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刚破晓,山雾还没褪尽,橙芝芝已经蹲在洞口那块青石上,对着陶鼎里的药草出神。何首乌片蜷曲着,边缘焦得发黑,散着股呛人的糊味——这是第三回炼废了。晨露打湿了她的发梢,鼻尖沾着点炭灰,看着有点狼狈,眼神却拧得很紧,像要跟那堆药草较出个输赢。

犹锦川背着柴捆从林子里出来,脚步声惊飞了几只山雀。他把柴往地上一撂,枯枝相撞的脆响破开晨雾:“黑风谷的草木邪性,比山坳里的难伺候多了,急不来。”

橙芝芝没抬头,指尖捏着片焦黑的首乌,指节都泛白了:“九沸九凉的法子背得滚瓜烂熟,可诀印捏到第七下,火苗准保疯窜。”声音压得低,像怕被风听了去,“宗门筛查就剩半年,连续筋药都炼不明白,怕是连山门都摸不着边。”

“灵根有快有慢,心性才是根本。”镰珂的声音从洞口阴影里钻出来,她刚查完彻夜下的陷阱,指尖还沾着点兽血和晨露。竹鼠被她随手挂在洞壁的铁钩上,肥硕的身子晃了晃,几滴血珠落在青石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你前几日能让枯叶子返青,灵窍不算钝,缺的是把气拧成丝线的稳当。”她走到鼎边,捻起一撮焦渣,指腹碾了碾,灰黑粉末簌簌往下掉,“火性烈得像野马,你越想勒紧缰绳,它越要挣断。试着把内息沉到丹田,像潮涨潮落那样匀着送,让气跟着药草走,别拿气硬压火。”

橙芝芝依着话结了印,指尖泛起层微光。鼎底的火苗跳了跳,还是忽明忽暗,像风中快灭的烛。镰珂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掌心的暖意顺着经脉漫进来:“闭眼,摸药草的性子。何首乌油重,第一回沸得让水刚没过药面,太急了油跑了,太慢了气散了,要的就是不慌不忙的火候。”

晨光从树缝里漏下来,在鼎里的清水上撒了把碎金。橙芝芝睫毛颤了颤,眉头慢慢松开。过了会儿,鼎底的火苗稳了,细溜溜的热劲裹着水汽,一点点漫过药面,泛出细碎的白泡,像碎玉在水里滚。

“成了。”她睁眼时,眼尾微微上扬,亮得像是落了星子。

镰珂收回手,转头看向对着洞壁练拳的犹锦川。少年拳头带风砸在岩壁上,震得碎石簌簌往下掉,拳风挺猛,却像死水撞石头,没一点活气。“风拳讲究个‘顺’字,你满脑子想的都是‘破’,气全堵在肩膀上,怎么能像水那样穿石?”

犹锦川收了拳,肩膀上的肌肉硬得像块铁:“内息聚在拳头上,离岩壁还有三寸就散了,抓都抓不住。”

“样子学来了,神没抓到。”镰珂捡起根枯枝,指尖轻轻一弹,枯枝绕着她手腕转了个圈,活灵活现的。“风能吹断竹子,也能托着纸鸢飞,关键在个‘度’。你现在就像刚学御剑的毛头小子,只知道使劲催,不懂得怎么收。”她忽然朝谷口瞥了眼,那边的雾被风撕开道口子,“这山坳里的灵气快耗干了,再练也是白搭。后天进黑风谷,那儿古兽扎堆,灵气浓得像化不开的汤,正好给你们磨磨筋骨。”

“黑风谷?”犹锦川眼睛亮了,像燃了火星,“就是你说有巨鬣狗的地方?”

“不止。”镰珂把枯枝扔回柴堆,“巨颌副齿稀的牙能碎石头,直隶狼的嚎声能搅乱人心。你们要学的不是怎么打赢,是怎么在比你强十倍的东西面前活下去。”她转向橙芝芝,语气缓了点,“谷心火山口长着株千年火莲,花瓣炼的固气丹,正好能收收你那野性子的火。”

橙芝芝捏着衣角的手松了松,眼底的愁绪淡了些:“真能……把火稳住?”

