摸清楚底细。当年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各自过得咋样,跟王万贯还有没有联系,最近有没有反常……这些,才是实打实的线索。小沈你那套,”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长辈的无奈和包容,“留着活跃气氛挺好。”
沈墨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正想为自己的“反向推理”再辩护三百回合——比如“最离谱的往往最接近真相”之类——话头刚冲到嗓子眼,就被一声粗暴的巨响硬生生堵了回去。
哐当!
事务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靠着几颗倔强螺丝勉强维系尊严的铁皮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狠狠撞在糊满旧报纸和防水胶带的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震得屋顶几处老旧的漏水点瞬间“泪如泉下”,把下面接水的塑料盆敲得咚咚直响。
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和城市尘埃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白板上的纸张哗啦作响,也吹得沈墨一个激灵。门口,逆着屋外灰蒙蒙的天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人穿着剪裁精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绒西装,皮鞋锃亮,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反射着冷硬的光。然而这考究的衣着与他脸上的神情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他约莫五十上下,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阳光照射的苍白,颧骨很高,嘴唇薄而紧抿,拉成一条向下倾斜的直线。最令人不适的是他的眼神,阴鸷、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像盘旋在猎物上空的秃鹫,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冷漠。
这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精准而迅速地扫过狭小、混乱的事务所内部。目光掠过墙角接水的锅碗瓢盆,掠过堆满杂物和零食包装袋的旧沙发,掠过林小夏手忙脚乱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最终,如同磁石般牢牢吸附在房间中央那块显眼的白板上。他的视线在那张黑白合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锐利地滑过下方林小夏列出的七个名字,尤其是在“周队长”三个字上,似乎有极其微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最后,这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枚钢钉,死死钉在了站在白板前、还保持着叉腰姿势的沈墨脸上。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雨声、滴水声似乎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沈墨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下意识地放下了叉腰的手,喉头滚动了一下。林小夏警惕地合上电脑,身体微微前倾。连一向沉稳的赵建国,也放下了保温杯,浑浊但锐利的目光锁定了这位不速之客。
“你们,”西装男人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水泥地上,“就是接了王万贯案子的侦探?”
他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近乎宣判的笃定和轻蔑。目光扫过沈墨略显滑稽的T恤和运动鞋,扫过林小夏年轻的脸庞,扫过赵建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老式警用夹克(退休后他依旧习惯穿着),那份轻蔑几乎要化为实质。
沈墨的愣神只持续了半秒。一股被冒犯的怒火混合着侦探的职业警惕感“腾”地冲上脑门。他脖子一梗,下巴不自觉地抬起,迎向对方冰冷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分:“你谁啊?怎么进来的?懂不懂敲门?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查什么?”他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砸过去,同时身体下意识地挪了半步,隐隐挡在白板前面,仿佛那上面是什么惊天机密。
西装男人——张启明,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充满讽刺的弧度,像是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他根本没有回答沈墨问题的意思,目光再次扫过白板,尤其是在那七个名字上停留了极其短暂却令人心悸的一瞬。他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声音依旧冰冷:“我劝你们,别白费力气,也别瞎打听。”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刻意加重,“有些过去的事,沾满了灰,埋在地底下好好的。硬要把它翻出来……”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再次刺向沈墨,“……对谁都没好处。惹一身腥臊,甚至……粉身碎骨。”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胁意味,像毒蛇吐信。
“过去的事?”沈墨的脑回路在高压下瞬间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跳跃。他猛地想起自己那套还没来得及被林小夏和赵建国完全批倒的“债主绑架论”,眼睛倏地瞪圆了,指着张启明,声音因为“恍然大悟”而变得尖利,“等等!我明白了!你知道内情!你是不是也跟这照片里的人有关系?你是不是就是那个…那个用记忆巧克力酱的债主同伙?还是你就是幕后黑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反向推理”简直天才,“王万贯书房那摊东西,是不是你提供的?!”
