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怂是被饿醒的。

胃里像揣了只生锈的铁爪,每蠕动一下都扯得五脏六腑生疼。他在潮湿的稻草堆里蜷缩着,干裂的嘴唇抿了又抿,舌尖能尝到满口铁锈味 —— 那是昨天被狱卒揍破的牙龈渗的血。

“哐当!”

沉重的铁门被踹开时,陈怂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石壁。三天了,自从被扔进这间牢房,他还没见过像样的食物,唯一的 “供给” 是狱卒每天扔进来的半瓢掺沙子的馊水,水里飘着几粒发绿的米,细看还能瞧见白花花的蛆虫在米糠里扭动。

“新来的,接食!” 王大麻子的粗嗓门震得人耳朵疼,他手里的陶碗在铁栏杆上磕出脆响,碗沿缺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灰扑扑的东西 —— 像是把灶底的烟灰和着馊米煮成的糊糊,表面浮着层绿霉,远远就能闻到股泔水般的酸臭味。

陈怂盯着那碗 “牢饭”,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穿越前他在剧组吃盒饭嫌这嫌那,现在却觉得这碗能熏死人的糊糊,比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还诱人。可当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碗沿,王大麻子突然收回手,用粗粝的拇指刮了刮碗底。

“想吃?” 狱卒咧嘴笑,露出泛黄的牙,“没点能耐的废物,只配吃猪食。” 他突然把碗往地上一扣,糊糊溅了陈怂一裤腿,几只肥硕的蛆虫顺着裤脚往上爬,“看你这怂样,怕不是连句狠话都不敢说?”

陈怂的脸瞬间白了。他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 在这牢里,“骂” 是生存技能,是换取食物的硬通货。可他连跟楼下小卖部老板讨价还价都要提前排练半小时,哪敢对官老爷说半个不字?

隔壁牢房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陈怂慌忙转头,看见个穿蓝布囚服的中年男人被两个狱卒按在地上,左手死死攥着支断笔,右手的小指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断口处血肉模糊,溅在地上的血珠里还混着碎骨渣。

“让你‘讽’他两句,你偏要写‘青天在世’?” 狱卒用砚台底座狠狠砸着男人的手背,“当这儿是翰林院?写这种屁话给谁看!”

男人疼得浑身抽搐,嘴里却还在含糊地求饶:“我…… 我真的不会骂……”

“不会骂就滚去喂狗!” 狱卒捡起地上的断笔塞进男人嘴里,“嚼碎了咽下去!让你知道什么叫‘文不如刀’!”

陈怂看得胃里翻江倒海,刚压下去的馊水味又从喉咙里冒出来。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 嘴唇咬破了,血腥味混着恐惧,在舌尖弥漫开。

“看见没?”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斜对面传来。

陈怂循声望去,对面牢房里坐着个穿红衣的女子,正用根绣花针挑着草叶玩。她头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明明是阶下囚的打扮,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针,嘴角还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是昨天被关进来时瞥到的那个女人。

“在这儿,骂得越狠活得越久。” 红衣女子手腕一转,绣花针精准地刺穿草叶的脉络,“看见西北角那老头没?” 她朝斜后方努努嘴,“前儿骂通判‘刮民脂膏’,换了半勺肉沫;昨儿骂户部尚书‘中饱私囊’,直接得了块白面馒头 —— 这叫‘文气供养’,懂?”

陈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有个白发老头缩在草堆里,手里正捧着块黑乎乎的东西啃得香,细看竟是掺了芝麻的麦饼。老头察觉到他的视线,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冲他咧开缺牙的嘴,露出沾着饼渣的牙床。

“我…… 我连跟外卖员说‘少放香菜’都要鼓足勇气……” 陈怂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穿越前他写剧本时总让主角舌战群儒,可真轮到自己,连句重话都不敢说 —— 上次被外卖送错餐,他愣是憋到对方走远才敢对着门骂句 “笨蛋”。

“那你就得饿死。” 红衣女子嗤笑一声,突然抬手,绣花针 “嗖” 地飞过,精准地扎在陈怂面前的石板上,针尾还穿着半块发霉的馒头,“接着,算我苏骂骂赏你的。”

陈怂看着那半块长了绿毛的馒头,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可饥饿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眼前发黑。他颤抖着捡起馒头,刚要往嘴里塞,却被王大麻子的怒吼吓得一哆嗦。

“苏骂骂!你他妈少多管闲事!” 王大麻子抬脚踹向红衣女子的牢门,“再敢私相授受,老子把你那破针撅了!”

苏骂骂却不怕他,反而把绣花针在指间转得飞快:“王大麻子,你昨儿让我帮你写‘妻管严’诗的事,要不要我喊得全狱都听见?”

王大麻子的脸 “腾” 地红了,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热水。他狠狠瞪了苏骂骂一眼,又把目光转向陈怂,眼神阴鸷得像要吃人:“新来的,懂规矩了?”

陈怂的心猛地一沉。他摸了摸怀里藏着的 U 盘,那里面存着他没写完的剧本,主角在第 37 章才敢第一次反抗 —— 可他现在连第 5 天都撑不过去。

“我…… 我试试……” 陈怂抱着头蹲下去,后背的旧伤被扯得生疼 —— 那是被礼部侍郎踹的,现在还青紫着,一碰就像有火烧。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把县令的模样骂了百八十遍,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蚊子哼哼:“县…… 县令大人…… 您…… 您办案辛苦了……”

“噗嗤 ——” 斜对面的苏骂骂突然笑出声,“这叫骂?你这是给人家唱赞歌呢!”

