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冬天的尾巴被一阵凛冽得近乎粗暴的春风彻底扫荡干净,世界的更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快进键。昨日还残留着积雪的阴冷角落,一夜之间便被温润的泥土气息和无数新芽破土时散发的、带着青涩生命力的清香所占据。阳光也脱胎换骨,不再是冬日里那种苍白、虚弱、带着疏离寒意的照射,它变得饱满、明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活力,慷慨地泼洒下来,将偌大的校园每一个角落都镀上了一层跃动的金箔。视线所及,那些曾光秃秃伸展着嶙峋枝桠的树木,此刻如同被施了魔法,无数嫩绿的新叶怯生生地探出头,在微风中轻轻颤抖,像无数双初睁的、带着好奇与懵懂的绿色眼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从沉睡中彻底苏醒的世界。

然而,这席卷万物的蓬勃春意,却仿佛在林小满的心门外逡巡徘徊,始终无法真正渗透进去。春天来了,带着它喧嚣的生机和不容拒绝的暖意,可她的世界,似乎依旧被困在那场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寒冬大雪之下,冰冷而凝固。周默的存在,就像一颗被强行楔入她生活缝隙的、生了锈的钉子,尖锐,顽固,带着令人不适的侵入感。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转身,似乎都能感受到那钉子的存在。她所有试图“刻意疏远”的努力——调整路线、错开时间、避开他常去的场所——在这颗钉子的顽固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透着一丝自欺欺人的滑稽。

这天下午,林小满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像执行一项精密作战计划般,特意选择了图书馆最偏僻的侧翼。这条路线需要绕过大半个生活区,多花近二十分钟,时间也是她反复推算过的,精确避开了周默惯常泡图书馆的“活跃期”。她低着头,脚步细碎而急促,肩背微微绷紧,视线警惕地扫过低垂的刘海边缘,如同惊弓之鸟,过滤着每一个迎面而来或擦肩而过的身影。春日和煦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却只让她感觉皮肤下有种莫名的寒意。图书馆里,高大的拱形窗户将午后最慷慨的光线切割成几何形状,投映在光滑的橡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暖洋洋的光斑。空气里沉淀着旧书页特有的、略带霉味的墨香,混合着角落里咖啡机散发出的微苦醇香,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摩擦,间或夹杂着远处键盘轻柔的敲击,构成了这里唯一的背景音。这本该是林小满紧绷神经难得的避风港,是她能短暂卸下“防御工事”、汲取知识养分的绿洲。她找了个靠窗、背对大部分视线的位置坐下,深吸一口气,试图让书本上的铅字将纷乱的思绪拉回正轨。

手指刚触碰到冰凉的纸张,一个阴影便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笼罩了她摊开的书页。紧接着,一本厚重的、与她专业相关的书被两根手指随意地拎起,哗啦哗啦地翻动起来,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学习啊?看这本?”周默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拖长的调子,居高临下地响起,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戏谑,“啧啧,”他夸张地摇了摇头,书页在他指间发出脆弱的呻吟,“这么高深的东西,你看得懂吗?我看你上次小组作业,好像也没贡献多少真东西吧?是不是光顾着在群里潜水、关键时刻才冒泡划水了?”

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声直冲林小满的头顶,脸颊瞬间烧得发烫。羞辱感混合着怒火,让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直射向那张令她厌憎的脸:“周默!请你自重!我已经说过了,请你立刻离开!”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微微发颤,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引来附近几道探究的目光,又飞快地移开,但那瞬间的注视感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自重?”周默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新奇的词汇,眉梢高高挑起,脸上露出一种玩味的困惑,“我跟你说话,还需要‘自重’?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吗?同学之间‘交流交流’学习心得,有啥不可以的?你这么激动干嘛?”他刻意模仿着她刚才的语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黏腻的、如同耳语般的亲密感,眼神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赤裸裸的优越感,“搞得我好像对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还是说…你心里其实挺期待我对你做点什么的?”

林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四肢百骸,随即又被更猛烈的怒火烧灼殆尽。她看着他那张写满虚假无辜和毫不掩饰挑衅的脸,胃里一阵翻搅。

“交流心得?”她强迫自己深深吸气,胸腔剧烈起伏,试图稳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但声音里压抑不住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的失控,“你那不叫交流心得,叫赤裸裸的人身攻击!拿别人的认真和努力当消遣,你觉得这很好玩吗?很有成就感?”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哎哟,火气还不小嘛,”周默仿佛被她激烈的反应彻底取悦了,低低地笑出声,那笑声像砂纸磨过耳膜。他非但没退,反而又凑近了些,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某种运动香水的味道,混合着他呼吸的气息,让她本能地想后退,“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大家不都是这么互相‘激励’着过来的?谁还没点小缺点被拎出来说说?”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涨红的脸上巡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还是说…你心里其实也清楚,自己确实没怎么用力,只是装出一副很努力的样子而已?怕我…一不小心说中了你的痛处?”

