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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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持续不断地敲打着锈蚀的金属残骸和坍塌的混凝土,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滴答声。这声音是这片死寂废墟唯一的背景音,更衬出林默粗重喘息声的绝望。他背靠着湿滑冰冷的断墙,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玻璃碎片,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血腥味浓得化不开,顽固地萦绕在喉头,每一次吞咽都带来铁锈的腥甜。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脖颈流下,却浇不熄体内灼烧般的痛楚,反而让寒意更深地渗入骨髓,带走他仅存不多的体温。

他低下头,视线模糊又聚焦,死死盯着怀中那份即使在雨水浸泡下也依旧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病历夹——**73号**。这个冰冷的数字,此刻重若千钧。迷茫如同浓稠、漆黑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企图将他彻底淹没、凝固。回去的路还有多远?老陈他们……真的还有希望吗?放弃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意志。

然而,老陈浴血推开他时那决绝的眼神、疤脸在爆炸火光中最后那声撕裂夜空的怒吼、小雅送别时那双盛满担忧却强作镇定的眼眸……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刺痛感,瞬间烫穿了那层厚重、令人窒息的迷茫阴霾。它们不是安慰,是鞭笞,是刻在灵魂上的责任。

“活下去……”嘶哑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噬。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卷刃的军刀深深插入湿滑的泥泞中,冰凉的刀柄刺激着麻木的手掌。他靠着这最后的支撑,调动起身体里每一丝残存的力量,仿佛在挪动一副濒临散架的破旧机器。每一次抬起腿,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闷响和肌肉撕裂的锐痛;每一次落下脚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一步一踉跄,在废墟构成的巨大迷宫中,朝着记忆中那个名为“家”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方向感早已模糊不清,全凭身体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指引。他像受伤的野兽,本能地避开议会士兵可能巡逻的区域,选择最隐蔽、最崎岖的路径。腐烂垃圾的恶臭、血腥气、还有雨水冲刷出的潮湿霉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伤痛的浪潮一波波袭来,每一次都几乎将他彻底击倒。他咬紧牙关,牙根渗出血丝,混合着雨水流下。视线时而清晰,时而陷入一片血红或黑暗的雪花点,耳鸣声尖锐刺耳。支撑他的,只剩下那个微弱却固执的念头:回去!回到乌鸦巢穴!至少要确认老陈和老烟枪……是生是死!

时间在痛苦中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在黎明前最深沉、最寒冷的黑暗时刻,当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时,一点微弱的光芒,穿透了层层雨幕和废墟的阴影,刺入他模糊的视野。

是“乌鸦巢穴”入口处那盏用畸变体腺体生物电池点亮的信号灯!

那幽绿、微弱、甚至有些诡异的光芒,此刻在林默眼中,却如同无边怒海风暴中骤然出现的灯塔!它微弱,却代表着庇护、代表着同伴、代表着……生的希望。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冰冷的绝望,注入他几乎冻僵的心脏。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不知是哭还是笑,用尽最后的力量,朝着那光芒,几乎是爬行着扑了过去。

入口处隐蔽的伪装门被从内推开一道缝隙。两名负责警戒的守卫,看到那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时,都惊骇地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甚至迟疑了一瞬才认出是林默。

“默哥?!”其中一个年轻的守卫声音都变了调,立刻冲上来,和同伴一起架住林默几乎瘫软的身体。“快!快进去!”

据点内部,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悲伤和紧张。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摇曳的篝火旁,几张疲惫、忧虑的面孔抬了起来。压抑的哭泣声、低声的叹息、武器保养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交织在一起。林默的惨状瞬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林默!”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划破了压抑的空气。小雅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从据点深处的简易医疗区冲了过来。她脸上还带着熬夜的疲惫和未干的泪痕,当看清林默的惨状——被血和泥糊满的作战服、不自然扭曲的肢体、苍白如纸的脸色——她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微微发抖。

但她不愧是乌鸦巢穴的医生,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战士。就在泪水滚落的瞬间,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强迫自己压下排山倒海的情绪。眼中的悲伤和恐惧迅速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所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冷静地开始指挥:

“把他放平!轻点!拿我的急救箱!热水!干净的布!快!”同时,她的双手已经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而轻柔地解开林默湿透、黏连的衣服,检查他身上的伤口。冰冷的手指触碰到滚烫或冰冷的皮肤,她的心不断下沉——多处明显的骨裂变形、严重的皮下淤血提示着可怕的内出血、肌肉多处深层的撕裂伤……这伤势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几乎是致命的边缘。

