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晨雾裹着铁锈味钻进牢房时,陈怂正用碎瓷片在墙上划第 24 道刻痕。每道刻痕代表一天,从被扔进这鬼地方开始,他已经数了二十四个日夜。左手脱臼的关节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昨天被狱卒撞在门框上留下的 “纪念”,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块生锈的合页。

“哐当 —— 哐当 ——”

走廊尽头的铁门突然被拉开,不同于往常狱卒的粗野,这次的脚步声带着种刻意的轻缓,踩着石板地发出 “笃笃” 的闷响,像敲在人心尖上的鼓点。陈怂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把那卷藏着贪腐证据的诗卷往稻草堆深处塞 —— 今天是张启山来巡查的日子,也是他计划引爆 “文气弹” 的日子。

“都给我出来!站直了!” 王大麻子的吼声里带着罕见的紧张,手里的皮鞭在铁栏杆上抽得噼啪作响,“宫里来人了!谁敢乱瞟,挖了他的眼珠子!”

宫里来人?陈怂的心脏猛地一跳。难道是张启山的人?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脱臼的左臂吊在胸前,每动一下都像有根铁丝在肉里搅动。斜对面的牢房空荡荡的,苏骂骂的稻草堆早就被狱卒翻得乱七八糟,只剩下几根沾着血的红布条,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走廊里很快站满了囚犯,个个衣衫褴褛,神情麻木。陈怂混在人群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值班室的方向瞟 —— 李瘸子说卯时会来接他,可现在晨雾都快散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难道…… 刀疤脸没能顶住?黑市被发现了?

“肃静!”

尖锐的太监嗓音像把小刀划破了嘈杂,所有囚犯瞬间噤声。陈怂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个穿着孔雀蓝绸缎的太监正站在走廊中央,手里捧着个明黄色的卷轴,身后跟着四个佩刀的锦衣卫,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

“咱家李德全,奉陛下旨意,前来宣读特赦令。” 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打转,“凡在文狱服刑满三月者,无重大反诗案底者,皆可获特赦 —— 回家。”

“回家” 两个字像道惊雷在陈怂耳边炸响,他的脑子 “嗡” 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回家?他可以回家了?

穿越前的出租屋,电脑屏幕上没写完的剧本,冰箱里快过期的牛奶……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涌上来,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他甚至忘了浑身的伤,忘了怀里的诗卷,忘了张启山和那三十万两赈灾款 —— 脱臼的左臂传来剧烈的疼痛,可这点疼和 “回家” 的狂喜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谢…… 谢陛下!谢李公公!”

陈怂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想给李德全磕头,膝盖刚弯到一半,就被旁边的锦衣卫踹了一脚。“扑通” 一声,他重重摔在地上,脱臼的左臂正好撞在石板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伤口。

“规矩点!” 锦衣卫的声音冰冷,“特赦还没念到你名字,就敢抢着谢恩?”

陈怂趴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左臂的疼像潮水般漫上来,可更疼的是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侥幸 ——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特赦,这太监只是来吊吊他们的胃口。

李德全慢悠悠地展开卷轴,尖细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查文狱一层囚犯王二狗,刑期三月已满,无重大反诗记录,特赦出狱……”

被点到名的囚犯愣了半天,突然爆发出疯狂的哭喊,对着明黄色的卷轴磕头如捣蒜。陈怂看着他被锦衣卫架走的背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 为什么不是我?我也想回家……

“下一个,李三……”

“下一个,赵四……”

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被点到的囚犯有的喜极而泣,有的面无表情,还有的突然疯了似的大喊 “我不出去!”,被锦衣卫当场打晕拖走。陈怂的手心全是汗,他死死盯着李德全手里的卷轴,感觉那卷轴像个巨大的胃,正一点点吞噬着所有人的希望。

“陈怂。”

尖细的嗓音突然念到他的名字,陈怂的身体猛地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起头,看见李德全正用那双三角眼盯着他,嘴角挂着抹说不清的笑。

“陈怂,刑期三十日,虽未满三月,但念其在狱中有悔改之意,特……” 李德全故意顿了顿,卷轴在他手里轻轻晃动,“…… 特恩准提前释放,即刻出狱。”

“出…… 出狱?” 陈怂的声音发颤,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他甚至忘了爬起来,就那么趴在地上,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 回家,他真的可以回家了!

