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4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疯狂。

她冲回桌边,抓起那张死亡证明,像是要把它撕碎。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她死死盯着那几行冰冷的铅字,目光凶狠,仿佛要用视线将这张纸烧穿一个洞来证明它的虚假。

“小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热死”两个字,她终究没能说出口,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的,当看清来电显示的名字陈默时,脸上那种濒临崩溃的狂怒和恐惧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呼吸,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亲昵。

电话那头传来年轻男孩模糊的声音,似乎在抱怨着什么。

林青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带着宠溺的纵容。

“好了好了,那辆车开起来有点不舒服是不是?明天我让助理联系4S店,给你换一辆......嗯,就那辆新出的敞篷版,颜色随你挑。别不开心了,嗯?”

三百万的跑车可以因为不舒服就随口换掉,而她的亲生女儿,却连一辆能遮阳避暑的车都没有,在五十度的高温下挣扎着死去。

这就是她林青的价值观!

我看着她手腕上那只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折射出冰冷的光。

够了。

在她挂断电话,重新转过身,脸上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准备继续对我发难时,我动了。

没有咆哮,没有质问。

那动作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青蹙着眉,不耐烦地看着我:“苏明,你到底要......”

我的话被她打断。

我从帆布包深处,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袋子看起来很旧,边缘有些磨损,与这个金碧辉煌的家格格不入。

我将文件袋放在桌面上。

“林青。”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签字之前,看看这个。”

我解开文件袋上缠绕的白色棉线封口绳。

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审判般的仪式感。

林青狐疑地看着我,脸上混合着轻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这里面是什么?你伪造的债务证明?还是别的什么敲诈我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文件袋里的东西,一沓一沓地抽了出来。

第一沓,是厚厚一叠银行流水打印件。

纸张很新,墨迹清晰。

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从林青个人账户、到她控制的数个离岸公司账户。

再最终汇入一个名为“陈默”的个人账户的资金流向。

每一笔转账的金额都触目惊心:五十万、一百万、两百万......时间跨度长达近两年。

最近的一笔巨额转账,就在一周前,金额高达五百万,备注赫然写着“艺术投资启动资金”。

而就在这笔转账发生的同一天,小暖因为中暑在学校的医务室里喝下了唯一的一瓶藿香正气水,给我打电话说头晕想吐。

而我,因为被林青冻结了所有家庭开支的附属卡,连给她叫一辆空调出租车的钱都凑不出来!

林青的目光扫过那些数字和名字,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但随即被更深的恼怒覆盖。

“苏明!你竟敢查我的账?!你侵犯我的隐私!这些钱都是我合法赚的,我爱给谁投资就给谁投资!你管不着!这跟小暖的事有什么关系?跟离婚有什么关系?你少在这里转移话题!”

“合法赚的?”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我没有理会她的咆哮,抽出了第二沓文件。

这是一份保险合同复印件。

投保人是林青,被保险人是苏暖。

一份高额的儿童意外伤害保险。

而那份合同的受益人,清清楚楚,只有一个名字——林青。

林青的脸色终于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被窥破秘密的僵硬和瞬间闪过的慌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目光触及那份被红笔圈出的、冰冷得如同诅咒的条款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

“很巧,是不是?”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毒的冰针。

“林总,您这笔‘投资’,回报率真是高得惊人。用亲生女儿的命,换来的。”

“你......你血口喷人!”

林青像是被踩到了最痛处,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我没有!那份保险......那份保险是理财顾问推荐的!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条款!我只是......我只是想给小暖多一份保障!苏明!你这个疯子!你为了污蔑我,连自己女儿死了都要利用!你简直不是人!”

她的辩解苍白无力,眼神闪烁,甚至不敢与我对视。

我不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抽出了文件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

不是文件,也不是照片。

那是一张A4纸大小的彩色打印纸。

上面印着的,是医院太平间里,工作人员掀开盖布让我最后确认遗体时,我颤抖着手用手机拍下的照片。

打印的效果并不算特别清晰,但足以看清一切。

照片上,小暖小小的身体安静地躺着,脸色灰白。

这张照片被我放在最上面,正对着林青。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照片上的那片惨状,瞳孔放大到极致。

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保持着尖叫的口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不可能......”

她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嘶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这不是小暖......这不是......”