“老陈呢?老烟枪呢?”她一边麻利地用消毒水清理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边急切地追问,声音里的哭腔再也压抑不住,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丝。

林默躺在冰冷的简易担架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和血沫。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着小雅满是泪水和焦急的脸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聚集起残存的神智,断断续续地,用破碎的词语和沉重的喘息,艰难地拼凑着医院顶楼的惨烈景象:议会士兵的伏击、廊桥在爆炸中崩塌的惊天巨响、老陈为了推开他被能量束击中、像断线的风筝般从高处坠向未知的深渊……以及老烟枪,那个总是叼着自制烟卷的老兵,最后被倒塌的楼梯结构隔开前,似乎还顽强地向着敌人开火……

当他说到疤脸——那个脸上有着狰狞疤痕、沉默寡言却无比可靠的战士,为了掩护他们撤退,毅然决然地引爆了身上的高爆炸药,用生命在追兵和他们之间筑起一道血肉火墙时——据点里压抑的啜泣声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悲鸣。有人用力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疤脸的牺牲,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所有人最后一丝侥幸。

“陈叔……陈叔还活着!”小雅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抓住林默的手臂,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希望火苗。“他那么强!他一定能撑住!他一定掉在某个缓冲物上了!”她像是在说服林默,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但这火苗随即被更深的、冰冷的忧虑覆盖。她猛地想起林默描述的伤势——被能量武器直接命中背部,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内脏破裂、脊柱损伤……任何一项都足以致命。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林默怀中,那个即使在昏迷中也被他死死抱住的、冰冷坚硬的病历夹——**73号**。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父亲遗物的沉重,有对林默拼死带回它的感激,但更多的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怒?这冰冷的数字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值得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她的视线很快又回到林默惨不忍睹的身体上。医生专业的判断告诉她,林默的伤太重了。普通的止血剂、止痛药和固定夹板只能勉强缓解症状,吊住一口气。他的身体就像一艘千疮百孔、随时可能沉没的破船,常规手段根本无法修复。内出血和组织的严重损伤,需要时间,需要奇迹……或者,需要非常规的力量。

小雅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默,听我说。你的伤……太重了。寻常的药物和治疗只能暂时维持,无法让你真正恢复,更别说去……去救陈叔。”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直视着林默的眼睛,“我需要一种东西,一种特殊的催化剂,叫‘星尘苔藓’。”

林默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了一丝光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催促:“……哪里?”

“它只生长在特定光谱的人造光源下,能极大促进细胞活性,甚至能刺激组织超速再生。”小雅语速加快,一边快速为林默注射强效止血剂和神经稳定剂,一边解释,“配合我的基因诱导修复技术,或许……我是说或许,能加速你的伤口愈合,让你在极短时间内恢复部分行动力。”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重,“而且……它也能尝试稳住陈叔的伤势,如果他……如果他伤及内脏的话。那种苔藓分泌的生物活性物质,对修复内伤有奇效,至少能为他争取时间。”

林默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仿佛一股力量强行注入了他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他挣扎着试图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哪里……能找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小雅拿出一个贴身保存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防水小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用特殊防水材料绘制的草图。她将草图在微弱的生物电池灯光下展开,指向地图中心一个被重点标记的区域。那里画着一个巨大的、类似玻璃穹顶的结构。

“‘基因图谱研究所’,”她的指尖划过那个名字,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和恐惧,“市中心,靠近旧市政厅广场。那里有我父亲参与设计建造的、旧时代最大的植物培育实验穹顶之一。虽然研究所主体废弃多年,但部分模拟阳光系统……因为连接着深层地热能源,可能还在间歇性地运行……那是‘星尘苔藓’最可能,甚至是唯一能找到的地方。”她将草图塞进林默勉强能动的手中,上面清晰地标记着研究所的位置和穹顶内部复杂的管道、光照区结构。

然后,她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但是……林默,那里……比废弃医院更靠近议会核心控制区,巡逻密度和防御等级只会更高、更危险。而且……”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父亲……他临终前警告过我,研究所深处……有东西……很不对劲。他留下的最后信息里,反复提到一个代号……”

小雅凑近林默的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声,吐出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

“……‘绿狱’。”

这个词像一块寒冰,瞬间坠入林默因伤痛和药剂而滚烫混乱的脑海。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伴随着研究所穹顶的微光和老陈可能的希望,一同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新的任务,新的地狱之门,在绝望的深渊边缘,轰然开启。他紧紧攥住那张泛黄的草图,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痛,以及那份比痛苦更沉重的责任。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必须再次踏入那片更深的废墟,寻找那抹可能存在的、名为“星尘”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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