“还愣着干什么?” 王大麻子突然走过来,用靴尖踢了踢他的腿,动作却意外地轻,“还不快谢恩?”

陈怂这才反应过来,他想爬起来给李德全磕头,可脱臼的左臂根本使不上劲,只能用右手撑着地面,一点点往上挪。膝盖刚碰到地面,还没等他低下头,就被李德全身边的小太监狠狠踹了一脚。

“砰” 的一声,他再次摔在地上,这次是结结实实的狗啃泥,门牙磕在石板上,疼得他眼泪直流。

“没规矩的东西!” 小太监尖声骂道,“特赦你还敢慢吞吞?是不是对陛下的恩旨不满?”

那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正好撞在之前被狱卒踢裂的肋骨上,疼得他差点背过气去。陈怂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冰冷的石板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就在这时,他突然明白了 —— 这世上最毒的不是掺沙子的牢饭,不是辣椒水,不是能割掉舌头的小刀,而是给了你希望,又亲手把它掐灭的疼。

“咱家看你这模样,怕是心怀怨怼吧?” 李德全慢悠悠地蹲下身,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挑起陈怂的下巴,“抬起头,给咱家念念‘皇恩浩荡’。”

陈怂的脑子昏昏沉沉,肋骨的疼和手臂的疼混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他张了张嘴,想说出那四个字,可舌头像打了结似的,怎么也捋不直。

“皇…… 皇恩…… 浩…… 浩……”

“浩什么?” 李德全的声音陡然变冷,“是‘浩荡’还是‘浩气’?你想说陛下的恩旨还不如一股浩气?”

陈怂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摇头:“不…… 不是…… 我…… 我嘴瓢了……”

“嘴瓢?” 李德全冷笑一声,猛地松开手,陈怂的脑袋重重砸在地上,“咱家看你是心里有鬼!敢对陛下的恩旨不敬,看来这特赦…… 你是不想要了!”

他站起身,对着锦衣卫挥了挥手:“把他拖回牢房!重打三十大板,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什么叫‘皇恩浩荡’!”

陈怂被两个锦衣卫像拖死狗似的往牢房里拽,脱臼的左臂一次次撞在门框上、石板上,疼得他眼前发黑,意识渐渐模糊。他听见其他囚犯麻木的呼吸声,听见王大麻子假装呵斥的声音,还听见李德全尖细的笑声,像只得意的狐狸。

再次被扔进牢房时,陈怂已经分不清哪里疼了。他蜷缩在稻草堆里,浑身像散了架,后背的伤口被冷汗浸透,黏糊糊的难受。喉咙里卡着血沫,每呼吸一次都像吞刀片,疼得他直哆嗦。

“咳咳……”

他咳得越来越厉害,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了。朦胧中,他好像看见苏骂骂站在牢房门口,对着他笑,红衣猎猎,像团跳动的火。

“怂包……” 她的声音很轻,“这点疼就受不了了?”

陈怂想伸手抓住她,可手臂刚抬起来,就疼得他龇牙咧嘴。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红衣女子,只有铁栏杆外空荡荡的走廊,和走廊尽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狱卒的惊叫和什么东西翻滚的声音。陈怂挣扎着爬到铁栏杆边,往外一看,吓得差点瘫倒在地 ——

无数条滑腻的鳝鱼从厨房的方向涌过来,在走廊里扭动着,像一条条小蛇。它们的眼睛是红色的,嘴里吐着信子,见人就咬,几个来不及躲闪的狱卒已经被缠倒在地,惨叫着被鳝鱼群淹没。

“鳝鱼暴动了!” 有囚犯在喊,声音里带着种疯狂的兴奋,“是‘文气’引的!那些鳝鱼吃了太多带文气的血水,成精了!”

