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岩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在昏暗的茅屋里漾开一圈冰冷的涟漪。“葬神渊……银血灾星……”

这几个字,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重和禁忌的气息,砸在苏沉混乱的心湖上,瞬间冻结了所有微澜。葬神渊?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记忆的空白处!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混合着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头颅再次传来炸裂般的剧痛,那些模糊的毁灭画面——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冰冷、灼烧灵魂的熔岩地狱——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更加狂暴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呃……”苏沉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粗糙的草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沾满污泥和暗红血痂的指甲缝里渗出暗银色的血丝。他死死咬住下唇,阻止那痛苦的嘶吼冲出喉咙,牙龈再次崩裂,粘稠的暗银血液沿着嘴角缓缓淌下。

阿黎被父亲话语中那沉重的禁忌感和苏沉痛苦的反应吓住了,下意识地又往父亲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岩山粗糙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惶。门口的寨民们也安静下来,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复杂神色取代。“葬神渊”、“银血灾星”……这些词,对于生活在黑石山脉阴影下的青岩寨人来说,如同深夜里提及山魈的真名,带着不祥的魔力。

岩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如同最锐利的鹰隼,没有错过苏沉听到“葬神渊”三字时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和痛苦。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眼前这个被腐泥潭吐出来的半死人,他的伤,他的血,他灵魂深处那股冰冷的毁灭气息……都与那个流传在黑石山脉最深处、被寨中老巫师视为禁忌的传说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他沉默地将掌心那只气息奄奄的碧玉小蛊递还给女儿,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阿黎,带小碧去找老巫师。告诉他,用‘月露’和‘腐骨草’最嫩的芯尖,温养。不许再靠近这里。”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

阿黎怯生生地接过小碧,担忧地看了一眼蜷缩在竹榻上、如同受伤野兽般的苏沉,又看了看父亲不容置疑的脸色,终究没敢再说什么,低着头,捧着那点微弱的碧绿萤火,快步跑出了茅屋,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都散了。”岩山目光扫过门口惊疑不定的寨民,声音不高,却如同滚过山岩的闷雷,“今夜之事,不许外传一个字。违者……逐出寨子!”

寨民们被岩山眼中那冰冷的威严重重一压,噤若寒蝉,互相看了一眼,带着满腹的惊疑和恐惧,纷纷低头退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安静的寨子深处。简陋的木门被最后离开的人带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亮和声响。

茅屋里彻底陷入了死寂。只有苏沉压抑痛苦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浓烈的草药苦涩和柴火余烬的气息中,断断续续地响起。

岩山没有离开。他如同沉默的山岩,伫立在逐渐被黑暗吞噬的茅屋中央。黑暗中,苏沉只能勉强看到他魁梧的轮廓,以及那双在阴影里依旧闪烁着幽深光芒的眼睛。

时间在剧痛和死寂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苏沉感觉那股因强行回溯记忆而引发的灵魂撕裂感终于缓缓退潮,只剩下身体各处伤口传来的、如同潮汐般永恒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他艰难地放松紧绷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瘫在草席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黑暗中,岩山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沙哑,如同在讲述一个尘封了万年的噩梦: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连寨子里最老的巫师,也只能从残缺的兽皮卷和祖先模糊的口述中窥见一鳞半爪。”

“葬神渊……在无尽黑石山脉的最深处,比瘴雾林更远,比万毒沼泽更险。传说……那里是上古神魔陨落的战场,是连山神都不敢踏足的禁忌绝地!深渊之下,是吞噬一切生灵的血海,浸泡着神魔的枯骨……”

“每隔千年……或者更久……当血海翻腾,煞气冲天之时……”岩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就会有……‘东西’……从深渊里爬出来。”

“它们……披着人形……或者……曾经是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最可怕的词句,“它们的血……不是红的……是……银色的!像融化的、冰冷的秘银!”

银血!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苏沉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昏暗的光线下,那几道尚未愈合的抓痕处,暗银色的血液粘稠而冰冷,无声地流淌着。

“它们带着深渊的诅咒和神魔陨落的怨念……”岩山的声音更加低沉,充满了压抑的恐惧,“所过之处,瘟疫横行,草木枯萎,鸟兽绝迹……山石崩裂……如同行走的灾厄!它们是……银血的灾星!是葬神渊吐出的……灭世毒瘤!”

“黑石山脉的祖先们……付出了无数生命的代价……才将那些爬出来的‘东西’……重新埋葬……或者……驱逐回深渊……”岩山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兽皮卷上说……每一次银血灾星现世……都预示着……黑石山脉……甚至整个玄元大陆……将迎来一场浩劫……”

茅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岩山沉重的呼吸和苏沉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声。

“所以……”苏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冰冷的自嘲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在你眼里……我也是……那种……灭世的……毒瘤?”

黑暗中,岩山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沉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不知道。”岩山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和沉重,“你的血……是银色的。你身上……有深渊的味道……还有那股……冰冷死寂的力量……和传说里……太像了。”

他缓缓走近竹榻,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投下巨大的压迫感。苏沉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如同实质的目光穿透黑暗,在他残破的身体上扫过。

“但……”岩山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腐泥潭没有因你而枯萎。寨子里的蛊虫……除了小碧被你体内那股力量所伤……其他的……并未躁动不安。而且……”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苏沉那只曾试图掐下腐骨草叶尖的左手上。

“你想救小碧。”岩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一个只想着毁灭的灾星……不会这么做。”

苏沉沉默了。他躺在冰冷的草席上,看着茅屋顶棚缝隙里漏下的、越来越稀疏的星光。岩山的话,像冰冷的凿子,在他混沌的意识里凿开了一条缝隙。葬神渊……银血灾星……灭世的毒瘤……这些词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

我是谁?我真的是那种带来毁灭的怪物吗?心底深处那冰冷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又是什么?

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比身体的剧痛更甚。

“养伤。”岩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和平静,却少了那份审视,多了一丝……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其他更复杂的东西。“等你能动了……我带你去见老巫师。他……或许知道得更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魁梧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了门外的浓稠夜色之中,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茅屋里彻底陷入了黑暗与死寂。只有苏沉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悄然升起的、一轮惨白的、如同巨大瞳孔般的冷月,投下的冰冷清辉,透过茅草屋顶的缝隙,如同冰冷的探针,斑驳地洒落在他沾满污泥、暗红血痂和暗银色血渍的残破身躯上。

那惨白的月光,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当光斑触及他手臂上流淌的暗银色血液时,那些粘稠沉重的液体,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极其微弱地……荡漾起一丝丝涟漪般的银灰色光泽!

苏沉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手臂上那在月光下泛起诡异微光的暗银色血迹!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悸动,顺着那流淌的银血,毫无征兆地传递到他的心脏深处!

咚!

一声沉重如汞的心跳,在死寂的茅屋里,如同闷雷般清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