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午后,阳光吝啬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斑驳的老墙间投下浅淡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泥土和一种属于旧时光的、缓慢发酵的气息。赵建国步履沉稳,带着一种老马识途的笃定,穿行在迷宫般的狭窄巷弄里。洗得发白的旧警服式外套和端正的旧警帽(没了帽徽,但浆洗得笔挺),在这片他守护了几十年的土地上,依旧是一张通行无阻的名片。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照片复印件——正是林小夏偷拍的那张红星酱油厂合影,以及单独放大出来的那个“阴郁男”。
林小夏紧随其后,脚步轻快而警惕。她背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笔,还有一小包赵建国建议带的、老人爱吃的软糯糕点。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晾晒在竹竿上的衣服、墙角堆积的杂物、坐在门口小马扎上晒太阳打盹的老人…这片沉淀着岁月的老区,如同一个巨大的、尘封的档案库,而赵建国,就是那把能打开柜门的钥匙。
他们的目的地,是红星酱油厂倒闭后,大部分老职工散居的区域——一片叫做“酱油巷”的老旧居民区。这里没有别墅区的森严,只有属于平民阶层的喧闹和烟火气。赵建国的目标很明确:公园的树荫下,街角的棋牌室,以及巷子深处那几家常去的、茶水便宜的老人茶馆。
第一站,是巷子口的小公园。几棵上了年头的香樟树下,稀疏地摆放着几张石桌石凳。几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棉布衣服的老人正围坐在一起,有的下着象棋,有的只是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空气里飘散着劣质烟草和陈年茶垢的味道。
赵建国脸上瞬间堆起那种极具迷惑性的、憨厚又带着点旧时代邻里温情的笑容。他像回家一样,极其自然地走到石桌边,拉过一张空着的马扎坐下,声音洪亮地打招呼:“老哥几个,下棋呢?哟,老张头,你这‘车’可悬了啊!”
被称作老张头的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看了赵建国几秒,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露出笑容:“哟!老赵!稀客啊!你这大忙人,今儿怎么有空溜达到我们这穷酸地界来了?”其他几个老人也纷纷抬头,认出是当年的“赵片警”,都露出了熟稔的笑容。
“咳,忙啥啊,退休了,闲人一个!”赵建国摆摆手,极其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包软糯糕点,撕开包装,放在石桌中央,“来,尝尝,刚买的,软乎,不费牙。”他这一手,瞬间拉近了距离。老人们乐呵呵地伸手拿糕点,气氛更加融洽。
“这不是,”赵建国一边看着棋局,一边仿佛不经意地开口,从怀里掏出那几张复印照片,“帮朋友个小忙,打听点老红星厂的事儿。老哥几个都是厂里的老人了,看看这照片,还认得上面的人不?”
照片被递到老人们面前。昏花的老眼凑近了看,手指在粗糙的打印纸上摩挲着。
“哟!这…这得有年头了吧?”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人眯着眼,“红星厂大门!没错!这破门,我闭着眼都能画出来!”
“这不是…王老抠家那小子吗?王万贯!”另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人一眼就认出了年轻版的王万贯,手指点着,“嘿,这小子,打小就鬼精鬼精的!你看这眼神,跟后来当老板时一个样,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他的话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王小明不在场,让老人们少了些顾忌。
“这个…”眼镜老人又指向照片前排一个笑容和善、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李工!技术科的李明远!那会儿可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脑子好使!后来…好像调到省里去了?”
“对对!李工!人不错!”有人附和。
“这个女的…”老人指着照片上唯一的女性,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孙姐!孙玉芬!厂里的会计!算盘打得那叫一个溜!人泼辣,心肠热!后来嫁了个老师,就住纺织厂家属院那边,前两年还见过呢!”
“孙会计啊!记得记得!”一个声音洪亮的老人接话,“她旁边这个,笑得跟弥勒佛似的,钱胖子!钱广进!跑销售的!那嘴皮子,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后来好像自己倒腾小买卖去了?”
“钱胖子!哈哈,是他!”众人哄笑。
“还有这个…”眼镜老人指向一个站在后排、身材敦实、表情严肃的男人,“赵大炮!赵铁柱!仓库的!力气大,脾气也大!一根筋!后来厂子散了,听说去开货车了?”
“嗯,是他!这身板,错不了!”
“这个呢?看着挺精神,站得笔直…”老人指向照片中一个穿着工装、站姿如松、眉宇间带着点英气的年轻人。
“周卫国!保卫科的!当过兵!后来好像干联防去了?就住这附近!”有人立刻认出来。
“哦!小周啊!想起来了!正派!”
“这个是小吴吧?吴胜利?”老人指向照片角落里一个笑容腼腆、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青年,“厂里的司机?后来…好像去开出租车了?前些年还见过他拉活儿呢!”
“对!小吴!老实孩子!”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如同拼图般,将照片上除了王万贯和那个“阴郁男”之外的六个人身份都大致拼凑了出来:技术员李工(李明远)、会计孙姐(孙玉芬)、销售钱胖子(钱广进)、仓库管理员赵大炮(赵铁柱)、保卫科周队长(周卫国)、司机小吴(吴胜利)。
气氛热烈,线索清晰。赵建国和林小夏心中暗喜。赵建国顺势将手指移向照片最边缘、那个始终低着头、眼神阴郁、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老哥几个,再看看这个?站边上的小伙子,看着有点…不合群?他是谁啊?也是咱厂里的吗?”
