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的冷,混杂着一种粘稠的、仿佛沉淀了无数腐烂根茎和沼泽淤泥的阴湿气息。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铅块拖拽着,坠向更深沉的黑暗。剧痛无处不在,却又遥远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浸透了冰水的毛毡。骨头仿佛被拆散了,又用生锈的铁丝胡乱捆扎回去,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带来全身骨骼摩擦的酸涩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带着暖意,如同冬夜荒野里最后一粒火星,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阿爹!他…他手指动了!”
一个清脆的、带着稚嫩惊惶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沉混沌的意识里漾开微弱的涟漪。
光……在晃动。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的铁门。苏沉用尽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影在晃动,勾勒出一个低矮、粗糙的轮廓。屋顶是厚厚的、深褐色的茅草,缝隙里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带着潮湿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柴火烟熏、以及一种淡淡的、类似雨后泥土和某种奇异植物根茎混合的腥甜气息。
视线艰难地聚焦。
一张稚嫩的脸庞凑得很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颊带着常年山风吹拂的红晕,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正圆睁着,里面盛满了紧张和一种小兽般的警惕。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编着两条乌黑油亮的粗辫子,发梢缀着几颗打磨粗糙的彩色小石子。她穿着靛蓝色染就的粗布短褂,袖口和衣襟绣着简单却充满野趣的鸟兽纹样。
少女见他睁开眼,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躲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后面。
那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是一个皮肤黝黑、如同古铜铸就的中年汉子。他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骨架粗大,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山岳般的沉稳。穿着同样靛蓝色的粗布短衫,敞着怀,露出虬结如老树根的胸膛肌肉,上面布满了陈年的疤痕,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如同被山风利刃雕刻过,下巴上留着短硬的胡茬。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此刻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静静地看着躺在简陋竹榻上的苏沉。
汉子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些许光线。他身后,一个穿着深色麻布长裙、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快步走来。妇人面容温婉,眼角的细纹透着岁月的风霜,眼神却温和而坚定。她将陶碗递给汉子,碗里是墨绿色的粘稠药汁,散发着极其浓烈、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
“阿黎,让开些。”汉子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他接过陶碗,蹲下身,凑近苏沉。
那苦涩辛辣的气味瞬间冲入鼻腔,刺激得苏沉混沌的意识一阵翻腾,忍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这一咳,牵动了全身的伤势,如同无数把钝刀在体内搅动,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汉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只粗糙宽厚、布满老茧的大手稳稳地按住了苏沉没受伤的左肩。那只手的力量感,让苏沉感觉自己像被铁钳夹住的虫子。
“喝了它。吊命。”汉子言简意赅,另一只手捏住苏沉的颌骨,力道恰到好处地迫使他张开嘴。那墨绿色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不由分说地被灌了进来!
“唔…呃!”药汁滚烫而苦涩,如同熔化的铁水混合着腐烂的沼泽淤泥,顺着喉咙疯狂地灌入!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成灰烬的灼热剧痛,混合着令人窒息的麻痹感,瞬间席卷了苏沉的四肢百骸!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离水的鱼。
【警告!遭受未知高烈度毒素侵蚀!】
【痛感强度:十级(濒死崩解)!】
【痛觉能量转化效率:MAX(300%)!超负荷运转!】
【警告!毒素属性:混合性神经麻痹/组织坏死/未知能量侵蚀!】
【银血净化能力激活!极限负载!】
【暗星银骨抗性激活!】
【寂灭之心抵御精神麻痹!】
冰冷的提示音在剧痛的狂潮中尖锐响起!苏沉感觉自己的血液如同被点燃的油,疯狂地奔涌起来!暗银色的血液在血管中发出低沉的轰鸣,一股冰冷而凝练的力量被强行激发,试图对抗、分解那恐怖的毒素!骨骼深处传来细微的嗡鸣,抵御着毒素对组织的侵蚀。识海中那柄黯淡的寂灭剑胚微微震颤,散发出冰冷的意志,强行维持着他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
这药……根本不是疗伤!更像是某种以毒攻毒、激发潜能的虎狼猛药!稍有不慎,便是当场毙命!
剧痛如同海啸,一波强过一波!苏沉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地抽搐、绷紧,皮肤下暗银色的血管高高贲起,如同扭曲的蚯蚓,呈现出一种妖异的光泽。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瞬间浸透了身下粗糙的草席。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再次崩裂,渗出的却不再是鲜红,而是粘稠的暗银色血丝!
不知挣扎了多久,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双重剧痛彻底撕裂、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体内那股被强行激发的银血之力,终于勉强压制住了毒素最狂暴的侵蚀!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虽然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根神经,但至少不再是灭顶之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麻痹感,如同身体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沉重的躯壳。
他如同虚脱般瘫软在竹榻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药草的苦涩。视线模糊,只能看到那汉子依旧蹲在面前,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灌下的不是夺命毒药,而是一碗清水。
“阿黎,取‘清心草’汁来,半盏。”汉子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是,阿爹!”躲在后面的少女阿黎应了一声,像只灵巧的山鹿般跑了出去。
很快,阿黎端着一个更小的木碗回来,里面是半碗清澈的、散发着淡淡薄荷清香的碧绿汁液。汉子接过,这次的动作温和了许多,小心地喂到苏沉嘴边。
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喉间的灼烧和苦涩,如同甘霖浇在龟裂的焦土上,让苏沉混乱的意识为之一清。虽然身体依旧剧痛麻木,但至少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暂时退去了。
“你……”苏沉尝试着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他看着眼前的汉子,那双深邃的眼睛,那如山岳般的沉稳气息,还有那碗差点要了他命的墨绿毒药……无数疑问如同乱麻般塞满了脑海。
我是谁?
这是哪里?