“你……”林小满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耳中嗡嗡作响。她想厉声反驳,想用最刻薄的语言撕碎他那张虚伪的面具,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除了一个破碎的单音,什么也发不出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更多目光聚焦过来,那些视线带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看戏的意味,让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难堪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撕裂。

周默满意地看着她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他随手把那本被他翻过的书像丢垃圾一样扔在旁边空位的椅子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姿态悠闲得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独角戏,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牢牢锁着她,里面的戏谑分毫未减。

“怎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了?”他轻飘飘地抛出一句,尾音上扬,带着胜利者的愉悦,“行了行了,看你可怜,不逗你了。你赶紧学习吧,好好‘努力’,别到时候考试又挂科,”他故意拖长了“努力”两个字,眼神瞟向她桌上摊开的书,“到时候,可没人能‘帮’得了你哦。”最后那个“帮”字,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嘲讽。

说完,他甚至冲她挤了挤眼睛,发出一声轻快到刺耳的口哨,像完成了一场完美的恶作剧,转身,迈着悠闲的步子扬长而去,留下林小满一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尽,眼神却已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绝望如同粘稠的沥青,从脚底蔓延上来,一点点将她吞噬。她精心计算路线、耗费时间选择的“安全角落”,她构筑的心理防线,在他这种近乎无赖式的、强硬的“自来熟”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城堡,一戳即破。一种深不见底的挫败感,混杂着对自己无能的厌恶,像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为什么?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总能像幽灵一样,精准地出现在她想要隐身的每一个地方?用他那套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打击的“玩笑”和“搭讪”,一次次精准地戳中她的痛点,将她逼入窘迫的绝境?这种无法摆脱、无法反抗的无力感,比单纯的愤怒更让她感到窒息,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屈辱的刺痛。她知道,心底那片名为“周默”的冻土上,那层名为“鄙视”的坚冰,又加厚了沉重的一尺。

春天似乎终于厌倦了试探和徘徊,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宣告了它的主权。风变得柔和而缠绵,拂过面颊时,带着湿润的暖意,如同少女温软的指尖。天空被无限拉高、洗练,呈现出一种澄澈透明的、近乎梦幻的蔚蓝,几朵蓬松的白云慵懒地悬浮着,像被遗落在天际的巨大棉絮。校园成了色彩的狂欢场,樱花短暂的绚烂早已落幕,此刻是桃花、梨花、海棠的天下,它们开得毫无保留,浓烈似火,粉白如雪,仿佛要将积蓄了一冬的生命力在此刻彻底燃尽。空气里弥漫着甜腻醉人的花香,与青草被阳光烘烤后散发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像啜饮着浓郁的春酿。

林小满坐在图书馆另一个靠窗的位置——比上次更偏,几乎贴着墙壁,面前摊着书,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书页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目光却失焦地落在窗外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树上。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她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昨天绕远路失败的阴影还笼罩着她,今天她来得更早,几乎是图书馆开门的第一批访客,特意选了这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她以为,这次总该万无一失了吧?这堵墙,这片寂静,是她最后的堡垒。

然而,堡垒的城墙,在她毫无防备的瞬间,再次被轻易洞穿。

“哟,这不是我们勤奋好学、神出鬼没的小满同学吗?怎么,躲猫猫玩上瘾了?还是说…这个角落的风水特别好,能保佑你考试不挂科?”

那熟悉得让她头皮发麻的、带着金属般冰冷戏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侧响起,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碎了她刚刚构筑起来的脆弱屏障。

林小满猛地一颤,手里的书“啪”地一声合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眼睛——周默不知何时已斜倚在旁边的书架旁,双手抱胸,嘴角噙着那抹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洞悉一切的笑容。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过分清晰的轮廓,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冰冷,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她脸上不受控制地迅速漫上红潮,一直烧到耳根。她飞快地低下头,盯着书本上模糊的字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没有躲你。” 否认的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可笑。

“哦?是吗?”周默拖长了调子,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他迈开步子,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悠闲,走到她对面的位置,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再次打破了这片区域的宁静。他顺手拿起她搁在桌角的一支笔,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把玩着,笔帽被拧开又盖上,发出单调而扰人的“咔哒、咔哒”声,像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那你昨天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绕那条鬼影子都没一个的小道?今天又巴巴地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旮旯?林小满,”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眼神锐利如刀,“你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可真够…拙劣的。或者说,你其实很享受这种被我‘找到’的感觉?”

