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雨,终于停了。但江州市的天空并未因此放晴,而是被一层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严密地覆盖着,像一块巨大的、湿漉漉的抹布,沉沉地压在老城区低矮的屋顶上。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铁皮锈蚀的酸味,挥之不去。乌龙侦探事务所里,气氛比天气还要阴沉几分。

沈墨像一滩失去水分的烂泥,瘫在唯一一张没被雨水彻底泡透的旧沙发里。身上那件夹克皱巴巴地裹着,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顽固的、依旧在缓慢渗水的霉斑。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被雨水泡软的粉笔头,粉笔灰沾满了手指。旁边的地上,躺着那个荧光绿的塑料甲壳虫窃听器,像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昨天在“爱宠天堂”犯下的、愚蠢至极的“罪行”。

林小夏则显得忙碌许多,但也带着一种烦躁的焦虑。她正用一块半干的抹布,徒劳地擦拭着被雨水浸湿的文件和桌面,水渍反而越擦越大。铁皮屋顶偶尔传来一两声沉闷的“咚”响,是残留的积水滑落的声音,每一次都让沈墨的身体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八千八百八十八…”沈墨突然梦呓般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再加三千定金…一万一千八百八十八…王小明!王万贯!你们父子俩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他猛地坐直身体,脸上充满了肉痛和一种被欺骗的悲愤,“还有我的名誉!我沈墨侦探英明神武的形象!全毁在那只…那只**贵宾犬标本**的腿上了!”

“形象?”林小夏把抹布“啪”地摔在桌上,溅起几点水花,“你还有形象?从你推理王总被缩小塞进骨灰盒开始,你的形象就碎得连渣都不剩了!现在整个老城区都知道,‘乌龙侦探事务所’的沈墨,跑去宠物殡葬店给狗标本戴电子脚镣,被人老板轰出来了!赵叔刚发信息,说街口炸油条的老张头都编成顺口溜了:‘沈墨沈墨真能耐,窃听器往狗腿上戴!’”

沈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恼羞成怒:“那是意外!是…是战术性失误!再说了,那个李工!他那反应!抱着狗标本哭得跟什么似的!正常吗?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疑点?一个宠物殡葬师,把死去的宠物做成标本天天看着?这心理得多扭曲?说不定这就是他绑架王万贯的动机!用活人做标本!弥补他空虚的心灵!”

“沈墨!”林小夏忍无可忍,抄起桌上一个空塑料文件夹就朝他砸过去,“你能不能有点人性!人家那是把宠物当家人!当精神寄托!失去家人的痛苦你懂不懂?你眼里除了你的‘反向推理’和破案,还有没有点正常人的情感?!”

“寄托?寄托需要做成标本摆在办公室?还跟它道歉?”沈墨梗着脖子反驳,但声音明显弱了下去。李工那句沉痛的“乐乐…对不起…爸爸没用…”像魔咒一样又在他脑海里回响,让他心里一阵阵发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带着点痰音的咳嗽。赵建国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两个还在滴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

“哟,这气氛…比停尸房还冷啊?”赵建国看着屋里两个斗鸡似的年轻人,以及地上那个扎眼的绿色甲壳虫,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他把早餐放在唯一干燥的桌角,拉了把还算完好的椅子坐下,“先吃点东西垫垫。我跑了一早上,有点眉目了。”

“赵叔!”沈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箭步冲过来,也顾不上烫,抓起一个包子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是不是查清楚了?那个李工!他肯定有问题!心理变态!有重大作案嫌疑!对吧?”

林小夏也凑过来,拿起一杯豆浆暖手,期待地看着赵建国。她虽然痛斥沈墨,但内心深处,关于“时光修理铺”的疑问,以及李工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依然让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赵建国慢条斯理地拿出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啜了一口浓茶,这才在沈墨急不可耐的目光中开了口:“李工这个人啊…我找老街坊,还有他住的那片老居委会的刘大姐,聊了大半宿。情况…跟你们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李工,大名李卫国。以前确实是万贯酱油厂的技术骨干,人很老实,技术也好。可惜啊,命苦。他爱人,二十多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没救过来,走了。那时候他们还年轻,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沈墨咀嚼包子的声音。林小夏的心微微一沉。

“从那以后,李卫国这人就变了。”赵建国叹了口气,“话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孤僻。厂里效益后来也不行了,他干脆就辞职了。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干上了宠物殡葬这行。街坊们都说,他这是把对老婆、对家的那份感情,都寄托在那些不会说话的小动物身上了。他对那些送来火化的宠物,比对自己都上心。那只叫乐乐的贵宾犬,是他自己养了十多年的老狗,去年冬天走的。听说走的时候,李卫国抱着它在宠物医院门口坐了一宿,哭得像个孩子。后来…就做成标本了。对他而言,那不是标本,那是他剩下的唯一一个‘家人’了。”

