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要它?”
王老头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嘲弄,更多的却是一种深藏的审视,“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不是你家后院的破铜烂铁。你叫得出它的名字吗?”
秦洛峰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他平静地迎着王老头的目光,缓缓吐出几个字:“德国希斯公司,1938年产,重型精密车床。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当年德国人赔偿给咱们,后来又在战火中几经辗转,才流落到这里的‘母机’。”
王老头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整个仓库,除了他,已经没人知道这台机器的来历了。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好,好眼力。”
王老头嘿嘿冷笑两声,那笑声里却再无半分轻视,“既然你知道它是谁,就该知道,它不是你能碰的。它已经死了,死了快二十年了。你想让它活过来?凭你?凭你昨天在车间里锉块铁显摆的那点三脚猫功夫?”
秦洛峰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这个王老头,绝非凡人。
他守着这堆“废铁”,或许不是在看管,而是在守护。
守护着一个逝去的时代,和那一代工匠最后的尊严。
“三脚猫的功夫,能不能成,总要试过才知道。”
秦洛峰不卑不亢地回答。
王老头站起身,将酒葫芦往腰间一别。
他虽然身形佝偻,但站直的一瞬间,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竟比车间主任刘建国还要强上三分。
他走到一个积满灰尘的工具箱前,从里面翻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啪”的一声,丢在秦洛峰面前的木箱上。
“想动它,可以。先过了我这关。”
秦洛峰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把外形古朴的千分尺,同样是德国货,看样式,比那台希斯母机还要早上几年。
但这把千分尺的测砧,已经从中断裂,彻底报废。
“这是我当学徒时,我师傅传给我的吃饭家伙。”
王老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后来,让个不长眼的混小子给摔了。测砧断了,淬火层也毁了,神仙难救。你,要是能把它修好,让它的精度,恢复到出厂时的水准。那台希斯,你随便折腾。我老头子,这条命都算你的!”
“你要是修不好,”
他从怀里摸出半瓶没喝完的“汾酒”,放在旁边,“这半瓶酒,归你。然后,给我滚出这个仓库,永远别再回来!”
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个以信念和尊严为赌注的赌局。
修复一把断裂的精密量具,比从零开始制造一把还要难上百倍!
因为不仅要接续断裂面,还要恢复其被破坏的热处理金相组织和微米级的精度。
秦洛峰看着那把断裂的千分尺,又看了看王老头眼中那份夹杂着期盼、挑衅与悲凉的复杂眼神,他忽然明白了。
王老头不是在刁难他,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一个答案。
寻找一个,这个时代是否还有人,配得上“工匠”这两个字的答案。
秦洛峰笑了。
“酒,我不要。”
他将那半瓶汾酒推了回去。
“您的这把尺子,我要修。那台机床,我也要定了。”
“不过,我要加个赌注。”
“哦?”
王老头挑了挑眉。
秦洛峰的目光,穿过仓库的尘埃,望向外面那片火热的厂区,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修好了它。从今往后,您,王师傅,得听我的。”
王老头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好小子!够狂!我王敬山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狂的话!行!我赌了!”
......
与此同时,一号钳工车间。
易中海阴沉着脸,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
周围的工人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自昨天之后,这位曾经说一不二的八级钳工,威信已经一落千丈。
傻柱提着个饭盒溜了进来,凑到易中海跟前,压低声音道:“一大爷,您听说了吗?那姓江的小子,今天没来车间,跑去后院仓库捡破烂去了!”
“捡破烂?”
易中海皱了皱眉。
“可不是嘛!”
傻柱一脸幸灾乐祸,“刘主任还真就批了他的假,让他去那堆废铁里鼓捣。我看啊,他就是个银样镴枪头,昨天露了一手,今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想去修那些洋古董?他以为他是谁?等着瞧吧,不出三天,他就得灰溜溜地滚回来!”