照片再次被传递。老人们凑得更近,昏花的老眼仔细辨认着那张模糊、阴郁的侧脸。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刚才还七嘴八舌的老人们,脸上轻松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他啊…”缺门牙的老人咂了咂嘴,眉头微皱,似乎在努力回忆,“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姓赵?赵…赵什么来着?”
“赵老三!”眼镜老人突然接口,语气带着点确定,“对!赵老三!赵四海!不是咱厂里的正式工!是临时招进来干装卸的!力气是有,就是人…有点闷,不爱说话,独来独往的!好像…家里条件不太好?”
“赵老三…赵四海…”旁边的老人咀嚼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是他!想起来了!后来…好像没干多久就走了?听说离开江州了?具体去哪了…不清楚。”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疏离感,显然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深,或者说,不愿深谈。
**赵老三!赵四海!**
林小夏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被捕捉到了!她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下:**赵四海(临时工?装卸?性格孤僻?后离江州?)**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看起来年纪最大、脸上皱纹如同刀刻般的老人(之前下棋的老张头),慢悠悠地拿起一块糕点,却没有吃。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在赵建国和林小夏脸上扫过,又看了看石桌上那张合影,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极其神秘的语气,压低了声音说道:
“王万贯…后来能发那么大的财,创下万贯集团…跟照片上这帮老伙计,可脱不开干系哟…”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其他正在闲聊的老人都下意识地安静下来,看向老张头。
老张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感:“那会儿…厂子快不行了,工资都发不出来…人心惶惶。听说…是这几个人(他用干枯的手指点了点照片上的李工、孙姐、钱胖子、赵大炮、周队长、小吴,唯独跳过了阴郁的赵四海和王万贯自己),东拼西凑,硬是凑了一笔钱出来…给了王万贯…”
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让他拿着这笔钱,出去闯荡…做他熟悉的酱油生意…算是…给他当的本钱吧?指望他能闯出条路,以后拉兄弟们一把…”
老张头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唉…这钱啊…是好东西,也是…烫手的山芋啊。后来嘛…王万贯是发达了…成了江州首富…可这人心…这交情…就…唉…”他欲言又止,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带着无尽唏嘘的叹息,仿佛那茶水里浸泡着四十年的世态炎凉。他摆摆手,显然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后来的事…谁说得清呢…喝茶,喝茶…”
**“凑钱当本钱!” “指望拉一把!” “后来…就…”**
老张头这欲言又止、饱含深意的叹息,如同一声闷雷,重重地砸在赵建国和林小夏心头!这简短的几句话,蕴含的信息量巨大!它不仅印证了之前幼儿园聚会听到的“钱纠纷”传闻,更是直接将王万贯的发迹与照片上这群老工友的“集体投资”联系在了一起!而老张头那未尽的叹息和摇头,更是无声地诉说着这桩“投资”背后可能存在的巨大龃龉、背叛和无法弥合的裂痕!
赵建国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没有追问,只是又给老张头续了点热水,仿佛真的只是闲聊听了个故事。他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更多了。这些老人,点到即止是他们的处世之道,有些陈年伤疤,揭开对谁都没好处。
林小夏的心却在狂跳!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关键线索:约40年前,红星酱油厂濒临倒闭。照片中李工、孙姐、钱经理、赵师傅、周队长、小吴(可能还有其他人?)共同凑钱给王万贯做酱油生意本钱。王万贯因此发家。后因不明原因,关系恶化(钱?利益分配?承诺未兑现?)**
身份信息 + 核心矛盾!这张照片的价值瞬间飙升!
又在公园和附近一个烟雾缭绕的老人棋牌室盘桓了一阵,凭借赵建国的“老脸”和拉家常的本事,他们又零星补充了一些信息,但核心内容没有超出老张头所说的范围。关于那个“赵老三”赵四海,信息依旧模糊,只确认了他确实很早就离开了江州,音讯全无。
日头西斜,老城区的光线开始变得昏暗。赵建国和林小夏带着沉甸甸的收获,告别了老人们,踏上了返回事务所的路。
回到那间漏水的铁皮屋,气氛完全不同了。白板前,林小夏用黑色记号笔,工整地列下了七个名字和身份:
1. **李明远(李工)**:技术员(后调省里?)
2. **孙玉芬(孙姐)**:会计(现居纺织厂家属院)
3. **钱广进(钱胖子)**:销售(后经商)
4. **赵铁柱(赵大炮)**:仓库管理员(后开货车?)
5. **周卫国(周队长)**:保卫科干事(后干联防?现居附近)
6. **吴胜利(小吴)**:司机(后开出租车)
7. **赵四海(赵老三)**:临时工/装卸?性格孤僻,后离江州(去向不明)
在名单最上方,林小夏用红笔重重写下了那条核心线索:
**“四十年前集体筹款资助王万贯起家!关系后恶化!”**
而在名单旁边,那张放大的合影照片上,王万贯年轻的脸庞和那个表情阴郁的赵四海,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七个名字,一个模糊的离乡者,一条断裂的金钱与情谊纽带,如同七把形态各异的钥匙,和一扇布满迷雾的沉重铁门,清晰地摆在了“乌龙侦探事务所”的面前。
沈墨还没回来。屋顶的漏雨声,滴答,滴答,敲打着接水的盆,也敲打着五十万倒计时的鼓点。这一次,鼓点声中似乎夹杂了来自四十年前、那笔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本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