陈怂刚想辩解,头发突然被猛地揪住。王大麻子的手像铁钳,硬生生把他的头往石壁上撞 ——

“咚!”

额头撞上冰冷的石壁,眼前瞬间炸开无数金星。陈怂觉得天旋地转,鼻子里涌出热流,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说句‘瞎了眼’很难?” 王大麻子又抬起脚,靴底沾着的泥块掉在陈怂脸上。

“我…… 我骂……” 陈怂咬着牙,眼泪混着泥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他想起穿越前被制片人指着鼻子骂 “废物”,想起改了十七遍的剧本被扔进垃圾桶,想起现在连块发霉的馒头都要跪着求……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突然涌上来,像被压抑了很久的火山。

“县…… 县令……” 他的声音发颤,却还是梗着脖子喊出来,“你…… 你断案不明,纵容恶奴!”

这句话喊得断断续续,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气势,可王大麻子的脸色却缓和了些。

“这还差不多。” 他松开手,把地上那碗馊饭踢到陈怂面前,“吃吧,算你过关。”

陈怂趴在地上,额头的血糊住了眼睛。他颤抖着抓起陶碗,刚扒拉一口,牙齿就被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

“咔嚓。”

他吐出来一看,半截暗黄色的骨头躺在掌心里,两头被磨得圆润光滑,最诡异的是骨头上的刻痕 —— 歪歪扭扭的 “蝗” 字,笔画深得能卡进指甲缝,像是用牙齿一点一点啃出来的。

“这是……” 陈怂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穿越前为了写《饥荒年代》的剧本,查过不少资料,人骨在潮湿环境下会发黑发脆,可这根骨头却黄得发亮,像是被油脂反复浸润过。

“哟,中头彩了。” 苏骂骂不知何时凑到了栏杆边,绣花针在指间转得飞快,“这叫‘怨骨’,被文气养过的那种。”

“怨骨?” 陈怂把骨头翻过来掉过去地看,除了那个 “蝗” 字,没看出任何特别。

“去年青州大旱,饿死的人能填满三条河。” 苏骂骂的声音突然压低,“那些死前还攥着谷种的,骨头缝里就会长这玩意儿……”

青州大旱?陈怂的心猛地一跳。他的剧本里写过这段,还特意查了史料,那场旱灾饿死了上万人,朝廷拨的赈灾粮却被层层克扣,最后发到灾民手里的,只有掺着沙子的糠麸……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咽下去的馊米混着血,在喉咙里直打转,他猛地捂住嘴,冲到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酸水灼烧着喉咙,吐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只有些带血的唾沫星子。

“废物。” 王大麻子嫌恶地踢了踢他的脚,“还愣着干什么?典狱长要见你。”

“典狱长?” 陈怂的脸瞬间白了。他在牢里听其他囚犯说过,文狱的典狱长姓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据说当年是翰林学士,因为写了句 “君舟民水” 被削了官职。这人看着和善,手段却狠得很,前几天有个囚犯试图越狱,被他用 “文气” 活活憋死了 —— 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要被处死了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陈怂的腿就软得像面条。他 “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膝头撞在尖锐的石棱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顾不上了,只是拼命往王大麻子脚边爬:“大哥…… 我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 求你饶了我吧……” 他胡言乱语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王大麻子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求饶,只是不耐烦地拽着他的后领往外面拖。陈怂的脸在粗糙的石板上摩擦着,额头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滴在地上,像一朵朵绽开的暗红色小花。

“这怂样还能引动文气?” 拖拽间,陈怂听见王大麻子低声嘟囔,声音里满是不解,“典狱长怕不是老糊涂了……”

引动文气?陈怂懵了。他连 “文气” 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引动?难道是因为那首《送终赋》?还是刚才那句骂县令的话?

穿过阴暗潮湿的走廊,两侧的牢房里传来各种声音 —— 有哭嚎的,有咒骂的,还有人在低声念诗,念的都是些陈怂听不懂的句子,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墙壁上刻满了字,大多是些骂人的话,“狗官”“赃官”“昏君”…… 字字都像用刀刻的,有些字的笔画里,还嵌着暗红的血渍。

快到值班室时,陈怂的目光突然被墙上的一行字吸引住了。

那行字刻得特别深,几乎要把青砖凿穿,写的是 “圣恩如屎溺”。字迹狂放不羁,带着股毁天灭地的戾气,可那起笔收锋的习惯,那横平竖直的力道…… 陈怂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笔迹,和他考卷上那篇《送终赋》,一模一样!

他的《送终赋》明明被礼部侍郎当场撕碎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

“看什么看?快走!” 王大麻子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陈怂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回头再看那行字时,突然发现 “屎溺” 两个字的笔画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 仔细一看,竟是几只白色的蛆虫,正从砖缝里钻出来,顺着笔画慢慢爬行,像是在描摹那两个字。

值班室的门近在眼前,厚重的木门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写着 “文心堂” 三个字。可在陈怂眼里,那三个字像是活的,笔画扭曲着,渐渐变成了三张人脸 —— 笑着的,哭着的,还有一张,赫然是他自己的脸,正咧开嘴,无声地笑着。

王大麻子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一股浓郁的墨香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