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不穿厚重的窗帘堡垒。夏川音鸣蜷缩在房间最暗的角落,仿佛要把自己揉进墙壁的阴影里。第十八章末尾萩原研二那声穿透街道的“坠入爱河”和松田阵平攥着她心意暴怒逃离的背影,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脑海中反复灼烫,每一次回放都带来新一轮的窒息和冰冷的羞耻。
她做了什么?
她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一份简陋的早餐、一只遗落的口罩、一小包药粉,能延续昨夜星河下那点虚幻的温暖。结果呢?她成了警校宿舍门口最大的笑话。萩原那夸张的表演,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还有松田阵平最后看她的眼神,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墨镜,她都能感受到那几乎化为实质的窘迫和怒意。
“麻烦精”、“自作多情”、“活该”……这些词像淬毒的冰锥,反复扎进她摇摇欲坠的自尊里。社恐的深海巨兽咆哮着反扑,用比以往更冰冷的锁链将她层层缠绕,拖向更深、更绝望的冰渊。堡垒里彻夜长明的灯光都显得惨白无力,只照出她蜷缩在阴影里、无声流泪的狼狈影子。
悔恨啃噬着心脏。她不该拉开窗帘,不该送那份愚蠢的便当,不该……奢望那点微光能照亮她的深渊。对面警校宿舍的方向,此刻在她感知中已化作一片充满嘲笑和危险的雷区,再也不敢触碰分毫。
时间在死寂和自我厌弃中粘稠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更深沉、近乎麻木的疲惫感淹没了尖锐的羞耻。泪水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干涩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脱。她像一具被抽掉灵魂的躯壳,茫然地盯着墙角那一点微尘在惨白灯光下飘浮。
需要……空气。
不是堡垒里循环过滤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是外面,带着青草、阳光和……自由流动气息的空气。哪怕只是吸一口。
这个念头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固执地亮着。社恐的警报依旧尖利,但被巨大的绝望和麻木暂时压制。她甚至懒得去想可能会遇到谁。最坏还能坏过昨天吗?无非是再次被当成怪物,被目光凌迟。
她机械地站起身,动作僵硬。没有选择那身带来耻辱回忆的浅色卫衣,依旧套上最厚重的黑色连帽衫,像披上一件黢黑的铠甲。棒球帽压得更低,帽檐几乎戳到鼻梁上的白眼镜框。口罩选了最深的炭灰色,将下半张脸彻底封印。最后,她习惯性地抓起那个陪伴她无数次深夜创作、边角磨损的硬皮笔记本和一支短秃的铅笔,塞进卫衣宽大的口袋——这是她与世界仅存的、安全的连接点。
推开家门的一瞬,清晨微凉的风裹挟着阳光和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像被强光刺伤的夜行动物,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缩回去。但那股麻木的疲惫感推着她,迈出了门槛。
目标,依旧是那个小公园。那个让她落荒而逃,也留下过毛利兰温柔笑容和园子奇怪“直觉”的地方。路径熟悉得刻进骨子里,她低着头,贴着墙根,像一道移动的、吸收光线的阴影。每一次与路人擦肩而过,心脏都会条件反射地紧缩,身体微微僵硬,恐惧的本能从未消失,只是被更沉重的绝望暂时覆盖。
午后的公园阳光正好,树影婆娑。她找到那张最边缘、被树荫半遮的长椅,像找到唯一的救生筏,迅速将自己塞进去,蜷缩起身体,努力降低存在感。双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个硬皮笔记本粗糙的封面,汲取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就在她试图将自己完全封闭在“盔甲”和树荫的庇护下时——
“兰!园子!等等我嘛!”
“新一你好慢!快点啦!”
“新一!园子!看那边的花!”
一串充满活力、毫无杂质的童音,如同清泉般叮咚响起,由远及近!
夏川音鸣的身体瞬间绷紧!是那群孩子!小兰!园子!还有那个眼神锐利的小鬼工藤新一!她们又来了!而且正朝着她这个方向跑来!
