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的金辉带着慵懒的暖意,铺满了整个喧腾的操场。运动会的气息像一锅烧沸的油,滋啦作响。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浪、尖锐急促的哨音、猎猎翻飞的彩旗,还有塑胶跑道被无数脚步践踏后散发出的微呛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名为“集体狂欢”的热浪。
林小满站在班级方阵最不起眼的边缘,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号码牌——“女子800米”。那件统一发放的鲜红色运动背心,此刻像一块被强行缝合在她身上的、格格不入的补丁,灼烧着她的皮肤。周遭是兴奋到有些变形的面孔,同学们热烈地讨论着入场式的分数、哪个班的运动员最有冠军相、待会儿的口号要怎么喊才更响亮。空气里弥漫着过剩的肾上腺素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亢奋。
“小满!等会儿八百米加油啊!我们给你摇旗呐喊!”李晓转过身,脸颊因为激动泛着健康的红晕,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林小满微微趔趄了一下。
“嗯,知道了。”林小满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应道。胃里却像塞了一团浸了冷水的棉花,沉甸甸的,让她只想缩进一个安静的壳里。图书馆里纸张摩挲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面的笃笃声,那种能让她心安的秩序感,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就在这时,一个极具穿透力、带着刻意夸张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开了这片喧嚣的背景音:
“哎——哟——喂!大家快瞧嘿!那是谁家养的企鹅跑出来遛弯儿啦?这姿势,绝了!一步三晃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吨位足是不是?”
是周默。
林小满循着那刺耳的声音望去。果然,周默正站在人群外围稍高一点的花坛边缘,一手叉腰,一手夸张地指着跑道方向。他身体前倾,模仿着某种笨拙摇摆的姿态,脖子伸得老长,脸上堆砌着一种刻意放大的、近乎漫画式的滑稽表情,活脱脱一个卖力表演的小丑。他指向的目标,是一个在跑道上努力奔跑、但体型确实偏胖的男生。那男生跑得满脸通红,汗水浸透了运动衫,每一次迈步都显得格外吃力,姿势在高速奔跑中确实显得有些笨拙和不协调。
“噗哈哈哈!默哥你太损了!”
“像!太像了!你看他那胳膊甩的,跟划水似的!”
“哎哟喂,不行了,肚子笑疼了!默哥再来一个!”
周默的“表演”瞬间引爆了周围一小片区域。几个平时就和他走得近的男生,如张雨之流,立刻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有的夸张地捂着肚子弯下腰,有的用力拍着旁边人的肩膀,前仰后合。就连原本在认真看比赛的几个女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滑稽模仿逗得掩嘴轻笑。李晓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甚至还回头对着周默的方向,下意识地竖了个大拇指,脸上带着一种“你真行”的赞许表情。
林小满的心,就在这一片哄笑声中,猛地向下沉坠。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不适感的厌恶,瞬间从胃底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别人的窘迫和努力,当作自己取乐的笑料?为什么这种赤裸裸缺乏尊重、甚至带着恶意的模仿,会被这么多人欣然接受,甚至奉为“幽默”?难道快乐就非得建立在别人的难堪之上,非得用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吗?
她猛地扭过头,不再看向周默那个令人作呕的方向,视线仓惶地投向远处空茫的跑道尽头。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眼,白晃晃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操场上震天的喧嚣声浪,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层无形的、厚厚的冰冷玻璃隔绝开来。她能“看到”那些挥舞的手臂、张合的嘴巴、兴奋涨红的脸,却“听”不到太多具体的声音。唯有周默那尖锐、得意、带着煽动性的笑声,像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针,穿透了这层隔音玻璃,无比清晰地、持续不断地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神经末梢。一种强烈的、被排斥在外的孤独感和格格不入感,伴随着对周默那深入骨髓的厌恶,将她牢牢钉在了原地,像一座被喧嚣海洋包围的、冰冷而沉默的孤岛。
女子800米比赛的检录广播,对林小满而言,如同一声救赎的号角,又像一道催命的符咒。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尘土、汗水和青草被践踏后汁液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非但没有带来清醒,反而让她更加眩晕。她跟着其他选手,像被驱赶的羊群一样走向起跑线。
起跑线附近的人更多了,加油声、议论声、甚至还有尖锐的口哨声,密集得如同实质的声波墙,挤压着耳膜。她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其他选手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失控般的速度疯狂擂动,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各就位——”裁判员拉长了声音。
林小满俯身,双手撑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指尖能感受到颗粒的坚硬。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盯着眼前几寸地面。
“预备——”
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砰!”