赵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沈墨和林小夏心上。沈墨咀嚼的动作停了,包子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林小夏握着豆浆杯的手紧了紧,指尖发白。李工办公室里那沉痛的悲伤和自责,此刻有了清晰的、令人心酸的源头。那不是变态,那是一个被命运反复捶打、只能在逝去的生灵身上寻找慰藉的可怜人。

“至于王万贯失踪那天…”赵建国看着沈墨瞬间垮下去的脸,继续道,“李卫国根本不在家,更不可能去什么别墅区绑架人。那天一整天,他都在咱们老城区的‘康乐’社区宠物医院里。”

“宠物医院?他在那干嘛?”沈墨下意识地问,声音有些发干。

“做义工。”赵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记事本,翻到一页,“‘康乐’的老兽医孙大夫,跟我也是老相识了。他说那天是社区安排的流浪猫‘TNR’行动日,就是抓流浪猫做绝育再放归。李卫国是志愿者里的主力,负责术前安抚和术后看护。从早上八点,一直忙活到晚上快九点。孙大夫有详细的当天手术记录和值班表,上面有李卫国的签名和时间。而且,不止孙大夫,好几个一起做义工的邻居大妈都能证明,李卫国那天就没离开过医院!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赵建国把记事本推到沈墨和林小夏面前。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记着:

> *孙大夫证言:3月17日,社区TNR日。李卫国全天在岗。负责猫笼管理、术前安抚(尤其擅长安抚应激猫)、术后苏醒观察。签名及时间见医院记录(已拍照)。*

> *王婶、张姨等多人证言:李工那天一直在医院里帮忙,搬笼子、哄猫,非常耐心负责。中午饭都是大家给他带的包子。*

旁边还贴着一张用手机翻拍的医院工作记录页的模糊照片,在3月17日那天的志愿者签名栏里,清晰地签着“李卫国”的名字,时间跨度从8:00到20:45。

铁证如山!

沈墨看着那清晰的记录和签名,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又瘫回了沙发里,手里的半个包子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巨大的失望和更强烈的羞愧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居然…真的不是他…”沈墨喃喃自语,眼神空洞,“那他的悲伤…还真是给狗的?就…就为了一条狗?”他理解不了这种情感,只觉得荒谬,一种被现实无情戏耍的荒谬。他耗费心力(和金钱)锁定的“骨灰盒阴谋家”,竟然是个沉浸在丧妻失犬之痛中的可怜义工?他的“贵宾犬计划”,根本就是一个悲伤主人对爱宠的深情纪念?

林小夏则迅速抓住了另一个重点:“赵叔,您刚才说…他妻子去世后,他把感情寄托在宠物‘和修理旧物上’?”她敏锐地重复了赵建国话里的关键词。

“哦,对!”赵建国拍了拍脑门,“这也是街坊们说的。李卫国这人,除了宠物,还有个癖好,就是收集和修理各种旧东西。老街坊谁家有个坏了的旧钟表、老收音机、甚至孩子玩坏的铁皮青蛙,只要他看见了,或者人家送过去,他都能给捣鼓好。他家里、店里,堆满了修好的旧物件。刘大姐说,他修东西的时候特别专注,像变了个人,眼睛里都有光,不像平时那么死气沉沉的。可能…这也是他排解的一种方式吧。”

**修理旧物!**

林小夏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想起了昨天在“爱宠天堂”那惊鸿一瞥——李工办公桌上那个擦得锃亮的旧黄铜闹钟!底座上贴着的蓝色小标签:“**时光修理铺 - 修复完成**”!

“赵叔!”林小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您知道老城区有个叫‘时光修理铺’的地方吗?专门修理旧物的!”

“时光修理铺?”赵建国皱着眉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在老酱油厂后面那片,靠近老城墙根的那条小胡同里?门脸很小,招牌都褪色了?老板好像姓陈?是个怪老头?”

“对!应该就是那里!”林小夏兴奋地转向沈墨,却看到对方依旧是一副魂游天外的颓丧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推了他一把,“沈墨!醒醒!重点来了!时光修理铺!李工那个闹钟是从那里修好的!而且赵叔之前打听到,那七个收到王万贯十万块钱的人,在收到钱前后,都去过那家店!”

沈墨被推得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啊?修理铺?去修东西不是很正常吗?旧闹钟…旧收音机…旧…”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眼神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微弱的涟漪。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等等!七个收钱人…都去过同一家旧物修理铺?李工也去过?还修了个旧闹钟?这…这也太巧了吧?难道…那家店是个接头点?或者…那里藏着什么秘密?”