“看清楚了吗?林总。”

我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

“这就是你口中‘只是有点热’的结果。这就是你忙着给情人换跑车、忙着签几千万大单时,你的女儿正在经历的地狱。这就是你那份‘保障’,最终换来的‘回报’——你女儿被活活晒脱了皮的尸体。”

“签字。”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两块巨石,狠狠砸在她已经崩溃的精神堤坝上。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求饶的话。

但我只是平静地、冰冷地回视着她。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彻底的了断和审判。

她所有的哀求都被这双眼睛冻结在了喉咙里。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顺着桌沿滑倒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门外,城市的夜色依旧喧嚣,霓虹闪烁,车流如织。

晚风吹来,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不来丝毫生机。

三天后,城北殡仪馆,肃穆的告别厅。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

小小的厅堂布置得极为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

正前方悬挂着小暖的一张彩色照片,那是她去年生日时拍的,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手里抱着一个海豚玩偶,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豁口。

照片下方,是一个小小的、覆盖着鲜花的透明棺椁。

告别厅里空空荡荡。

除了我和两位沉默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再无他人。

没有林青,没有所谓的亲戚朋友。

巨大的空旷和死寂,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只有哀乐低沉地回响着,单调而凄凉。

我站在棺椁前,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女儿小小的、沉睡般的脸。

指尖轻轻拂过玻璃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皮肤最后残留的、微不可查的柔软触感。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一次,我没有试图去擦。悲伤如同沉默的洪水,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将我彻底淹没。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我扶着冰冷的棺椁边缘,弯下腰,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孤寂和悲凉。

“小暖......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 断断续续的话语,破碎不成句,被巨大的悲痛撕裂。

就在这时,告别厅沉重的大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刺眼的光线从门外涌入,勾勒出一个仓皇、凌乱的身影。

林青来了。

她显然是从某个重要场合匆匆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参加商务活动的昂贵套装,剪裁完美,面料挺括,只是此刻显得有些皱巴巴。

脸上的妆容花了,眼线晕开,眼影糊成一团,头发也有些散乱。

她一只手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整个告别厅,最后死死地定格在那个小小的、覆盖着鲜花的透明棺椁上。

当看清棺椁里那个小小的、穿着白色裙子、再也无法对她笑、叫她“妈妈”的身影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小暖......小暖!”

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像是濒死的天鹅最后的哀鸣。

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凌乱急促的声响,她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棺椁。

“我的女儿!我的小暖!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她扑到棺椁前,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玻璃,发出“砰砰”的闷响,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声音嘶哑绝望。

“你起来!你起来啊!妈妈错了!妈妈答应带你去海洋馆!妈妈现在就带你去!你看票!你看!妈妈买好票了!VIP的!最好的位置!能看到海豚表演!你起来啊小暖!妈妈求求你了!”

她语无伦次,一只手颤抖着从名牌手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海洋馆门票,疯狂地贴在玻璃上,试图让里面沉睡的女儿看见。

那张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讽刺。

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悔恨像海啸般吞噬了她。

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告别厅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对不起......小暖......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是混蛋......妈妈该死啊......”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

我站在几步之外,冷冷地看着她这场迟来的、崩溃的表演。

心,早已麻木。

她的眼泪,她的忏悔,她的痛苦,此刻在我眼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她的悲伤是真的吗?

或许有吧。

但更多的,恐怕是对自己亲手造成的不可挽回后果的恐惧,是对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慌,是那份巨额保险赔付彻底落空的绝望。

哀乐还在继续。

工作人员上前,试图将情绪失控的林青拉开,但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扒着棺椁的边缘,哭喊着不肯松手。

场面一度混乱。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棺椁里女儿安详却冰冷的小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进灵魂深处。然后,我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场混乱的闹剧,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地走出了告别厅。

将林青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彻底关在了身后。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部被按下了快进键的默片,只有冰冷的程序和无声的厮杀。

那张签了字的离婚协议,连同厚厚的银行流水、保险合同复印件以及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被送到了最擅长打经济犯罪和婚姻财产纠纷的律师手中。

律师姓张,五十多岁,眼神锐利如鹰,只看了一眼材料,就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

“苏先生,这案子,稳了。”