发令枪的爆响如同在耳边炸开。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林小满和其他选手一起冲了出去。瞬间的爆发让她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是灌入口鼻的、带着尘土腥味的风。跑道在脚下向后飞掠,塑胶颗粒摩擦着鞋底,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努力调整着呼吸,三步一吸,三步一呼,试图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摆臂和迈步的节奏上。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向任何一边的观众席,生怕在那些攒动的人头里,再次捕捉到周默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和他可能投来的、带着戏谑的目光。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小满!加油!林小满——加油!”李晓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熟悉的焦灼感,断断续续地从侧面看台上传来。这声音像投入冰水中的一小块炭火,短暂地驱散了一些林小满心头的寒意和紧张,让她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微弱的松动。她甚至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头。
就在这精神稍懈的瞬间,一个她此刻最恐惧、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精准地、带着令人齿寒的戏谑,再次缠绕上来:
“哎哟喂!大家快看!重点来了!我们班的小林子发力了嘿!”周默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刻意引人注目的亢奋,“看看看看!这跑姿!啧啧啧,跟条刚被踩了尾巴的蚯蚓似的!一拱一拱,扭得那叫一个销魂!太有喜剧效果了!哈哈哈哈!”他甚至配合着语言,在跑道外侧的空地上,夸张地扭动着身体,模仿着一种极其别扭的、拱动前行的姿态,脸上的表情挤眉弄眼,极尽滑稽之能事。
“噗——!蚯蚓!默哥你这嘴绝了!”
“哈哈哈!拱!再拱快点小蚯蚓!”
“哎哟不行了,眼泪都笑出来了!默哥你是懂解说的!”
“小蚯蚓加油!别拱岔气儿了!”
周默的“精彩解说”和模仿,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以张雨为首的那几个男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取乐。他们指着跑道上奋力奔跑的林小满,指指点点,前俯后仰,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表演。就连原本在给林小满加油的李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画面感的“蚯蚓拱”比喻和周默的夸张表演逗得“噗嗤”一声,随即意识到不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但肩膀还在微微耸动,眼神里充满了尴尬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笑意。
轰——!
林小满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巨大的屈辱感像海啸一样,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吞噬。那些尖锐刺耳的笑声,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嘲弄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因奔跑而扭动的身体上。周默那张因兴奋和得意而扭曲的脸,他眼中闪烁的、那种自以为发现了绝世笑料的“幽默”光芒,以及他嘴角那抹令人作呕的、带着高高在上优越感的笑意,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放大、定格。
她成了小丑。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周默亲手推上舞台,供所有人取乐的小丑。
肺里的空气瞬间被抽干,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双腿骤然变得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抬腿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汗水不再是温热,而是冰冷的,顺着额角、鬓角、脊背疯狂地流淌,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视野瞬间模糊。她死死咬着下唇,牙齿因为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太阳穴突突地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终点线?名次?这些念头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跑!快跑!离他们远一点!离那些笑声远一点!离周默那张脸远一点!逃离这个充满了恶意和嘲弄的炼狱!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加快脚步,身体前倾,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冲去。跑道在她脚下延伸,周围的喧嚣仿佛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周默那毒蛇般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哄笑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她,成了驱赶她拼命狂奔的唯一动力。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被一股名为“周默”的、令人作呕的洪水猛兽追赶撕咬。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林小满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惯性扑倒在地。粗糙的塑胶颗粒摩擦着手肘和膝盖,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但她浑然未觉。