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总师!

这两个字,仿佛拥有穿越时空的魔力,如同一道惊雷,在秦洛峰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前世,在戒备森严的九院,在国之重器的总装车间,在每一次技术攻坚胜利的时刻,他听过无数次这个称呼。

每一次,都伴随着崇敬、信任和将国家命运托付于肩的沉重。

他以为,这个称呼,连同他“盘古”的代号,早已随着他生命的终结,一同埋葬在了那个世界。

却没想到,在1956年这个寒冷的冬日,在一个堆满了废铜烂铁的破败仓库里,从一个衣衫褴褛、满身酒气的老工匠口中,再次听到了这个阔别已久,却早已刻骨铭心的称呼。

秦洛峰看着眼前泪流满面、身躯挺得笔直的王敬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王敬山敬的,不是他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而是他刚才展现出的,那种超越了时代,代表着工业文明巅峰的“道”!

那是一种共通的语言,是所有顶尖工匠都能心领神会的精神共鸣。

秦洛峰缓缓上前,伸出双手,用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充满尊重的力量,将王敬山那依旧敬着礼的手,轻轻地按了下来。

“王师傅,”

秦洛峰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前世身为总师的温和与威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没有中央兵工厂的王技师,只有一个叫王敬山的老师傅。”

他顿了顿,漆黑的眸子凝视着王敬山,一字一句地说道:“也......没有总师。只有一个叫秦洛峰的,一级钳工。”

王敬山嘴唇颤抖,老泪纵横,却执拗地摇着头:“不!您就是!我王敬山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当年在汉阳,德国来的专家,美国的顾问,我跟他们比过手艺,赢过,也输过,但从没服过!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厉害,是厉害在机器上,厉害在图纸上!”

“可您......可您......”

王敬山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指着那把被修复得天衣无缝的千分尺,又指了指秦洛峰,“您就是机器!您就是图纸!您就是规矩!这门手艺,到了您这儿,就不是术,是道!是通了天的道啊!我王敬山这双招子还没瞎,我认得出来!您,担得起‘总师’这两个字!”

说完,他竟然后退一步,又要弯腰下拜。

秦洛峰一步上前,死死地扶住了他。

四目相对,秦洛峰从那双浑浊却明亮的老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信仰”的光芒。

他知道,对于王敬山这样的人,任何的谦虚和否认,都是一种侮辱。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扶着王敬山的肩膀,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仅仅一个字。

却重若千钧。

从这一刻起,秦洛峰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他接过的,是王敬山身上那份沉甸甸的,属于上一个时代顶尖工匠的,不甘与期望。

王敬山笑了,哭着笑了。

他仿佛一个找到了回家路的孩子,又像一个终于可以将手中火炬递出去的老兵。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油污,指着那台沉睡的希斯母机,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了二十年的激动。

“总师,您看它!‘施耐德’,我给它起的名字。当年,它刚到汉阳的时候,多威风啊!整个厂,就只有我跟师傅两个人有资格碰它。用它做出来的炮膛,比德国原厂的还要光滑!可后来......打仗了,厂子西迁,一路颠簸,再后来......就没人把它当回事了。”

王敬山的脸上,露出了心疼如刀割的表情。

“他们拆它的零件,卸它的电机,最后把它当成一堆废铁,扔到了这里。我求爷爷告奶奶,才把它保了下来,他们说我疯了,守着一堆废铁不放。可我知道,它不是废铁!它是咱们中国工业的根!只要它还在,这口气,就断不了!”

秦洛峰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王敬山话语中那份深沉的悲怆与执着。

他走到那台“施耐德”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刻着“SchiessDefries”的铜质铭牌。

冰冷的触感,仿佛能传递来它穿越半个世纪的孤寂。

“王师傅,”

秦洛峰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你说错了。”

王敬山一愣。

秦洛峰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这满仓的钢铁遗骸,最后定格在王敬山的脸上。

“它不是根,根,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在我们的大脑里!”

“从今天起,它也不叫‘施耐德’了。”

秦洛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擦拭过千分尺的鹿皮,仔仔细细地,将那块布满了油污和锈迹的德国铭牌,擦拭得锃亮。

然后,他用手指,在那冰冷的金属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盘古。”

“盘古开天,造化万物。”

秦洛峰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从今天起,它就是我们开天辟地的第一把斧子!我们要用它,亲手为这个国家,铸造出一个全新的工业帝国!”