陈怂想起墨先生说的 “文气弹”,想起自己滴在资金流向图上的血 —— 难道这场暴动和他有关?

混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是王大麻子。他趁着其他狱卒都在对付鳝鱼,飞快地从送饭口塞进个东西,然后转身就跑,动作快得像阵风。

是半块热饼,还带着温度,饼里夹着张薄薄的纸条。陈怂把纸条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没有毒,这才小心翼翼地展开 —— 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字:“别信特赦,牢里才安全。”

陈怂的心脏猛地一缩。牢里才安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外面有比文狱更可怕的东西?

他把饼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下去。热饼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点吞刀片似的疼。可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 王大麻子为什么要帮他?他到底是谁?

鳝鱼暴动很快被镇压下去,走廊里一片狼藉,到处是鳝鱼的尸体和狱卒的血迹,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作呕。陈怂把纸条烧成灰,混着唾沫咽下去,刚躺回稻草堆,就听见牢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杜铁骨。

典狱长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长衫,手里把玩着那枚刻着 “灭” 字的玉扳指,慢悠悠地从走廊里走过。经过陈怂的牢房时,他停下脚步,用靴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一块碎瓷片。

碎瓷片 “咕噜噜” 地滚到陈怂脚边,边缘锋利,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像把小巧的刀子。

杜铁骨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陈怂一眼,眼神复杂,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最终咽了回去。他转身继续往前走,黑色的长衫在走廊里划过一道残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陈怂盯着脚边的碎瓷片,心脏 “咚咚” 直跳。杜铁骨是什么意思?让他用这瓷片自杀?还是…… 用它来做别的什么?

夜里的风越来越大,从铁栏杆的缝隙里钻进来,刮在脸上像冰碴子。陈怂冻得蜷缩成一团,却不敢哼一声 —— 他怕被巡逻的狱卒听见,扣上 “不服管教” 的帽子,再遭一顿毒打。

他捡起那片碎瓷片,握在手里。瓷片很凉,边缘的锋利硌得手心生疼,正好压在 “诗” 字胎记上,让那股一直灼烧的热度稍微降了点。

突然,陈怂的目光被瓷片映出的景象吸引住了。

碎瓷片像面小小的镜子,映出了牢房的墙壁。在瓷片的反射下,原本斑驳的墙壁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极淡的手印!

那手印五指张开,形状和大小,竟然和他自己的手一模一样!像是 “另一个他” 曾经扒着这面墙,用尽全身力气往外爬,把掌纹深深印在了石头里。

陈怂的呼吸骤然停滞。

另一个他?

难道在他之前,还有一个 “陈怂” 被关在这间牢房里?那个 “他” 也像他一样,经历过特赦的诱惑,经历过希望破灭的绝望?

他颤抖着伸出手,按在墙壁上那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手印上。手心的 “诗” 字胎记突然剧烈地发烫,烫得他差点扔掉手里的碎瓷片。

就在他的手掌和墙壁接触的瞬间,墙壁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了动。陈怂凑近一看,发现手印旁边的石缝里,嵌着一根暗红色的线 —— 是根绣花线,和苏骂骂红衣上的线一模一样!

风还在刮,铁栏杆发出 “呜呜” 的响声,像有人在哭。陈怂握着那片碎瓷片,看着墙壁上的手印,突然觉得这间牢房像个巨大的漩涡,而他,和那个 “另一个他” 一样,正在被慢慢吞噬。

特赦是淬毒的糖,牢里是看不见的网。

他到底该相信谁?王大麻子的纸条?杜铁骨的碎瓷片?还是那个藏在墙壁里的 “另一个自己”?

碎瓷片映出的手印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像个无声的嘲讽。陈怂把脸埋在膝盖里,第一次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哭了。

哭声很小,很快被风声吞没,就像他这个人,像他那点可怜的希望,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

天亮时,陈怂被冻僵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他松开手,碎瓷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墙壁上的手印已经看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根暗红色的绣花线,还静静地嵌在石缝里,像一滴凝固的血,无声地诉说着某个被遗忘的秘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