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滚烫的砂砾,灼烧着气管和肺叶,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控制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前阵阵发黑,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发梢滴落,在深红色的跑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周围隐约传来的、关于她名次和成绩的议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全部感官和精神,还顽固地停留在刚才那场当众的羞辱上,停留在周默那刺耳的“蚯蚓拱”和随之爆发的哄笑声中。屈辱的余烬仍在体内阴燃,灼烧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小满!小满!你怎么样?”李晓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第一个冲下看台跑到她身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将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塞到她手里,“快喝口水!你跑得真棒!最后冲刺太猛了!”李晓的脸上是真切的关切,眼神里还残留着刚才笑过的痕迹,混合着担忧,显得有些复杂。
林小满下意识地接过那瓶冰凉的水,却没有立刻去喝。她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着那塑料瓶身,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内心的灼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微微颤抖着。她抬起汗湿粘腻的脸,看向蹲在面前的李晓,又扫了一眼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带着各种探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同情目光的同学,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涩又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沉沉地压在心头。她不想解释,尤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去复述周默那恶毒的言语和模仿,那只会让她再次重温那份难堪。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跑岔气了?”李晓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嘴唇紧抿着微微发抖,不由得更加担心,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帮她顺气。
“没……没事。”林小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一个让她瞬间浑身紧绷的身影挤开了围观的人群。周默带着他那套惯用的、仿佛焊在脸上的“亲和”笑容,大喇喇地走了过来,甚至带着一种“功臣”般的自得。
“嘿!林小满!可以啊!”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不由分说地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林小满汗湿的肩膀上。那力道不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哥们儿”意味,拍得林小满身体猛地一歪,不适地缩紧了脖子。“最后那几步冲得够劲儿!就是中间那一段,啧啧,有点掉速啊,是不是体力分配没弄好?下次运动会前,哥们儿给你特训特训!咱们班女子中长跑这块牌子,以后就靠你扛起来了!”他拍着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豪迈架势,仿佛刚才在跑道边极尽嘲讽之能事的人根本不是他。
这虚伪的亲昵和自以为是的“指点”,像一桶滚油,猛地浇在林小满心头那团屈辱的火焰上。积压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转过头,那双因脱力而略显涣散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厌恶,直直地钉在周默那张带着虚假笑容的脸上。
“关你什么事?”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因为压抑到了极致而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的空气。
周默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僵住。他似乎完全没预料到林小满会是这种反应,尤其是在他刚刚“不计前嫌”地来“鼓励”她之后。一丝错愕和隐隐的恼怒飞快地掠过他的眼底。“我……”他张了张嘴,试图找回场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僵硬,“我就是随口一说,关心一下同学嘛!你这跑完步,脾气还挺冲啊?”他努力想维持住那副“大度”的表情,但嘴角的弧度已经变得有些勉强。
“你关心的方式,”林小满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结了霜的刀刃,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默,然后意有所指地投向刚才他起哄的方向,“太特别了。特别到让人恶心。”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终点区域,“有些人觉得特别搞笑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可能只是纯粹的侮辱和伤害。”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围观的同学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脸色铁青的周默和眼神冰冷的林小满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震惊、好奇,甚至还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李晓彻底愣住了,看看林小满,又看看周默,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只剩下不知所措的尴尬。
周默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阴霾。被当众如此不留情面地顶撞和指责,尤其是被林小满这样一个平时在班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书呆子”顶撞,让他觉得颜面扫地。他死死地盯着林小满,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怒意和一丝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用更刻薄的话反击,或者用他惯常的“幽默”来化解尴尬,但在林小满那冰冷刺骨、毫不退缩的目光注视下,那些话竟哽在了喉咙里。最终,他只能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带着一种被拂了面子的恼羞成怒,狠狠地瞪了林小满一眼,然后用力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背影僵硬而愤怒。