“噗……”角落里的林小夏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赶紧捂住嘴。赵建国也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张启明显然也被沈墨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和“记忆巧克力酱”的诡异名词噎住了。他那张万年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恶心的东西。他看沈墨的眼神,已经从轻蔑彻底升级为一种看不可回收垃圾的纯粹厌恶。
“哼!”一声冰冷的嗤笑从张启明的鼻腔里挤出来,充满了极致的嘲讽,“不知天高地厚!王万贯……”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某种扭曲的快意,“……他那是咎由自取。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不再看沈墨那张写着“我发现了真相”的愚蠢脸庞,目光掠过林小夏和赵建国,最后留下一句如同冰锥般的话语:“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锃亮的皮鞋踩过门口积蓄的小水洼,发出“啪嗒”一声轻响,身影迅速没入门外灰蒙蒙的雨幕之中。那扇饱受摧残的铁皮门在他身后吱呀呀地晃荡着,最终无力地虚掩上,留下一道透着湿冷寒气的缝隙。
事务所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噪音和盆盆罐罐承接滴水的叮咚声,固执地填充着沉默的空间。
“呼……”沈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水渍,心有余悸地嘀咕,“靠,什么来头?跟个移动冰柜似的,眼神能杀人……”
“等等!”一直紧盯着张启明离开方向的林小夏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她快步走到门边,小心地从门缝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人已走远,才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白板。“你们注意到没有?刚才那个冰柜脸,”她用了个极其贴切的形容词,“他扫视名单的时候,目光在‘周队长’那三个字上,多停留了至少半秒钟!非常刻意!虽然很短,但我肯定没看错!”
“周队长?”沈墨立刻凑到白板前,手指戳着照片上那个穿着旧式保卫制服、站姿笔挺、一脸严肃的年轻人,“保卫科那个?难道他真是主谋?被冰柜脸点出来了?”
赵建国没有立刻回应。他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脸上是罕见的凝重和深深的困惑。他慢慢站起身,走到虚掩的门边,透过那道缝隙望着外面连绵的雨丝,仿佛要穿透雨幕看清那个离去的背影。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硬硬的胡茬,嘴里低声念叨着:“张启明…张启明…这名字…这张脸…嘶…”
突然,他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抽屉被瞬间拉开!他倏地转过身,脸上的困惑被一种职业性的锐利所取代,语速也快了起来:“想起来了!是他!绝对是他!万贯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张启明!前两年市里那个轰动一时的‘宏远地产非法集资案’,他就是对方聘请的王牌大状!手段厉害得很,把几个关键证人弄得当庭翻供,差点让主犯脱罪!卷宗里有他的照片和名字!错不了!”
“万贯集团的法律顾问?!”林小夏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了。这身份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王小明委托他们找父亲,而代表万贯集团最高法律权威的张启明,却亲自上门,发出赤裸裸的威胁,阻止他们调查?这其中的矛盾与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沈墨也彻底懵了,他“债主同伙”的推测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份信息砸得粉碎,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弯:“啊?他是王小明家的律师?那他…那他跑来威胁我们干嘛?还说什么王万贯咎由自取?他到底站哪边的?”
“站哪边?”赵建国走回屋子中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他站的是‘某些人’那边。他代表的,恐怕不是王万贯,甚至未必是王小明!他代表的,是那些不希望四十年前旧事被翻出来的人!是那些害怕真相曝光会损害他们利益的人!”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白板上那七个名字,“‘周队长’…张启明特意关注他…这个周队长,恐怕不仅仅是个退休的保卫科干事那么简单!他跟张启明,或者张启明背后的人,必有勾连!”
张启明的威胁非但没有浇灭三人心头的火焰,反而像一瓢滚油,彻底点燃了他们被压抑的斗志和旺盛的好奇心。那冰冷的话语、那毫不掩饰的警告、那对“周队长”的特殊关注、以及他万贯集团首席法律顾问的显赫身份……这一切都像无数根导火索,最终汇聚成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这张“七人名单”,就是王万贯失踪案的核心!里面埋藏着足以让某些大人物坐立不安的秘密!
“妈的!”沈墨一拳砸在旁边吱呀作响的旧文件柜上,震得柜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威胁老子?不让查?老子偏要查个底朝天!”他刚才被张启明气势压住的那点憋屈瞬间转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对白板,眼神灼热得吓人,手指挨个点过白板上的名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中二的豪气:
“李工!孙姐!钱经理!赵师傅!周队长!小吴!还有那个神秘兮兮的赵老三!”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向整个江州市宣告,“债主们!不管你们是讨债的还是被欠债的!不管你们藏着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我沈墨……”他挺起胸膛,似乎想喊出“来收债了”,但话到嘴边,看到林小夏投来的警告眼神,硬生生拐了个弯,气势也弱了半分,“……呃,来调查你们了!等着接招吧!”
虽然结尾有点滑稽的泄气,但那斩钉截铁的决心,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这间漏水的铁皮屋里,也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雨,还在下。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似乎更密集了,像是在为这场刚刚揭开更深帷幕的追查,敲响了紧锣密鼓的序曲。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越发黯淡,事务所内一片狼藉,锅碗瓢盆里的积水倒映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昏黄的光晕。白板上,七个名字和一个问号,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重而清晰。
林小夏默默拿起一支红色记号笔,在“周队长”的名字下面,用力地画了两道醒目的横线。笔尖划过白板表面,发出“吱”的一声轻响,在这片被威胁和决心共同浸染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