虽然他的“骨灰盒阴谋论”破产了,但侦探的本能和对“巧合”的天然警惕,让他瞬间捕捉到了这个新线索的不寻常之处。七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退休工人、小店主、快递员、宠物殡葬师…),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和王万贯有旧(七人凑钱),都收到了十万块,还都去过同一家不起眼的旧物修理铺?这概率,比王万贯被外星蚊子叼走还低!

“赵叔!快!详细说说那个时光修理铺!老板姓陈?怎么个怪法?”沈墨像打了鸡血一样,刚才的颓废一扫而空,眼睛又亮了起来,虽然这次的光芒里带着点谨慎和探究,不再是之前的盲目狂热。

赵建国看着瞬间“复活”的沈墨,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信息说了出来:“那个老陈头,叫陈守时。在城墙根下开那个修理铺得有…三四十年了吧?比酱油厂历史还长。手艺没得说,老物件到他手里,八成能焕发第二春。但人确实怪,孤僻得很,几乎不跟街坊来往,整天就窝在他那个堆满了破烂的小店里。听说他年轻时候成分不好,受过不少罪,可能就养成了这么个性格。铺子叫‘时光修理铺’,倒也挺贴切,修的都是过去的物件嘛。”

“陈守时…时光修理铺…”沈墨摸着下巴,陷入了他标志性的“高速反向推理”模式,“修的是时光?还是利用修理旧物传递信息?比如在某个旧钟表里藏个纸条?或者在修好的收音机里装个窃听器?等等!窃听器!”他瞥了一眼地上那个绿色的塑料甲壳虫,嘴角抽搐了一下,赶紧甩甩头,“不对不对!那七个收钱人,是不是都把什么东西送去修了?修的东西会不会就是传递信息或者接收指令的载体?王万贯的失踪,是不是跟这家铺子有关?那个姓陈的怪老头,会不会才是幕后黑手?或者…是联络人?”

他的思维又开始天马行空,但这次,林小夏没有立刻反驳。她也觉得这巧合非同寻常。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修理铺,七个收钱人不约而同地在特定时间点光顾,这本身就值得深挖。

“赵叔,您能带我们去一趟那个时光修理铺吗?”林小夏问道,“或者至少告诉我们具体位置?”

“行啊,那地方我知道。”赵建国爽快地答应,“不过今天不行,下午我得去趟街道办,有个调解。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带你们过去。那地方偏,没人带还真不好找。”

“好!就明天!”沈墨立刻拍板,仿佛已经看到了破案的曙光。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绿色的塑料甲壳虫,这次没有嫌弃,反而若有所思地掂量着:“看来…高科技装备,有时候也得看是谁在用…” 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不服输的劲头。

“对了,赵叔,”林小夏想起什么,又问,“您刚才说李工那天在宠物医院做义工,有手术记录和邻居证明。那…他修旧物这个爱好,有没有可能…跟王万贯或者其他人有什么特别的关联?比如,他有没有修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时光修理铺的陈老板,跟他熟不熟?”

赵建国摇摇头:“这个倒没细问。刘大姐她们只知道李工喜欢修旧东西,具体修过什么特别的,或者跟陈老头关系如何,就不清楚了。李工那人你也知道,闷葫芦一个,从不跟人聊这些。”他看了看时间,“哟,真得走了。你们俩也收拾收拾,别老跟这发霉的屋子较劲了。明天早上八点,我在这等你们。”

赵建国起身离开。事务所里又只剩下沈墨和林小夏,以及那恼人的、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沈墨拿着那个甲壳虫窃听器,走到窗边。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依旧厚重,老城区的屋顶连绵起伏,远处依稀能看到老城墙蜿蜒的轮廓。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些建筑,落向了那个藏在城墙根下的神秘小店——“时光修理铺”。

“时光…修理铺…”他低声念叨着,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对新线索的兴奋,有对李工遭遇的些许歉疚(虽然他不愿承认),更有一种被拉回正轨的、属于侦探的坚定。“陈守时…不管你修的是旧钟表,还是别的什么‘时光’…我沈墨这次,一定要把你的‘零件’拆开看看清楚!”

林小夏默默收拾着桌上的早餐垃圾。她看着沈墨站在窗前的背影,又想起李工办公室里那个贴着蓝色标签的旧闹钟,以及赵建国描述的、那个孤独怪癖的陈守时老人。一种隐隐的不安和巨大的好奇在她心中交织。七个收钱人,一家修理铺,一个消失的财神爷…这些碎片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一段被尘封的往事?那个能修理“时光”的地方,是否就是揭开所有谜底的关键钥匙?

她拿起笔,在笔记本新的一页上,用力地写下了五个字:

**时光修理铺**。

字迹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