林小满看着周默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冰凉。刚才爆发的那点勇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强烈的孤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她知道,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可能彻底堵死了她和周默之间本就稀薄的沟通渠道,甚至可能让周默对她的厌恶和针对变本加厉。在这个刚刚结束了一场“集体胜利”(运动会)的操场上,在这片依旧喧闹的背景音里,她感觉自己像一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冲突、硝烟尚未散尽的孤岛,伤痕累累,孤立无援。周默那所谓的“幽默”和“关心”,如同环绕岛屿的、充满恶意的冰冷海水,将她与这个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那深入骨髓的厌恶感,非但没有因为这次对峙而消散,反而像附骨之疽,更深地烙印在了心底。
运动会结束后的周五傍晚,教室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联欢”现场。为了营造气氛,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开了几盏光线昏黄的壁灯。彩带和廉价的气球被随意地粘在墙壁、灯管和黑板上,在昏暗中显出几分廉价而暧昧的斑斓。空气中混杂着薯片、辣条、碳酸饮料的甜腻气味,还有青春期少男少女们身上散发出的、被闷热环境蒸腾出的汗味和廉价香水味。各种被刻意压低却依旧兴奋的交谈声、嬉笑声在有限的空间里嗡嗡回响,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又隐隐躁动的背景音。
这正是周默的主场,是他如鱼得水、尽情释放他那套“搞笑”天赋的舞台。林小满早早地缩进了教室最深处、光线最昏暗的那个角落,紧挨着堆满扫帚拖把的卫生角。她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全球通史》,书页摊开,目光却空洞地停留在密密麻麻的字行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书本只是她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氛围里,竖起的一道脆弱的心理屏障。
教室中央,一小片空地被人群自发地围了起来,形成了一个临时的“舞台”。周默无疑是此刻聚光灯下的主角。他正卖力地模仿着最近一部无厘头喜剧片里主角的招牌动作——一个极其夸张的、如同触电般的原地旋转加甩头,配合着挤眉弄眼的滑稽表情,嘴里还含糊不清地模仿着电影里的台词。他显然投入了极大的热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油光,脸颊也因为兴奋和用力而涨得通红。每一次模仿到“精髓”处,他都会刻意停顿,用眼神扫视全场,捕捉着观众的反应。
“哈哈哈!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默哥牛逼!”
“再来一个!学学那个反派被揍趴下的怂样儿!”
“对对对!就那个‘大爷饶命’的表情!”
张雨等几个忠实“拥趸”立刻爆发出捧场的哄笑和叫好,用力地拍着巴掌,起着哄。他们的笑声和起哄像催化剂,又带动了周围更大一圈同学的哄笑。李晓也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周默卖力的表演,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虽然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但身体还是诚实地被这廉价的欢乐氛围所感染。
林小满远远地看着,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搅,那股强烈的厌恶感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这哪里是什么幽默?分明是毫无内涵的、近乎自虐式的哗众取宠!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周默那夸张表演背后,那份急切地渴望被关注、被认可的可怜巴巴的讨好。他就像一个在街头卖艺的小丑,拼命地逗弄着观众,只为了换取几声廉价的喝彩和短暂的聚焦。这种刻意的、近乎卑微的表演,让她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比嘲笑他人更让她觉得可悲。
“小满!别看书啦!快过来一起看!周默今天状态爆棚,笑死人了!”李晓不知何时挤了过来,弯下腰凑近她耳边,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邀请道,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林小满身体猛地一僵,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将书本往怀里收了收,仿佛那是她最后的盾牌。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李晓的眼睛,生怕看到里面那种“你怎么这么不合群”的困惑和催促。喉咙发紧,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干涩而急促:“不了,我……我有点累,头有点晕,想……想早点回去休息。”这个借口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觉得拙劣。
李晓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被一种明显的错愕和淡淡的失望取代。她愣愣地看着林小满低垂的脑袋和紧抱着书本的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点尴尬笑了笑:“哦……这样啊。那……那你好好休息,路上小心点。”说完,有些讪讪地直起身,重新融入了那圈围观周默的人群里。
林小满心里松了口气,仿佛逃过一劫,但紧随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失落和一种被群体边缘化的冰凉感。她像个异类,一个无法融入这场集体仪式的局外人。这份清醒的疏离,在此刻显得如此孤独。
就在她心神不宁、试图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时,一个带着浓重戏谑、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声音,像鬼魅般在她身后响起:
“哟,大学霸,这么用功啊?研究啥国家大事呢?”