“我没有欲擒故纵!”林小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我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你!看到你就觉得心烦!”

“哦?心烦?”周默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嘴角咧得更开,露出一点白得晃眼的牙齿。“不想看到我?那你解释解释,上次在走廊,是谁看到我走过来,脸‘唰’一下就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心跳声我隔老远都听见了。”他慢悠悠地列举,欣赏着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还有,我那无聊的朋友圈,是谁每次我刚发完,就‘秒赞’的?那个小红心点得可真够及时的。林小满,你这副样子,”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大家都懂”的表情,“可真让人…浮想联翩啊。你说,你这算不算…口是心非?”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精准地扎在她最敏感、最不愿被触及的地方。她确实会偶尔手滑点开他的朋友圈——那仅仅是出于一种连她自己都厌恶的、无法抑制的烦躁和警惕,想看看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绝不是他口中那种龌龊的“喜欢”!至于脸红心跳?那纯粹是生理性的应激反应,是看到天敌时肾上腺素飙升的本能!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林小满气得浑身都在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能感觉到更多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耐,那些无形的视线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让她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消失。

“我胡说?”周默无所谓地耸耸肩,将那只被他蹂躏许久的笔轻飘飘地丢回她面前,“行吧,就算我胡说。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这么费尽心机地躲着我?嗯?”他身体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姿态放松得像在自家后院晒太阳,眼神却带着冰冷的审视,牢牢锁住她,“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配不上和你这种‘清高勤奋’的好学生说话?觉得我这种‘自来熟’很Low?很烦人?让你掉价了?”他刻意加重了“自来熟”、“烦人”和“掉价”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是又怎么样?”林小满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长久压抑的怒火和屈辱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抬起头,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眼神里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我就是觉得你烦!烦透了!不想看见你!不想和你说话!更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吼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低下头,将滚烫的脸颊埋进阴影里,双手死死抓住书本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脊背挺得僵直,像一张拉满的弓,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来自对面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压迫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剩下周默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和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桌面上敲击出的、规律得令人心慌的“笃、笃”声。窗外,阳光灿烂得刺眼,几片被风吹落的海棠花瓣打着旋儿,轻轻飘过窗棂,有一片甚至落在了她紧握的书页上,粉嫩娇艳,却像一滴落在她灰暗世界里的、带着嘲讽意味的颜料。她精心策划的“疏远”,再次被他以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碾得粉碎。这一次的失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让她清晰地认识到:逃避,在这个人面前,是彻头彻尾的徒劳。那根名为“挫败”的刺,深深扎进肉里,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

季节的转换有时毫无温情可言,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就在林小满以为这恼人的春天会拖拖拉拉地延长它的尾声时,一场酝酿已久的、声势浩大的暴雨,裹挟着初夏特有的闷热湿气,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天空仿佛被一只巨手瞬间泼上了浓重的灰墨,从清澈的蔚蓝跌入压抑的昏黑。豆大的雨点带着沉重的力道,噼里啪啦地砸在建筑物的玻璃幕墙、柏油路面和茂密的树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密集如鼓点般的轰鸣。风也变了脸,不再是春日温柔的拂拭,而是变得狂躁、粗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一切裸露的物体上。校园里的树木在风雨中疯狂摇曳,那些刚刚舒展开、还带着娇嫩鹅黄的新叶被打落无数,湿漉漉地铺满了小径,踩上去发出一种令人心头发闷的“噗叽”声。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带着腥气的泥土味和植物汁液被碾碎后的青涩气息,还有一种暴雨过后特有的、穿透闷热的、清冽的凉意,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林小满抱着几本刚借的书,被困在教学楼主入口宽敞的挑高檐廊下。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倾斜的屋顶边缘倾泻而下,在她面前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这场雨来得太快太急,她只来得及狼狈地跑到这里,书包里空空如也,连一把折叠伞的影子都没有。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的水世界,她心里烦躁得像塞了一团浸透水的乱麻。就在她蹙眉思索是冒雨冲刺还是等待雨势稍歇时,一个绝不想在此刻看到的身影,撑着一把宽大的黑色长柄伞,如同雨幕中浮现的幽灵,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容地向她这边走来。

