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冰冷的孤独感如同沼泽底部的淤泥,沉重、粘稠,带着腐朽的窒息感,瞬间将苏沉吞没。阿黎那双蓄满泪水、充满惊恐和受伤的大眼睛,如同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混乱的意识深处。她掌心那只蜷缩着、碧绿光芒奄奄一息的小蛊虫,无声地控诉着他灵魂深处那柄冰冷凶器的暴戾。

“我……”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苏沉试图辩解,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能说什么?说他不是故意的?说那只是一道沉睡剑意的本能反击?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体内蛰伏的凶物,又如何让一个满心善意的小女孩相信?

阿黎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瘟疫般远离竹榻,紧紧护着掌心的碧玉小蛊,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斑点。“怪物……”她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如同蚊蚋,却清晰地刺入苏沉耳中,“阿爹说得对……你是怪物!”

她转身,像受惊的小鹿般冲出茅屋,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缝透入的光线中。

“怪物……”

这个词如同冰冷的诅咒,在死寂的茅屋里回荡。苏沉僵硬地躺在竹榻上,沾满污泥和暗红血痂的手臂无力地垂落,指尖距离刚才滴落的那一小滩暗银色血液仅有寸许。那粘稠、沉重、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滩凝固的毒汞,无声地嘲笑着他非人的存在。

剧痛依旧如影随形,从焦黑碳化的皮肤下,从深可见骨的伤口深处,从布满灰败裂纹的暗星银骨内部,一波波啃噬着他的神经。但此刻,身体的痛苦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和巨大的茫然。

我是谁?

这身伤……从何而来?

这银血……是什么?

那柄沉睡在灵魂深处、视万物为敌的凶剑……又是什么?

记忆的碎片如同沉在深海的玻璃,冰冷、锐利、却无法拼凑。只有一些模糊的、充满血腥和毁灭的画面在意识深处闪回:无边的黑暗与刺骨冰冷……灼烧灵魂的熔岩地狱……一张扭曲着暴戾与贪婪的熔岩巨脸……一道斩断一切的灰暗剑痕……

每一次试图捕捉,都如同用血肉之躯去拥抱烧红的烙铁,带来头颅炸裂般的剧痛!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合着暗银色的血丝从崩裂的牙龈渗出。

【警告!灵魂创伤应激反应加剧!记忆核心区遭受未知封印冲击!】

【寂灭之心(稳固)被动防御!精神震荡加剧!】

【建议:停止强行回溯!风险:灵魂崩解!】

冰冷的提示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苏沉猛地停止了对记忆的强行挖掘,如同虚脱般瘫软在草席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

不能想……不能碰……

他如同被放逐在时间夹缝中的孤魂,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时间在草药苦涩的气息和身体无休止的剧痛中缓慢流逝。日升月落,光线透过茅草屋顶的缝隙,在泥地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阿黎再也没有踏进过这间小屋。只有那个叫岩山的汉子,每天早晚,如同沉默的山岩,准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他依旧端着那墨绿色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粘稠药汁,动作没有丝毫怜悯,捏开苏沉的嘴,将那滚烫灼喉、如同熔岩沼泽混合物的毒药狠狠灌下。

每一次灌药,都是一场新的炼狱。恐怖的毒素如同亿万只食尸蚁在体内疯狂啃噬,焚烧着神经,侵蚀着组织。剧痛如同海啸,将苏沉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意识反复冲垮。暗银色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咆哮,发出低沉的轰鸣,银骨在毒素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寂灭之心冰冷的意志强行维持着意识的底线。

【毒素侵蚀中…痛感强度:十级(濒死崩解)…】

【银血净化极限负载…暗星银骨抗性激活…】

【生命本源持续消耗…修复速度:微弱…】

冰冷的提示音如同残酷的计时器。苏沉的身体成了剧毒与自身抗性拉锯的战场。他如同一个破败的容器,在生与死的边缘反复摇摆。灌药后的虚弱期,他只能如同尸体般躺着,感受着身体深处那微弱的、源自银血和银骨的冰冷力量,如同风中残烛般顽强地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躯壳。

几天后,当又一次从剧毒的炼狱中挣扎出来,身体对那墨绿毒药的抗性似乎增强了一丝。剧痛消退的时间缩短了,那种深入骨髓的麻痹感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苏沉甚至能在虚弱期勉强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

这天傍晚,岩山灌完药离开后不久。苏沉躺在逐渐昏暗的光线里,忍受着毒素消退后的余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茅屋外,隐隐传来寨民归家的喧闹、孩童的嬉笑、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般的沙沙声。

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他艰难地侧过头。在竹榻下方靠近墙角、泥地与茅草墙壁的缝隙阴影里,一点极其微弱的碧绿色光芒,如同夏夜的萤火,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是它!

那只碧玉般的小蛊虫!它竟然没死?

苏沉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

只见那米粒大小的碧玉小蛊,正艰难地在一片干枯的、边缘带着锯齿的墨绿色草叶上缓慢爬行。它的身体比之前更加透明,背上的两对透明翅膀无力地垂落,完全失去了光泽。它爬得很慢,很吃力,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每一次移动都仿佛用尽了全力。它爬到草叶的边缘,对着草茎上渗出的、极其细微的一点无色汁液,小心翼翼地探出极其微小的口器,吮吸着。

那沙沙声,正是它啃食草茎的细微声响。

它在……自救?