林小满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书差点脱手掉落。她猛地回头,心脏狂跳,只见周默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她座位旁边。他斜倚着旁边一张空桌子的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挂着那种她最熟悉也最厌恶的、自以为魅力十足又带着点痞气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探究和……某种说不清的、近乎挑衅的兴味。
“没……没什么。”林小满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她下意识地将书本合拢,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的防御。她努力挺直脊背,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些,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微微泛白的脸色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和排斥。
“嘿,别紧张嘛,”周默似乎很满意她这种反应,又往前凑了凑,距离近得林小满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刚才吃零食留下的甜腻气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感,“我就是好奇,想问问……你觉得我刚才那个模仿怎么样?是不是精髓都抓住了?我对着镜子练了好几个晚上呢!”他脸上带着一种等待夸奖的、近乎天真的期待,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林小满,仿佛刚才在操场上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这股混杂着汗味、甜腻气息和刻意亲昵的压迫感,让林小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猛地别开脸,避开了他那令人不适的、仿佛带着粘性的目光,视线仓惶地投向墙角堆放的杂物,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冷硬:“还行吧。” 三个字,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敷衍到了极致。
周默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瞬间冻结的湖面,彻底僵住了。那点“天真”的期待瞬间被错愕和一丝被轻视的恼怒取代。他盯着林小满冷硬的侧脸看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个带着明显自嘲和讥诮的弧度,耸了耸肩,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语气说道:“行吧,懂了。你们这些学霸的脑回路跟我们不一样,就喜欢端着,装深沉,欣赏不来我们这种接地气的幽默。” 说完,他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拂了面子后的冷硬和隐隐的不爽。他最后瞥了林小满一眼,带着一种“你不识货”的优越感,转身挤回了那片属于他的、依旧喧闹的中心舞台。
林小满看着他那重新融入人群、瞬间又变得生龙活虎、继续开始新一轮“表演”的背影,只觉得环绕在自己周身的那层无形隔膜,变得更加厚重、更加冰冷了。每一次周默刻意的靠近,每一次他那种自以为是的“幽默”展示,都像砂纸在反复摩擦她紧绷的神经末梢。在这昏暗、嘈杂、充满了廉价甜腻气味的狭小空间里,她感觉自己被彻底隔绝在一个完全透明的隔音罩中。外面是扭曲变形、光怪陆离的喧嚣和热闹,而她独自坐在冰冷的寂静里,清晰地感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与周遭世界彻底剥离的孤独。对周默的厌恶,如同密闭容器中不断发酵膨胀的气体,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带来阵阵窒息般的闷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撑裂开来。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只盼着这令人作呕的喧嚣能立刻停止,让她能逃离这个充斥着周默气息的、令人窒息的地方。
联欢会的气氛,在“真心话大冒险”这个环节被推向了顶峰,也走向了一种带着暧昧和起哄意味的、失控的边缘。教室中央的空地上,一个被饮料渍和薯片碎屑弄得脏兮兮的塑料骰子成了决定命运的道具。大家围坐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圈,昏暗的灯光下,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上都闪烁着兴奋、好奇和一丝跃跃欲试的冒险光芒。
“周默!来来来,你先打个样儿!”李晓带着一种主持大局的兴奋,把骰子推到坐在她对面的周默面前,眼神里既有期待,又隐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太了解周默在这种场合的“破坏力”了。
周默毫不推辞,脸上带着一种“看我的”的自信笑容,甚至带着点表演欲。他伸出两根手指,熟练地捏起那个黏腻的骰子,手腕灵巧地一抖。骰子骨碌碌地在光滑的地砖上滚了好几圈,在一片屏息凝神中,最终停了下来——鲜红的“真心话”面朝上。
“哦——!!!” 瞬间,压抑的起哄声像被点燃的引信,猛然爆发出来,带着一种窥探隐私的兴奋和恶作剧般的快感。
“快快快!问题呢?来个劲爆的!”张雨立刻拍着大腿喊道,唯恐天下不乱。
“就是就是!别整那些没意思的!”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几个女生也捂着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等着看好戏。
“那……”一个平时就爱起哄的男生搓着手,脸上带着坏笑,抛出了一个在这种场合几乎百试不爽的“经典”问题,“老实交代,周默!咱们班这么多花花草草,你心里头,最喜欢哪个女生啊?必须说名字!不许耍滑头!”