“能不能,得看你敢不敢往火山口走三里地。”镰珂嘴角勾了下,像有笑意,又没真笑出来,“那儿的地能烫熟生肉,一般修士挨近十丈,经脉就得被灼坏。”

接下来两天,山洞里总飘着草木和皮子的味。橙芝芝把晒干的药草分门别类捆好,麻布包得方方正正,陶鼎刷得内壁泛着青白。犹锦川磨着那把青面兽骨短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刀柄缠的麻绳浸过桐油,颜色深沉沉的。小巴也跟着瞎忙,叼来的布总沾着泥,拖来的水囊常倒在地上,倒让这简陋的洞添了些活气。

出发那天,天刚蒙蒙亮,镰珂已经立在洞口。她背着个大包袱,金衣在晨光里流得像熔金,腰里的断霜镰透着比朝阳还冷的光。“这铜哨能传三里地,遇险要三短一长。”她递给犹锦川个巴掌大的铜疙瘩,又把银铃系在橙芝芝手腕上,“铃音能赶三寸内的毒虫,见了蛇虫摇三下。”

银铃一响,小巴跟着“嗷呜”叫,尾巴尖扫过橙芝芝的手背,暖乎乎的。犹锦川把铜哨塞怀里,摸着腰间龙鳞的冰凉,心里莫名定了些。

黑风谷口的风带着股铁锈味,吹得人衣裳猎猎响。两边的岩壁是深黑色的,满是交错的爪痕,最深的有半尺,像巨兽用牙刻下的警告。

“进去别乱摸。”镰珂的声音压得低,“地上红草叫‘血见愁’,沾了皮就烂;石缝里的蓝光是阴磷,闻多了蚀心脉。最要紧的是,听见‘呜呜’声别回头——那是直隶狼叫同伴来围猎。”她指着远处块像卧兽的巨石,“先去那儿落脚,石壁能挡三面风,看得也远。”

走到巨石下,灌木丛突然窸窸窣窣响。犹锦川攥紧刀,往橙芝芝身前挡,被镰珂按住肩膀。那力道不重,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稳。

一只半大的直隶狼钻了出来,灰毛纠结得像破毡,右后腿不自然地蜷着,断骨刺破皮,露出白森森的茬。它喉咙里滚着威胁的低吼,却站不稳,晃一下,就有血珠滴在枯叶上。

“被狼群扔了。”镰珂扫了眼狼腿,“胫骨断成三截,活不过今夜。”

狼像听懂了,突然拖着伤腿扑过来,在离橙芝芝三尺远的地方摔了个跟头。犹锦川抬脚要踢,被她死死拉住:“别……”她从怀里摸出块烤肉,是昨晚剩下的,还带着点温度,“吃吧。”

狼盯着肉,又看看犹锦川的刀,琥珀色的眼里翻着警惕和饿。僵了会儿,终于拖着断腿挪过去,叼起肉一瘸一拐躲回灌木丛,枯叶盖过的响动慢慢远了。

“妇人之仁。”镰珂望着那片晃的灌木丛,“这谷里的狼,记仇比记恩清楚。”

“它活不成了。”橙芝芝的声音小,指尖还留着递肉时的颤,“何必再多添条命?”

犹锦川挠挠头:“说不定……它能记着这肉味?”

镰珂没接话,只往灌木丛那边瞥了眼,眼神深得像寒潭。三人绕到巨石背阴处,她放下包袱,拿出朱砂和兽血,在周围石头上画符。血色符纸贴在树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有张看不见的网在张开。

“今晚在这儿歇。”她拍掉手上的灰,“锦川跟我去猎角鹿,取血给芝芝炼药;芝芝在这儿练练,用谷里的枯枝生火,记着让火贴着柴心烧,别让它窜起来。”

犹锦川跟着镰珂往密林走,刚进树影里,就听见身后橙芝芝应了声。回头看,她正蹲在枯枝堆前,指尖悬在三寸上,神情专注得像在铸剑,跟刚才喂狼时判若两人。

“她比你多份韧劲。”镰珂忽然开口,脚步声惊起几片落叶,“你练拳总想着赢,她炼药想着成,这是根上的不同。”

犹锦川攥紧刀柄:“拳不就是为了赢?”

“错。”镰珂拨开挡路的荆棘,尖刺划过她的金衣,没留下印子,“拳是为了活下去,赢只是顺带的。就像角鹿跑得比狼快,不是为了比狼强,是为了活到明天的太阳出来。”她忽然停下,指着前面蕨类植物后的影子,“看那儿。”

几株半人高的蕨类晃着,露出对分叉的角,随着呼吸轻轻颤,在晨光里泛着玉色。

“角鹿。”镰珂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角能续骨,血能活筋,就是跑得比风快,一般陷阱困不住。你去试试,不用杀,困住就行。”

犹锦川猫着腰往前挪,脚踩在厚枯叶上,没出声。他想起镰珂教的风步,气沉在丹田,让脚顺着地势起落。离角鹿三丈远时,那畜生突然抬头,湿漉漉的眼睛扫过来,带着惊觉的警惕。