王敬山呆呆地看着那块铭牌,嘴里反复咀嚼着“盘古”这两个字。

他不懂什么帝国,什么开天。

但他能听懂秦洛峰话语中那份吞吐天地的豪情与壮志!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那颗早已被酒精和岁月侵蚀得麻木的心,在二十年后,再一次,为了“工业”这两个字,疯狂地跳动起来!

“好!好一个盘古!”

王敬山激动得满脸通红,“总师,您下令吧!要我王敬山干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秦洛峰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股气!

“刀山火海还用不着,”他拉过一个木箱,示意王敬山坐下,“我们现在,要先为这具‘盘古’的身体,铸造一颗全新的‘心脏’。”

说着,秦洛峰闭上眼睛,将脑海中那份《C50型高精度三爪自定心卡盘》的图纸,凭着记忆,用铅笔在找来的牛皮纸上,迅速地描绘了出来。

当那张充满了现代工业设计美感,标注着各种精密公差和复杂结构的图纸,展现在王敬山面前时,这位见惯了德国顶级图纸的老技师,再一次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这是......”

王敬山的手指,颤抖地抚过图纸上那独特的“楔块螺旋”结构,眼中充满了痴迷与困惑,“天......巧夺天工!这是谁设计的?这种结构,我闻所未闻!它......它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这是我们即将要制造的第一件‘作品’。”

秦洛峰指着图纸说道,“有了它,‘盘古’才算真正拥有了超越时代的手。王师傅,现在,我们来盘点一下,铸造这颗‘心脏’,我们还缺什么。”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座被遗忘了二十年的仓库,变成了世界上最顶级的作战指挥室。

秦洛峰负责提出要求,王敬山负责盘点家底。

“材料,我们需要铬钒合金钢,至少是40Cr的级别。”

“难!厂里只有给军工件特批的库存,我们根本拿不到。不过......”

王敬山眼睛一亮,“咱们脚下这些废旧的苏式坦克负重轮的扭杆,我偷偷藏了几根,那玩意儿的材质,绝对够劲!”

“很好!第二个,我们需要一台能进行高频淬火的设备。”

“没有!”

王敬山回答得斩钉截铁,“但是,我能用焦炭和鼓风机,给您烧出不比高频淬火差的渗碳层!”

“好!第三,我们需要高精度的磨床,来加工卡爪的螺旋曲面。”

“更没有!”

王敬山摇了摇头,随即又挺起了胸膛,“但是,只要总师您能画出基准线,我这双手,就能用最细的油石,给您一微米一微米地磨出来!”

一个又一个难题被提出,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解决方案被制定。

秦洛峰的心中,豪情万丈。

他发现,自己最大的收获,不是这台希斯母机,而是眼前这个倔强、骄傲,却身怀绝技的老人!

他就像一部活的工业史,能用这个时代最简陋的条件,去实现自己那个时代最疯狂的构想!

他们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然而,当所有的条件都盘点完毕,最后一个,也是最根本的一个难题,摆在了两人面前,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王敬山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化为一片凝重。

他指着那台如钢铁巨兽般沉睡的“盘古”,声音干涩地说道:“总师,材料、工艺,我们都能想办法解决。但是......它没有‘心’了。”

“它的驱动电机,是当年专门定制的西门子三相变极多速电机,功率大得吓人。别说电机早就让小鬼子给炸了,就算还在,咱们全厂的电网绑在一起,也带不动它。”

“没有电,没有动力,它......终究只是一堆废铁。”

王敬山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这才是困扰了他二十年,让他最终心死,只能与酒为伴的根源。

秦洛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台巨大的机器。

是啊,没有动力,再精密的机器,也只是冰冷的钢铁。

他陷入了沉思,大脑飞速地运转,前世所掌握的无数技术方案,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仓库角落里,一堆废弃的消防器材上。

那里,有一个锈迹斑斑,但主体完好的东西。

那是一台老旧的,往复式蒸汽机!

是当年用来驱动消防水泵的!

一个在任何人看来,都无比荒谬,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秦洛峰的脑海中,轰然成型!

秦洛峰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台蒸汽机前,用手敲了敲它厚重的缸体,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他转过头,看着一脸愕然的王敬山,嘴角,勾起了一抹让整个时代都为之颤抖的笑容。

“谁说......我们一定要用电?”

“王师傅,你听说过......‘蒸汽朋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