苏沉的心底,莫名地涌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荒谬的触动。这个小东西,被寂灭剑意重创,奄奄一息,却依旧顽强地寻找着生机。它吮吸的那片草叶,正是岩山每天用来熬制那墨绿毒药的主要原料之一——一种生长在瘴雾林深处、蕴含剧毒和狂暴生命能量的“腐骨草”。

它需要这个?或者说……它需要腐骨草中蕴含的某种东西,来修复寂灭剑意造成的创伤?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苏沉混乱的意识。他下意识地,用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朝着墙角那片腐骨草叶伸去。动作僵硬而笨拙,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指尖颤抖着,终于触碰到了一片离他最近的、边缘干枯卷曲的腐骨草叶。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下了一小片叶尖。

就在这时!

茅屋的门被猛地推开!傍晚最后的光线涌入,勾勒出阿黎娇小的身影。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奇异腥甜气息的肉汤,似乎是想趁着岩山不在,偷偷给苏沉送点吃的。

然而,她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墙角——苏沉伸出的手,指尖正掐着一小片腐骨草的叶尖!而那片叶尖下方,正是她那只气息奄奄、正在艰难吮吸草茎汁液的碧玉小蛊!

“你干什么?!”阿黎发出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手中的陶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肉汤四溅!“你想害死小碧!!!”

她的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青岩寨傍晚的宁静!

“怎么了?阿黎!”

“出什么事了?”

“那怪物又怎么了?!”

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惶的询问声从屋外迅速靠近!几个穿着靛蓝粗布衣服、手持简陋弓箭和柴刀的寨民瞬间冲到了门口,当他们看清屋内的景象——苏沉的手伸向墙角,阿黎惊恐尖叫,地上碎裂的陶碗和泼洒的肉汤,以及墙角那点微弱的碧绿光芒……

“他想动阿黎的蛊!”

“这灾星!他想害死寨子的灵蛊!”

“打死他!别让他再祸害寨子!”

惊恐瞬间转化为暴怒!寨民们的眼睛瞬间红了!对于世代与蛊虫共生、视灵蛊为山神恩赐和寨子根基的青岩寨人来说,伤害灵蛊,尤其是伤害寨主女儿的本命灵蛊,无异于亵渎神灵,罪该万死!

“杀了他!”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怒吼着,手中的柴刀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竹榻上毫无反抗之力的苏沉狠狠劈下!刀光雪亮,映照着汉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死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了苏沉!

他瞳孔骤缩!身体因为剧毒和虚弱根本无法做出有效闪避!识海中那柄黯淡的寂灭剑胚感受到致命的威胁,骤然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嗡鸣!一股冰冷刺骨的寂灭意志瞬间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柴刀即将劈中苏沉头颅的刹那!

“住手!!!”

一声如同惊雷炸响的暴喝,猛地从屋外传来!伴随着暴喝声,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炮弹般撞开堵在门口的寨民,瞬间出现在柴刀之下!

是岩山!

他古铜色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一把抓住了那柄下劈的柴刀刀背!

咔嚓!

坚硬的木制刀柄竟被岩山五指硬生生捏得爆裂开来!木屑纷飞!

那壮硕汉子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柴刀脱手飞出,哐啷一声砸在远处的墙壁上!

“寨主!”壮硕汉子又惊又怒。

“岩山!你干什么!这怪物想害阿黎的蛊!”其他寨民也纷纷怒吼。

岩山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竹榻前,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冰冷而充满压迫感地扫过门口愤怒的寨民。

“都闭嘴!”岩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墙角那只气息奄奄的碧玉小蛊身上,又扫过苏沉那只僵在半空、指尖还捏着一小片腐骨草叶尖的手。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女儿阿黎那张惊恐未定、泪痕未干的小脸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

“他,”岩山的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摩擦,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没想害小碧。”

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动作却出奇地轻柔,将墙角那只几乎透明的碧玉小蛊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小蛊虫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微弱地蠕动了一下,碧绿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微亮了一丝。

“小碧被一种……极其阴冷、死寂的力量伤了根基。”岩山看着掌心的蛊虫,眉头紧锁,眼神凝重无比,“腐骨草的烈毒和狂暴生气,是唯一能吊住它性命、刺激它本能恢复的东西。”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苏沉身上,带着一种洞穿皮肉的审视,“他掐下草叶,不是要害它,是想……喂它。”

茅屋里一片死寂。

愤怒的寨民们愣住了,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阿黎也睁大了眼睛,看看父亲掌心的小碧,又看看竹榻上那个半边身体如同焦炭与金属融合的怪物,小脸上满是茫然。

苏沉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岩山竟然能一眼看穿他那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举动背后的意图。他看着岩山掌心那只微弱的碧绿光点,又看看自己指尖那一点墨绿的草叶尖,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冰冷的心湖中漾开一丝微澜。

岩山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茅屋里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深深地看着苏沉,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带上了一种沉重的、仿佛穿透了时光的沧桑。

“你的血……你的骨头……”岩山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佛来自远古的凝重,“还有伤你的那种力量……让我想起了一个传说……”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茅屋外逐渐被暮色笼罩的、连绵起伏如同沉睡巨兽般的黑石山脉轮廓,声音低沉得如同山风的呜咽:

“一个关于葬神渊……和银血灾星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