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咽喉!逃!必须立刻逃走!昨天的公开处刑还历历在目,她不能再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尤其是她们!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就要从长椅上弹起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入旁边的树丛。然而,就在她肌肉绷紧、准备发力的刹那——
“啦~啦啦~啦~啦啦啦~”
一个稚嫩、清脆、带着奇异穿透力的童声哼唱,毫无预兆地、清晰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不是小兰她们的声音。是另一个更小的孩子,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被小兰牵着手,一边蹦跳着走向不远处的秋千架,一边随意地、快乐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
那旋律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破碎。只是几个跳跃的音符组合,反复回旋。没有歌词,只有纯粹的、如同水晶碰撞般的“啦~啦~”声。像阳光下闪耀的肥皂泡,像清晨草尖滚动的露珠,干净、透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毫无保留的快乐和生命力。
夏川音鸣准备逃跑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童声,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粉蓝色的眼眸在纯白的镜片后猛地睁大。那不成调的哼唱,像一把小巧却无比精准的音叉,狠狠敲击在她因绝望和麻木而冰封的心湖上!
嗡——!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颤,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
她听过无数恢弘的交响,写过无数复杂的旋律,她的绝对音感能捕捉到最细微的音色变化。但没有任何一首曲子,能像此刻这串简单到近乎幼稚的童声哼唱,带来如此强烈的、直击灵魂的冲击!
那里面没有技巧,没有修饰,只有生命本身最原始的、喷薄而出的喜悦和对这个世界的纯粹好奇。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像一颗小小的星辰,在她被绝望和恐惧冰封的、名为“夏川音鸣”的宇宙里,投下了一束温暖而真实的光。
恐惧的警报声在脑海里尖锐嘶鸣,催促着她逃离。但这一次,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源自音乐灵魂最本能的悸动和渴望——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脚步。她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僵硬地、缓慢地重新坐回了长椅上。
她甚至微微侧过脸,不再是完全的逃避姿态,而是隔着白眼镜的镜片,第一次主动地、专注地望向了那个哼唱的小女孩。
小女孩被小兰抱上了秋千,咯咯地笑着。园子在她身后轻轻推动,嘴里还附和着那不成调的旋律:“啦啦啦~飞起来咯~” 小兰温柔地护在旁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工藤新一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小大人似的脸上虽然还是那副“真幼稚”的表情,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简单的快乐吸引。
“啦啦~咿呀~啦啦啦~”小女孩的哼唱随着秋千的起伏,变得更加欢快自由,几个小小的变调如同灵巧的燕子,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穿梭。
夏川音鸣放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的笔记本封面。指尖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而微微颤抖。那简单的旋律,那几个跳跃的音符,如同拥有魔力,在她心底那片冰封的冻土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她需要抓住它!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瞬间压倒了残存的恐惧。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从卫衣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边角磨损的硬皮笔记本和那支短秃的铅笔。
粗糙的纸页被快速翻开,发出沙沙的轻响。铅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在泛黄的纸页上落下第一个小小的音符标记。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她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的脸和笔记本,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防御性的蜷缩姿态,但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耳朵和指尖上。
她不再是那个只想逃离的社恐少女。
她是一个捕捉灵感的猎人。
一个被童真旋律唤醒的创作者。
铅笔在纸页上飞快地移动,留下潦草却精准的音符记录。她捕捉着那串简单哼唱里每一个细微的转折,每一次不经意的延长音,甚至小女孩因为秋千飞起而发出的那声短促惊喜的“呀!”。周围的喧嚣——孩子们的嬉闹声,园子的大嗓门,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都自动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串纯净的童声,和笔尖在纸页上追逐旋律的沙沙声。
她太专注了。专注到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伪装,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铅笔在记录一个跳跃的高音时,因为用力过猛,“啪”地一声轻响,笔尖断了。
夏川音鸣的动作猛地顿住。看着纸上那个未完成的音符,和断掉的铅笔头,一丝懊恼和焦急闪过眼底。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毫无防备地,伸手去卫衣内侧的口袋摸索备用的铅笔。因为这个动作,她一直死死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了一些,裹紧的帽檐也向上滑动了寸许。
就是这一瞬间的松懈和动作改变——
“啊!是你!”一个充满惊喜和无比确定的声音,如同小号般在她面前不远处骤然响起!
夏川音鸣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猛地抬头,粉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瞬间因极致的惊恐而缩紧!
铃木园子!
她就站在几步之外,正瞪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手指直直地指着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狂喜!