“动手!”镰珂低喝像打雷。

犹锦川应声扑出去,捏了风拳的诀,发力时却慌了神——气全堵在肩膀,脚步顿时乱了,刚冲两步差点绊倒。角鹿受了惊,四蹄翻飞像踩着云,转眼窜出丈远。

“蠢货!”镰珂的身影一晃,像道金虹追上去,断霜镰贴着地面扫过,扬起漫天尘土。

角鹿被迷了眼,脚步顿了下。镰珂已经追到它身后,伸手抓住鹿尾,猛地往后一拽。鹿吃痛回身,鹿角带着风声撞过来,被她侧身躲开,手肘同时顶住鹿颈,稍一用力,那畜生就软倒在地,发出哀鸣。

“看清了?”她踩着鹿颈,回头看犹锦川,“它后腿发力时借了斜坡的劲,你要是顺着风绕到左边,根本不用费这力气。”

犹锦川的脸涨得通红,走到跟前:“一急就忘了看地势。”

“急是修行最大的坎。”镰珂拿出绳索捆住鹿腿,“角鹿怕尘,巨鬣狗喉咙软,巨颌副齿稀的肚子皮薄——这些记不住,怎么跟它们斗?”她拽起绳索,“拖回去,让芝芝练练手。”

回程路上,犹锦川拖着角鹿,心里闷得发沉。他总觉得自己像块捂不热的石头,道理都懂,临到头却总掉链子。

“我头回猎角鹿,被它拖着在地上蹭了半里地,背上的皮都磨掉了。”镰珂忽然说,语气平淡得像说别人的事,“资质差不算病,怕疼怕输才是。”

犹锦川抬头看她,她的侧脸在树影里明暗不定,忽然觉得那金衣下的肩膀,或许也扛过不少磕碰。

回到巨石下,橙芝芝正蹲在篝火前,火苗稳得像被钉住了。她脸上沾着灰,指尖悬在火上寸许,神情专注得像在参禅。见他们回来,眼睛亮了亮:“火听话了。”

镰珂点点头:“鹿血接进陶罐,是止血散的主药;肝切片用文火烤,别焦了。”

橙芝芝应着忙起来,接血时手微微颤,切肝却稳当。犹锦川拾柴时瞥了眼她的侧脸,那点稚气淡了些,像被火烤硬的陶。

镰珂把鹿肉串起来架在火上,油脂滴下去“滋滋”响,犹锦川忽然问:“你去过都城?”

“在城外待过三天。”她转着肉串,金衣在火光里流得像水,“城门上的符文阵,不是谁都能过的。”她递过烤好的肉,“吃吧,凉了会凝油。”

犹锦川咬了口肉,朝橙芝芝那边抬了抬下巴:“你烤的肝看着像样。”

橙芝芝的脸一红,把肝丢给小巴。小家伙叼着跑开,尾巴摇得像团火。

“叫它‘大橙子’呢。”她笑着说,指尖摸着它乱糟糟的毛。

“大橙子?”犹锦川挑了挑眉。

“毛黄得像熟橙子。”话音刚落,小巴叼着剩下的肝跑回来,往她手里塞,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

“真乖。”橙芝芝摸它的头,“以后姐姐炼补药给你吃。”

“大橙……子姐……”小巴突然冒出句,吐字含糊,尾音软得像棉花。

橙芝芝惊得瞪圆了眼,跟着笑出声,眼里的光比火还亮。

犹锦川逗它:“再叫一声?”

小巴却把头埋进她怀里,尾巴尖还在快活地颤。

镰珂看着这幕,嘴角弯了弯,转头对犹锦川:“明天遇着巨颌副齿稀,别只顾着硬拼。”

“化形而已,有什么难的?”他挑着眉,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傲气。

“平时化形跟穿衣服似的,生死关头可能就卡在喉咙里。”镰珂擦了擦手上的油,“那畜生扑过来时,腥气能搅乱你的内息,碎石砸脸能破你的心神,这时候能不能稳住本体,才见真本事。”

犹锦川没说话,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心里自有计较。

第二天一早,镰珂带着犹锦川去了乱石滩。这里的石头被磨得光滑,隐约能看见巨大的爪痕——是巨颌副齿稀磨爪子的地方。

“巨颌副齿稀辰时会来晒太阳,弱点在肚子底下。”她找了块隐蔽的岩石,“你绕到它身后,化形后挠它的腿,引它转身时扑肚子底下——记住,别慌。”