“嘿,林小满,看来老天爷都觉得我们‘缘分’未尽啊?又遇到麻烦了?”周默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传来,依旧是那副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调侃的调子,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图书馆里那场激烈的冲突。

林小满猛地抬头,看到他伞下那张熟悉的脸孔和脸上那抹刺眼的笑容,一股邪火“腾”地就窜了上来,瞬间烧光了方才的懊恼,只剩下冰冷的厌烦。“麻烦?”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冷得像檐下溅起的雨滴,“周默,你能不能收起你那套虚伪的关心?我躲都躲不开,你还非要像阴魂一样贴上来?是不是觉得这样特别有‘存在感’?能让你那点可怜的‘无孔不入’的本事得到满足?”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讥讽和鄙夷。

“存在感?无孔不入?”周默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评价,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有些诡异。“林小满,你这小脑袋瓜里,对我的误解可真是根深蒂固啊。”他撑着伞走近几步,停在一个既能清晰对话、又不会让雨水溅到她的距离(尽管狂风卷着雨丝,依旧有几滴冰冷的液体落到了她的小白鞋鞋面上,留下深色的斑点)。他微微歪头,那双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更加幽深的眼睛,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研究的兴趣,上下打量着她,从她微微凌乱的刘海,到她因为愤怒和寒冷而抿紧的嘴唇,再到她紧紧抱着书本、指节发白的手。“我倒是很好奇,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死缠烂打的变态?还是一个…让你又恨又怕,却又忍不住偷偷关注的特别存在?”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的探究。

林小满被他那种仿佛在观察实验室小白鼠的眼神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强烈的生理性厌恶让她胃部抽搐。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上了身后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墙壁,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雨水狂暴地敲打着周默手中的伞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嘭嘭”声,像极了某种倒计时,催促着她做出反应。

“你!”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周默,我最后一次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不想理你!更不想和你有任何形式的交集!这跟你是谁都无关,仅仅是因为你的行为让我感到极度不适!请你尊重一点别人的意愿和边界感!这很难理解吗?”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尊重?边界感?”周默像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新奇”的词汇,夸张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发出一阵短促而刺耳的冷笑,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林小满,你确定你是在跟我谈‘尊重’?还是在表演一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他往前逼近了一小步,伞沿微微倾斜,更多的雨丝被风吹着扫到她的裤脚。“你想想,你上次‘明确’告诉我‘离我远点’,是在图书馆那个角落,对吧?”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她,“再上一次,是在二食堂门口,你看到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扭头就走,还记得吗?还有上上次,在阶梯教室外面,你为了避开我,差点一头撞到墙上…”他如数家珍般地点出每一次她试图“明确”拒绝的场景,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剥皮剔骨般的残忍讽刺,“你每一次‘明确’告诉我,都是在被我逼得退无可退、气得浑身发抖之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喊那么一嗓子。然后呢?然后你继续躲,我继续‘找’。”他摊开手,做出一个无奈又带着明显嘲弄的表情,“你说,我们俩,到底是谁在无视谁的‘意愿’?是谁在反复践踏所谓的‘边界’?是你一次次无效的‘明确’,还是我这种…‘无孔不入’的‘关心’?”他把“关心”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意。

林小满被他这番逻辑扭曲却一时难以反驳的话钉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是的,每一次的“明确”,都伴随着她的狼狈和失控,都发生在他成功的“围堵”之后。这让她此刻掷地有声的宣言,在过往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又怎么样?!”她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倔强在嘶喊,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就是觉得你烦!烦透了!不想看见你!不想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请你现在、立刻、马上离我远点!别再跟着我了!!”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眶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泛红。

周默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样子,脸上那抹令人厌恶的笑容反而加深了,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光芒。“好吧,既然你这么‘明确’地要求了…”他拖长了调子,然后,出乎林小满的意料,他竟然真的将倾斜的伞面正了回来,慢条斯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动作从容不迫。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种近乎“无辜”的、“你看,我很尊重你意愿”的表情。

“那…我就不打扰林大小姐欣赏雨景了。”他甚至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像最精准的探针,牢牢地吸附在她身上,带着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戏谑。