“那个‘白眼镜’小哥!不对!是小姐!神秘的美人邻居小姐!”园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瞬间吸引了旁边小兰和新一的目光。“上次在公园!跑掉的那个!我记得你!绝对是你!这身感觉!还有这神秘的气质!错不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瞬间将夏川音鸣吞没!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长椅上,笔记本和断掉的铅笔还摊在膝头,大脑一片空白。完了!被认出来了!还是被这个最热情、最大嗓门的园子!在这么多人面前!
社恐的深海巨兽挣脱了所有束缚,咆哮着要将她拖回黑暗!逃!立刻!马上!
然而,就在那灭顶的恐惧即将引爆她所有逃跑本能的千钧一发之际——
“园子!”毛利兰温柔却带着一丝责备的声音及时响起。她快步上前,轻轻拉了一下激动得快要扑上去的园子,然后转向僵硬的夏川音鸣,脸上露出一个比阳光还要温暖和煦的笑容,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只受惊的蝴蝶:
“抱歉,打扰您了。园子她……只是太高兴又遇到您了。”小兰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夏川音鸣膝头摊开的笔记本和断掉的铅笔,还有她指间残留的铅笔灰,眼神里流露出真诚的理解和善意。“您是在……写曲子吗?刚才那个小妹妹哼的歌?”
小兰的声音如同一股温润的清泉,奇迹般地浇熄了夏川音鸣即将爆发的恐慌烈焰。那纯粹的善意和理解,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园子那过于灼热的热情和周围可能的目光。
夏川音鸣依旧僵硬着,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粉蓝色眼眸里,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平息了一些。她看着小兰那双温柔包容的眼睛,又看了看被小兰拉住、虽然依旧兴奋但努力收敛的园子,还有旁边那个虽然眼神探究(工藤新一正盯着她的笔记本)但并未流露出恶意的小鬼……
逃命的冲动,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理解,生生按住了。
她极其轻微、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她的目光,第一次没有立刻躲闪开,而是带着一丝残余的惊悸和难以置信的茫然,落在了小兰温和的笑脸上。
园子看到夏川音鸣点头(虽然幅度极小),紫眸瞬间爆发出更亮的光芒,但她这次学乖了,压低了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兴奋凑近了一点:“哇!真的是在写歌吗?好厉害!那个小不点乱哼的调调也能写成歌?不愧是……呃……”她似乎意识到差点说漏嘴(S.O.N?),赶紧刹住,但脸上的崇拜和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夏川音鸣被她突然的凑近又吓得往后缩了一下。
“园子!”小兰再次无奈地轻唤,用眼神示意她保持距离。然后她看向夏川音鸣,笑容依旧温暖:“您需要铅笔吗?我这里有。”说着,她真的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支削好的、看起来很普通的HB铅笔,递了过来。动作自然,带着一种毫无侵略性的帮助。
夏川音鸣看着那支递到眼前的铅笔,又看了看小兰真诚的眼睛,再低头看看自己笔记本上那个未完成的音符和断掉的笔头……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无措,在她冰封的心湖里悄然涌动。
她犹豫着,指尖在口袋里蜷缩又松开。最终,在一种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驱使下,她极其缓慢地、带着细微颤抖地,伸出了手。
不是去接那支铅笔。
而是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微微侧过身,将膝头摊开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朝着小兰和园子所在的方向,稍微转动了一点角度。
笔记本的纸页上,清晰地记录着刚才小女孩哼唱的那串简单旋律的雏形。潦草的音符旁边,还画着几个小小的、代表秋千起伏的波浪线。在旋律的下方,一行极其娟秀、却带着某种压抑力量的歌词草稿,安静地躺在那里:
「童声落心湖,冰裂见微光」
八个字。
像冰层碎裂时发出的第一声轻响。
小兰和园子同时屏住了呼吸。园子捂住了嘴,紫眸里充满了惊艳。小兰温柔的目光落在那一行小字上,又缓缓移向夏川音鸣被帽檐和眼镜遮住大半的脸,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和一种更深的理解。
夏川音鸣做完这个动作,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收回了手,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得更深。身体依旧紧绷,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卫衣下摆。暴露自己创作的过程,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对她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冒险。
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逃跑。
她只是安静地、带着巨大的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蜷缩在那张长椅上,像个等待宣判的、笨拙地交出了自己最脆弱珍宝的孩子。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低垂的帽檐上跳跃。笔记本摊开的纸页上,那串源自童真的音符和那句“冰裂见微光”的歌词,在午后的微风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冰封世界被悄然叩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