他们……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忆!如同被彻底打碎的镜子!只剩下一些混乱的、毫无意义的碎片: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冰冷……灼热到灵魂都要融化的剧痛……一抹冰冷的银灰色……一道仿佛能斩断一切的灰暗剑痕……还有……一张模糊的、充满了暴戾与贪婪的熔岩巨脸……
头!如同被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剧痛瞬间攫住了他!苏沉痛苦地抱住头颅,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鸣!
“别想了。”汉子的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伤得太重,魂魄都差点散了。能活下来,是山神的恩赐。想不起,就别想。”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茅屋里显得有些压抑。“我叫岩山。这是我女儿阿黎。这里是黑石山脉深处的‘青岩寨’。三天前,寨子里采药的小队在瘴雾林边缘的腐泥潭里发现了你,像块烂木头一样漂着,只剩一口气。”
岩山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沉那身几乎无法蔽体、沾满污泥和暗红血痂的破烂衣衫,以及他身体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左肩深可见骨、边缘泛着灰败金属光泽的巨大伤口;大片大片焦黑碳化、却又隐隐透出新生暗银色肉芽的皮肤;还有那在痛苦挣扎时裸露出的、布满了细微灰败裂纹的暗银色骨骼轮廓……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凝重,如同猎人发现了受伤的、却带着致命獠牙的猛兽。
“你身上的伤……”岩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不是山里的东西能弄出来的。还有你的血……颜色不对。”
苏沉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刚才因剧痛而抓破手臂留下的伤口。几道细小的抓痕处,粘稠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暗银色血液,正缓缓渗出,沿着皮肤流淌。
银血……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击中了苏沉混乱的意识!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看向岩山,眼神充满了茫然、警惕和一种本能的防备。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我……不知道……我是谁……”
声音嘶哑,带着真切的痛苦和迷茫。他确实想不起任何关于自己身份的信息。只有那身伤痕,那诡异的银血,还有心底深处那如同烙印般冰冷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过往的非同寻常。
岩山深深地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他没有追问,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想不起,就先不想。养伤。”他指了指旁边木桌上一个粗糙的陶罐,“药,每天早晚各一碗。阿黎会送。”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低矮昏暗的茅屋。阳光从门口短暂地涌入,照亮了他古铜色脊背上几道狰狞的旧疤,随即又被关上的简陋木门隔绝。
茅屋里只剩下浓烈的草药味,柴火的余烬气息,以及苏沉粗重压抑的喘息。
“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阿黎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她挪到竹榻边,好奇又带着一丝畏惧地看着苏沉,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真的疑惑。她指了指苏沉手臂上那流淌的暗银色血迹,“你的血……像寨子里老巫师炼的‘月银砂’……好奇怪哦。”
苏沉默默地看着手臂上那刺眼的暗银色,又抬头看了看这间陌生、简陋却带着奇异安宁的茅屋,最后目光落在阿黎那张稚嫩而关切的小脸上。
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这诡异的银血……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
【警告!检测到未知精神能量探触!】
【能量属性:温和、滋养、蕴含微弱生命链接!】
【来源:近距离!目标:宿主灵魂核心!】
【寂灭之心(稳固)激活!被动防御!】
【警告!探触能量携带次级共生体(蛊)!判定:无害!是否拦截?】
冰冷的提示音骤然在苏沉脑海中响起!他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阿黎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她的指尖,不知何时,静静地趴伏着一只极其微小、通体呈现出半透明碧绿色、如同最纯净翡翠雕琢而成的……小虫!那小虫不过米粒大小,形态似蚕非蚕,身体圆润晶莹,背上有两对极其微小的、同样透明的翅膀,微微颤动着,散发出极其微弱却纯净的碧绿光芒,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生命气息。
碧玉般的蛊虫轻轻振翅,从阿黎指尖飞起,如同一点微弱的萤火,带着好奇和安抚的意味,缓缓朝着苏沉眉心飞来!
“小碧别怕,他……他不是坏人……”阿黎小声地、像是在安抚自己的蛊虫,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紧张地看着那点碧绿萤火飞向苏沉。
苏沉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寂灭之心传来的判定是“无害”,而且那点碧绿光芒确实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灵魂的宁静力量,让他狂躁混乱的心绪都似乎平复了一丝。
就在那碧玉小蛊即将触及苏沉眉心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纯粹、灭绝生机的寂灭意志,毫无征兆地从苏沉识海深处爆发!那柄黯淡的寂灭剑胚仿佛受到了最轻微的冒犯,骤然震颤!一道极其细微、近乎无形的灰暗剑意波动,如同最锋利的冰针,瞬间刺向那点飞来的碧绿萤火!
“唧——!”
一声极其微弱、充满了痛苦和惊惧的悲鸣响起!那碧玉般的小蛊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碧绿的光芒瞬间黯淡,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直直地从空中坠落下来!
“小碧!”阿黎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猛地扑过去,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了那只坠落的小蛊虫。只见那晶莹剔透的小虫在她掌心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碧绿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背上的透明翅膀无力地耷拉着,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
阿黎抬起头,小脸煞白,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看向苏沉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受伤。“你…你对小碧做了什么?!它只是想帮你……”
苏沉也愣住了。他看着阿黎掌心那只气息奄奄的碧玉小蛊,又感受着识海中寂灭剑胚那冰冷而漠然的沉寂,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蔓延。
不是他做的。是那柄剑……是那道沉寂在灵魂深处的寂灭剑意!它本能地排斥着任何形式的探触,哪怕……是善意的。
“我……”苏沉张了张嘴,看着阿黎惊恐含泪的眼睛,看着那只垂死的小蛊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名为“异类”的孤独感,如同沼泽的淤泥,瞬间将他吞没。
我是谁?
我……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