法庭上的交锋,远比想象中更加激烈和冰冷。

林青重金聘请的律师团队试图力挽狂澜。

他们质疑银行流水的合法性,声称是非法获取。

他们辩解那份保险只是普通的理财配置,高额赔付条款是行业惯例,林青毫不知情,更不可能预谋。

他们甚至试图将小暖的死归咎为意外和学校监护不力,并提交了林青在女儿出事前后参与重要商业活动的证据,证明她“工作繁忙,并非故意疏忽”。

然而,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在张律师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直指核心的质证和陈述下,所有的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致命的一击,出现在庭审的关键时刻。

张律师站起身,向法官申请展示关键证据。

当法庭工作人员将那张A4纸大小的彩色照片——小暖背部被严重晒伤、大片脱皮的惨状特写——投影在巨大的法庭屏幕上时,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陪审席上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甚至有人忍不住捂住了嘴。

法官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变得异常凝重。

林青坐在被告席上,当那张照片清晰地、毫无遮拦地出现在眼前时,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冲击而急剧放大。

她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逃避那可怕的画面,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一刻,她所有的体面、骄傲和伪装,都被那张照片彻底撕得粉碎,赤裸裸地暴露在法律的审判和公众的注视之下。

照片无声,却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

它残忍地揭示了“意外”背后的真相,揭示了那份冰冷保险条款下所掩盖的、一个母亲对亲生女儿令人发指的漠视。

最终判决下来那天,阳光刺眼得如同讽刺。

法院门口挤满了闻风而来的记者,长枪短炮对准了出口。

闪光灯连成一片,几乎能晃瞎人的眼睛。

林青是在法警的陪同下走出来的。

仅仅几天时间,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昂贵的套装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失去了往日的挺拔。脸上脂粉未施,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神情憔悴不堪,眼神空洞麻木,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她低着头,躲避着刺目的闪光灯和记者们连珠炮般的追问。

“林总!法院判决您转移婚内资产罪名成立,需归还苏明先生所有被转移财产并赔偿,同时您名下公司股份被冻结用于清偿!对此您有什么回应?”

“林总!关于您女儿苏暖的死亡,那份高额意外险是否存在道德甚至法律问题?您真的不知情吗?”

“林总!听说您的情人陈默已经卷款跑路了!您对此作何感想?”

“林总!......”

林青像是没有听见这些尖锐的问题,她只是机械地、踉跄地向前走着,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

当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抱着一个深色木盒、正要坐进一辆普通黑色轿车里的我时,她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试图阻挡她的法警和记者,跌跌撞撞地冲向我,高跟鞋崴了一下也顾不上,狼狈不堪。

“苏明!苏明!”

她扑到车窗边,双手用力拍打着玻璃,眼泪瞬间决堤,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绝望的哀求。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老公!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公司、钱、股份......我都给你!都给你!求求你......求求你看在小暖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我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家!不能没有你啊!”

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哭得浑身颤抖,涕泪横流,那副样子,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女强人的风采?

只剩下一个走投无路、试图抓住最后一点虚幻希望的可怜虫。

我坐在车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色的木盒——那是小暖的骨灰盒,冰冷的木质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车窗外,是林青那张因痛哭和哀求而扭曲变形的脸,泪水在她憔悴的脸上肆意流淌。

司机询问地看向我。

我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怀中那个小小的木盒上,冰冷的木质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暖意,那是属于小暖的、永远消失了的温度。

车窗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林青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缓缓抬起手,食指轻轻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绝。

然后,我低下头,靠近怀中那个小小的木盒,用只有我和她能“听见”的、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对着那冰冷的木质,如同哄睡般低语:

“嘘......”

“别吵。”

“别吵醒她。”

声音落下,我抬起头,对司机平静地点点头。

黑色的轿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

车窗缓缓升起,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歇斯底里的世界,也隔绝了林青那张写满绝望和哀求的脸。

车子加速,将她狼狈的身影、刺耳的哭喊、刺目的闪光灯,连同那个充满了背叛、漠视和死亡的过去,一起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城市的喧嚣和车流的尽头。

车厢内一片寂静。

只有空调发出细微的送风声。

我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怀中那冰冷的木盒上,感受着那似乎并不存在的、属于小暖的最后一丝气息。

窗外,城市的风景飞速倒退,阳光透过车窗,在深色的木盒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世界依旧喧嚣,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冰冷的寂静。

车子朝着未知的前方,一路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