没过多久,地面传来沉闷的震动,像有巨兽在远处擂鼓。犹锦川探头一看,一头两丈长的巨兽慢吞吞地走来,头大身短,嘴里露着两对弯齿,正是巨颌副齿稀。

“来了。”镰珂的声音压得极低。

犹锦川深吸一口气,心念一动,已经化出本体——身形高了半尺,手臂覆着蓝羽,白爪在晨光里闪着寒芒。他悄无声息地绕到巨兽身后,猛地扑上去,一爪挠在它后腿上。

“嗷——”巨颌副齿稀受了痛,猛地转身,巨大的头颅带着腥气撞过来,碎石子噼里啪啦打在犹锦川脸上。他心头一紧,差点乱了章法,好在想起镰珂的话,借着岩石躲开,又挠了它另一条腿。

巨兽彻底被激怒了,咆哮着追过来,庞大的身子撞得石头乱飞,烟尘弥漫。

“就是现在!”镰珂大喊。

犹锦川瞅准它转身的空档,纵身跃起,本体的爆发力格外强,像道蓝影扑到巨兽肚子底下,白爪狠狠挠下去。只听“嗤啦”一声,巨兽的肚子被撕开道口子,鲜血涌了出来。

“够了。”镰珂走出来,断霜镰抵在它喉咙上,“皮毛和齿骨能换不少修行的东西,留着筛查时用。”

犹锦川解除了化形,抹了把脸上的灰和血,忽然笑了:“刚才还真差点慌了神。”

“知道怕,才知道怎么赢。”镰珂收起镰,“巨鬣狗是成群的,下次要对付一群,更得沉住气。”

橙芝芝在巨石边炼药,旧药书摊在膝盖上,她正按方子配草药,指尖捻起的每一味都分量精准。小巴趴在她脚边,她擦汗时,小家伙就叼来布巾,惹得她轻笑:“就你机灵。”

傍晚,镰珂带着犹锦川回来时,橙芝芝正把炼好的止血散装进陶罐。药粉是淡金色的,散着草木的清香,跟昨天的焦糊味判若两物。

“成了?”镰珂拿起一点闻了闻。

“加了角鹿血和三种辅药,按方子来的。”橙芝芝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筛查时用得上。”镰珂难得多了句,语气里带着认可。

夜幕降临时,三人一兽围坐在篝火旁。镰珂烤着野兔,油脂滴落的声响里,橙芝芝在整理晒干的药草,犹锦川摆弄着巨颌副齿稀的齿骨,那骨头硬得很,他试着用本体的爪划了下,竟留下道浅痕。

“这世界到底有多大?”犹锦川忽然问,目光望着谷外漆黑的夜空,“除了咱们这儿,还有哪些地方?”

橙芝芝也凑过来,好奇地看着镰珂:“你说的几大洲,都有什么?”

镰珂翻着烤兔,火焰在她眼底跳:“咱们脚下是亚洲,往东是太平洋,越过大洋是美洲;往西过了高原沙漠,是欧洲;往南是非洲,有世界上最大的草原;东南是大洋洲,散落着无数岛屿。”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这些地方被大洋隔开,浪有万丈高,能掀翻最结实的船。”

“那怎么才能去看看?”犹锦川追问,眼里的光比篝火还亮,“我想去看看草原,是不是真有成群的野兽。”

“得先通过筛查,进都城的学院。”镰珂把烤好的兔肉撕成小块,“那儿有图谱,有船术,有见过世面的修士。不然,连这片山都走不出去。”

“我肯定能过!”犹锦川握紧拳头,本体的白爪不自觉露出来,在火光下闪着锋芒,“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都城,再想办法去那些地方!”

“嗯!”橙芝芝用力点头,“我炼最好的药,不管是刀伤还是虫毒,都能治。”

“大橙……子姐……也去。”小巴趴在橙芝芝腿上,含糊地说,尾巴摇得像团火。

镰珂往篝火里添了根柴,火苗“噼啪”窜高,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岩壁上,像几株紧紧挨着的树。

夜色渐深,谷风带着凉意吹过,篝火发出细碎的响。犹锦川看着橙芝芝和小巴依偎的样子,又看看镰珂沉静的侧脸,心里忽然很踏实。

前路很长,筛查难测,都城很远,外面的世界藏着无数未知。但他不怕,因为不是一个人。他有想守护的人,有要去的远方,有这双越来越灵活的爪,还有身边这簇越来越暖的火。

他悄悄握紧拳头,感受着指尖爪尖的锋芒,心里暗暗发誓:不管多难,都要走下去,去看看镰珂说的那些地方,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篝火跳动着,把三人的影子映在岩壁上,像几个无声的誓言,在这寂静的山谷里,随着夜风轻轻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