林小满看着他后退的动作,心脏却悬得更高,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警铃大作!这绝不是他的风格!他一定还有后招!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只察觉到致命危险的幼兽,警惕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周默似乎很满意她这副高度戒备、如临大敌的模样,嘴角满意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祝你好运,希望…你不会被淋得太透。”他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然后真的转过身,撑着那把巨大的黑伞,迈着悠闲的、甚至有些慵懒的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与图书馆相反的方向——教学楼深处走去。黑色的伞面逐渐融入昏暗的雨幕和廊柱的阴影中。

林小满僵立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冰冷的雨水湿气包裹着她,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她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紧握书本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阵阵发麻。没有庆幸,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玩弄于股掌的无力感。他精准地拿捏着她的每一次反应,连“顺从”她的要求都变成了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只为欣赏她高度紧张后的虚脱。这场雨,这场看似她“胜利”的驱逐,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重的挫败和对自己判断力的怀疑。对他那深入骨髓的鄙视,混合着对这种被操控的愤怒,如同冰冷的毒藤,在她心底疯狂蔓延。她明白,自己所谓的“疏远”,在周默面前,早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时间仿佛在春与夏的边界线上踟蹰了许久,终于在一个被阳光烘烤得空气都微微扭曲的清晨,彻底地、不容分说地跃入了盛夏的门槛。不再是春天那种带着试探和温存的暖意,而是以一种极为饱满、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宣告着它的统治。空气里沉浮的不再是湿润的泥土芬芳和青草香,而是被烈日暴晒后蒸腾起的、带着柏油路面和水泥建筑气息的热浪,其间混杂着花坛里那些不知名野花在高温下奋力绽放时散发的、浓郁到近乎甜腻的香气。天空被拉伸得异常高远,呈现出一种澄澈得刺眼的、饱和度极高的蔚蓝,几朵蓬松硕大的白云如同凝固的奶油,慵懒地悬浮着。阳光不再是跳跃的光斑,它拥有了重量和锋芒,近乎暴烈地穿透层层叠叠的绿叶,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切割出无数明亮与幽暗交织的、边缘锐利的光影碎片。每一片光斑都在蒸腾的热气中微微颤动、跳跃,无声地演奏着盛夏独有的灼热乐章。路旁花坛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仿佛被这炽热点燃,红的像火,紫的像霞,黄的耀眼,开得不管不顾,浓烈的色彩几乎要流淌下来,吸引着不怕热的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间嗡嗡嘤嘤地忙碌穿梭,为这幅炽热的画卷增添着喧嚣的生命力。

林小满坐在图书馆三楼一个临窗的座位上,面前摊开的专业书在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光线下,字迹显得有些模糊。窗外树梢间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蝉鸣,像无数把小锉刀,持续不断地刮擦着她本就绷紧的神经。她用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些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关于周默的阴郁念头驱逐出去。她几乎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疏远”手段:避开他常去的教学楼入口,绕开他固定出现的食堂窗口,甚至放弃了最喜欢的自习室。然而,每一次当她以为自己成功隐身时,那个身影,或者他那辨识度极高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轻笑声,总会像幽灵一样,在她视线的余光里一闪而过,或者在她放松警惕的瞬间,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让她瞬间汗毛倒竖,前功尽弃。

“林小满!”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蓬勃朝气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图书馆的沉闷,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林小满惊得肩膀一抖,猛地抬起头,看到好友李薇正站在桌旁,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手里还举着一串刚买的、滋滋冒着油光热气的烤肠,浓郁的肉香霸道地侵入了书本的气息。

“发什么呆呢小满?走走走,陪我去食堂!饿死啦!”李薇把烤肠凑到她鼻子底下晃了晃,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美食的纯粹渴望,“今天二食堂新出的糖醋排骨,张阿姨偷偷告诉我限量供应,去晚了可就没了!据说味道绝了!”

林小满看着李薇活力四射的脸,闻着烤肠诱人的香气,胃里诚实地咕噜了一声。她确实饿了,也渴望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充满周默阴影的安静空间。但一想到午休时分,正是人流高峰,周默那张令人厌烦的脸极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食堂窗口前,或者在她排队时突然从身后冒出来……一阵熟悉的、混合着焦虑和厌烦的沉重感瞬间压了下来。

“呃,我…”林小满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寻找借口,“我还不怎么饿,而且…这章快看完了,想看完再去…”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少来!”李薇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犹豫,眉头蹙起,毫不客气地戳穿,“你脸色白得跟纸似的,眼下乌青都快掉到嘴角了!还说不饿?是不是又没吃早饭?”她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林小满略显憔悴的脸,随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带着了然和一丝无奈,“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周默?你还在为那家伙的事烦心对不对?”