问题一出,起哄声更大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默脸上,充满了八卦的熊熊火焰。
周默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为难,反而掠过一丝正中下怀的得意。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围坐的女生脸上扫过一圈。他的眼神在几个公认漂亮的女生脸上略有停顿,带着一种评估商品的意味,最后,如同锁定目标般,精准地落在了坐在前排、笑容甜美、此刻正因为紧张和期待而脸颊微红的王雨晴身上。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表演的笃定,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她,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这还用问?当然是——她!王雨晴!”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仿佛在宣布什么重大奖项,“又漂亮!又可爱!性格还好!关键是——学习还贼棒!简直是咱们班,不,是咱们年级当之无愧的完美女神!谁不服?” 他甚至还加上了最后一句极具煽动性的反问,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我眼光好吧”的自豪。
“哇——!!!”
“喔噢噢噢——!!”
“周默牛逼!够直接!”
“雨晴!雨晴!听见没?完美女神哦!”
巨大的惊呼声、口哨声、拍桌跺脚声瞬间炸开,几乎要掀翻屋顶。气氛瞬间被点燃到了沸点。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羡慕、嫉妒、祝福、纯粹看热闹——齐刷刷地投向了猝不及防的王雨晴。
王雨晴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皙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和脖颈。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巨大的羞涩感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与此同时,一种被当众“加冕”为“完美女神”的虚荣和难以言喻的甜蜜,如同细细密密的电流,瞬间爬满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好友,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羞涩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她的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却又像是不经意般,飞快地、带着点探究地瞟向了角落里的林小满。
一直像个局外人般缩在角落阴影里的林小满,在听到周默那句掷地有声的“完美女神”时,握着厚重书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暧昧,充满了廉价香水、汗味和一种令人不适的荷尔蒙气息。周默那张此刻必定洋溢着得意、自认潇洒、实则在她看来油腻不堪的笑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为什么?为什么这种轻浮的、如同儿戏般的、甚至带着点表演性质的“表白”,能引起如此巨大的骚动?为什么王雨晴会因此而脸红心跳,感到甜蜜?这真的是喜欢吗?还是仅仅因为周默是班里的“开心果”,他的“青睐”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带有娱乐性质的“荣誉”?或者,这根本就是周默在利用这个游戏,在享受操控他人情绪、成为全场焦点的快感?
林小满看着王雨晴那泛着动人红晕的脸颊,那羞涩躲闪却又忍不住流露欣喜的眼神,还有她下意识瞟向自己的那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混杂着一丝炫耀,一丝不安,还有一丝“看,我才是被选中的人”的意味——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心头。这虚假的、被游戏规则和群体起哄架起来的“狂欢”,像一场精心排练的闹剧。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被期待的角色,说着言不由衷的台词,追逐着廉价的关注和瞬间的刺激。而周默,无疑是这场闹剧中最核心、也最令人不适的导演和主演。他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喧嚣中心,享受着被众星捧月的快感,却从不关心自己的言行是一粒糖果还是一把撒向别人的盐。
林小满感觉自己被彻底地、冰冷地隔绝开了。她像一个坐在剧院最偏僻角落的观众,透过厚厚的、隔音的玻璃墙,看着舞台上那场荒诞不经的演出。舞台上灯火通明,演员们卖力表演,观众们热烈鼓掌。而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玻璃墙的冰冷触感,以及内心那片死寂的、与这场闹剧格格不入的荒芜。对周默的厌恶,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如同剧毒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阵阵窒息般的钝痛。她合上那本一直作为屏障的书,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放在旁边的课桌上。这喧嚣的闹剧,该结束了。她只想立刻、马上,回到自己那个只有书页翻动声的、安全而真实的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