易中海闻言,脸色稍霁。
他最怕的,是秦洛峰继续在车间里,用那神乎其神的技术,一点点蚕食他的威信和地位。
现在秦洛峰自己跑去无人问津的“设备坟场”,在他看来,这无异于自寻死路,自绝于集体。
“哼,年轻人,好高骛远,终究要栽跟头。”
易中海端起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心中冷笑,“就让他去折腾,等他碰一鼻子灰,就知道这红星轧钢厂,离了谁都照样转!”
......
“设备坟场”内,一场钢与火的交锋,正在上演。
秦洛峰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向王老头要来了一套绘图工具。
他将那把断尺的每一个部件都仔细测量,绘制成图,甚至连断裂面的不规则形状,都用投影法精确地描绘了出来。
王敬山站在一旁,看着秦洛峰那行云流水般的绘图手法,和他图纸上那无比精准、规范的标注,眼中的轻视,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图纸,是工程师的语言。
这个年轻人,说的是最纯正的“德语”!
接着,秦洛峰开始了他的修复工作。
他没有用仓库里现成的铁料,而是在一堆废弃的轴承里,挑出了一枚滚珠。
他告诉王敬山,这是最好的铬钢,其材质,最接近德国货。
他用王老头那个小小的、只用来热饭的煤炉,搭起了一个简易的锻造台。
“叮!叮!叮!”
清脆的敲击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
秦洛峰一手持钳,一手握锤,将那颗烧得通红的滚珠,在一方小小的铁砧上,反复地锻打。
他的每一次落锤,力量、角度都恰到好处,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计算。
坚硬的滚珠,在他的锤下,竟然如面团般,被慢慢地塑造成了测砧的雏形。
王敬山的呼吸,已经变得有些粗重。
这手锻造的功夫,没有三十年的功力,绝不可能如此随心所欲!
雏形有了,接下来是热处理。
退火,消除锻造应力。
淬火,提升硬度。
回火,增加韧性。
秦洛峰没有温度计,没有仪表。
他判断火候,只凭一双眼睛!
他盯着那在炭火中由红转橙,再由橙转黄的钢件,在它颜色达到某种微妙的“樱桃红”时,猛然夹出,迅速浸入一旁的机油中。
“滋啦——”一声轻响,白烟升腾。
完美的淬火!
王敬山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自己就是玩火的祖宗,自然看得出,秦洛峰对火候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人火合一的境界!
最后,是接续和研磨。
秦洛峰利用断裂面天然的不规则形状,将其制作成了完美的“燕尾榫”。
再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将新制作的测砧与尺身精准地镶嵌在一起,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最后的研磨,更是让王敬山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秦洛峰没有用砂轮,也没有用油石。
他找来一块最平整的铸铁板,涂上最细腻的金刚砂和机油,用一种近乎玄妙的“8字研磨法”,对手工修复的尺面进行最后的精度打磨。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两个小时后,秦洛峰终于停下了手。
他用一块鹿皮,将修复好的千分尺擦拭得锃亮,递到了已经彻底石化的王敬山面前。
“王师傅,您看看,行了吗?”
王敬山颤抖着,接过那把仿佛获得了新生的千分尺。
断裂处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仿佛它天生就是如此。
他转动微分筒,那熟悉的、顺滑而又带着一丝阻尼的触感,让他热泪盈眶。
他跑到那台希斯母机前,颤抖着手,用这把修复好的尺子,去测量导轨上一处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磨损点。
屏幕上的读数,与他记忆中那个由德国工程师亲手测出的数据,分毫不差!
甚至,尺子本身的手感,比当年还要顺滑、稳定!
王敬山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年轻人,浑浊的老眼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输得酣畅淋漓!
他没有输掉那半瓶汾酒,而是赢回了自己丢失了二十年的东西——一个工匠的,希望!
他猛地抬起手,用那只满是老茧和油污的手,对着秦洛峰,郑重地敬了一个已经有些不标准的军礼,声音哽咽而嘶哑:“前国民政府中央兵工厂,首席技师,王敬山......”
“见过......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