心事被直白地戳破,林小满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哪…哪有的事!你别瞎猜…”

“我瞎猜?”李薇叉起腰,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表情,“林小满同志,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好吗?从上次图书馆你跟他吵完架回来,你就跟丢了魂似的。昨天在宿舍,我提到一句‘周默他们班好像去郊游了’,你手里的苹果‘啪嗒’就掉地上了!这还不叫烦心?”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说你啊,就是当局者迷。那家伙,摆明了就是故意逗你玩呢!享受看你炸毛、看你躲他的过程!你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躲,他可能越觉得有趣,越想撩拨你。你干嘛要配合他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李薇的语气带着心疼和不解。

林小满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光滑的桌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疲惫:“可…可我就是不想见到他。每次他靠近,哪怕只是远远看见,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像…像被什么脏东西黏上了一样。”她找不到更确切的词来形容那种生理性的抵触和烦躁。

“不自在?”李薇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身体前倾,眼神里带着探究,“具体说说?是觉得他太吵了?太自以为是?说话太刻薄?还是…他身上那股劲儿让你觉得有压迫感?”她顿了顿,观察着林小满的反应,然后促狭地眨了眨眼,故意用轻飘飘的语气加了一句,“或者…你内心深处,其实对他有那么一丁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是被你这‘讨厌’的大旗给盖住了自己都没发现?毕竟,恨也是强烈的情绪嘛…”

“李薇!!”林小满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起头,脸颊瞬间红透,眼神里交织着被冒犯的羞恼和纯粹的愤怒,“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对他有…有那种意思?!我讨厌他!就是单纯的、彻头彻尾的讨厌!看见他就烦!听到他声音就想吐!”她急切地反驳,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得旁边几桌的同学纷纷侧目。

李薇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脸上却带着促狭的笑意:“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信你还不行嘛?看把你急的。”她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道:“不过小满,说真的,我是心疼你。你看看你现在,为了躲一个人,饭不敢好好吃,觉睡不好,连最喜欢的地方都待得战战兢兢。值得吗?他周默算哪根葱啊?凭什么因为他,你就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全校就他最会耍嘴皮子最会膈应人?”

李薇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小满强撑的硬壳。她看着好友关切的眼神,鼻子有些发酸,长久积压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我就是讨厌他!讨厌他那种…那种好像全世界都得围着他转的理所当然!讨厌他永远带着那种恶心的、自以为看透一切的笑容!讨厌他明明在伤害人,却还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我只是开玩笑’的嘴脸!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入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眼眶也微微泛红,长久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我躲他,是因为我不想再给他机会来恶心我!不想再看到他!这有什么错吗?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躲不掉?!”最后一句,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李薇被好友激烈的反应震住了,连忙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我知道,我知道他烦人,特别烦人!千错万错都是那个周默的错!”她一边安抚,一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再次投来的目光,压低声音,“但小满,你想过没有?你这种躲法,根本伤不到他分毫,折磨的只有你自己啊!他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笑笑,你呢?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这买卖,太亏了!”

她拿起那串已经有些凉了的烤肠,塞到林小满手里,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听我的,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对付那个讨厌鬼!走!为了糖醋排骨,冲!”她站起身,朝林小满伸出手,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同仇敌忾”的光芒。

林小满看着李薇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温热的烤肠,那油腻的香气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慰。她再望向窗外,盛夏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整个世界照耀得一片白炽,充满了近乎蛮横的生命力。那浓烈的绿意,那喧嚣的蝉鸣,那怒放的花朵…这一切生机勃勃的景象,与她内心灰暗压抑的角落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郁的浊气和那些名为“周默”的阴霾都暂时呼出去,让窗外那灼热的、带着植物蒸腾气息的风灌进来。

“…好吧。”她终于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眼神深处那沉重的绝望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她站起身,将书本胡乱塞进书包。窗外的热风扑面而来,带着盛夏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却奇迹般地没能立刻吹散她心头的阴云,反而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重。她知道,李薇说得对,这场旷日持久的、单方面的“疏远”之战,消耗的只有她自己。而那个始作俑者,恐怕正躲在某个角落,得意地看着她的狼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被失败感和无力感浸透的心底,激起了一圈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涟漪。夏天的风,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度,推着她走向门外那片炽亮的世界,也推着她走向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关于如何结束这场“战争”的残酷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