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天。
整整三天,秦洛峰和王敬山就像两只在时间夹缝中生存的鼹鼠,将自己彻底埋葬在了这座名为“设备坟场”的钢铁地宫之中。
仓库那扇沉重的铁门,如同一个世界的界碑。
门内,是蒸汽与齿轮的狂想曲,是钢铁与火焰的交响诗;门外,依旧是那个充满了鸡毛蒜皮与人情世故的,1956年的冬天。
“哐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王敬山一声压抑的痛呼,打断了仓库内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秦洛峰猛地回头,只见王敬山捂着自己的腰,龇牙咧嘴地靠在一台废弃的刨床上,脚边,是一根刚刚从手中滑落的沉重扭杆。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王师傅!”
秦洛峰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
王敬山摆了摆手,试图站直身体,但腰部传来的剧痛却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娘的,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年,老子一个人能扛着一根炮管跑半里地......现在搬根破轴,就闪了腰。”
秦洛峰眉头紧锁。
他知道,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王敬山毕竟年近花甲,这三天不眠不休的高强度体力劳动,对他身体的消耗是巨大的。
他们靠的,是王敬山那口不甘落幕的英雄气,和秦洛峰带来的希望之火,硬生生撑着。
但精神可以亢奋,身体却不会撒谎。
“盘古之心”计划才刚刚开了个头,王敬山这个绝对的核心,就先倒下了。
秦洛峰扶着王敬山坐下,又从自己的水壶里倒了点水给他。
看着老人那张满是油污和疲惫的脸,秦洛峰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他不能让这位燃烧自己照亮他计划的老人,就这么垮掉。
“王师傅,今天就到这吧。”
秦洛峰不容置疑地说道,“活儿是干不完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且,我们的‘弹药’,也快见底了。”
秦洛峰指了指角落里那个空空如也的布袋。
他们带来的窝头和咸菜,早在昨天就已经吃完了。
这一天,两人是饿着肚子在干活。
王敬山喘匀了气,苦笑道:“总师,这兵马未动,粮草先没了。厂里的食堂......怕是不好回去了。”
他知道,秦洛峰在食堂把傻柱得罪得那么狠,回去打饭,还不知道要被怎么刁难。
“食堂?”
秦洛峰笑了笑,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冷意,“那种地方,不去也罢。咱们吃点好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王敬山道:“您在这儿歇着,我去去就回。咱们今天,吃肉喝酒!”
说完,他便拉开那根抵门的槽钢,推开大门,走入了久违的阳光之下。
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也让他从那个蒸汽与钢铁的幻想世界,瞬间回归到了现实。
秦洛峰没有去厂区,而是绕着厂区围墙,朝着一处偏僻的后门走去。
他的兜里,揣着之前系统奖励的,还没怎么动过的二十块钱。
在这个工人月平均工资只有三十来块的年代,这笔钱,算是一笔不小的巨款。
穿过一条满是煤灰的小巷,空气中,一股浓郁而霸道的肉香,混合着淡淡的酒糟味,直往鼻子里钻。
巷子尽头,是一家没有任何招牌的小饭馆。
门口只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墨写着两个字:“老白”。
这里,是轧钢厂老工人们才知道的“秘密据点”。
店主老白,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一手酱肉的绝活,能让最挑剔的老饕都赞不绝口。
更重要的是,他这里,收钱,也收各种票,甚至在关键时候,还能“通融”。
秦洛峰推门进去,小店里只有三四张桌子,烟雾缭绕,几个穿着工装的老师傅正在喝酒划拳。
“哟,这不是小秦师傅吗?”
一个眼尖的师傅认出了秦洛峰,立刻热情地打招呼。
秦洛峰在食堂那番“定量勺”的壮举,早已让他成了普通工人眼中的英雄。
秦洛峰笑着点了点头,走到柜台前。
柜台后,那个叫老白的店主,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剔着一块巨大酱骨上的肉。
他剃得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一块骨头,而是一件艺术品。
“老板,二斤酱肉,一条大骨,再打二斤散装白干。”
秦洛峰开口道。
老白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头。
他有一双很平静的眼睛,眼角的皱纹很深,像是能看透人心。
他打量了秦洛峰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他满是机油和铁屑的双手,以及那身明显不合身的,沾满了灰尘的工装。
“小伙子,看着面生啊。”
老白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淡无奇。
“刚来的。”
秦洛峰回答。
老白没再说话,拿起一张油纸,麻利地称了二斤酱肉,又将那条剔得干干净净的大骨棒和肉一起包好,最后从一个巨大的酒坛里,舀出满满一葫芦白酒。
“一共三块五,外加一斤粮票,半斤肉票。”
秦洛峰爽快地付了钱票。
就在他拎着东西准备转身离开时,老白却突然开口了。
“你手上那股机油味儿,”
老白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秦洛峰的脚步瞬间停住,“不是咱们厂里苏式机床上的‘T22’号油。倒像是......德国克虏伯工厂,战前用的‘VB5’号防锈油。那油,现在可不好找了。”
秦洛峰的心,猛地一沉!
他霍然转身,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
他的双手,确实在修复那台希斯母机时,沾上了其内部残留的,早已凝固的防锈油。
那种味道,极其细微,连王敬山自己都未必能分辨出来,这个小饭馆的老板,怎么可能一口道破?
老白却仿佛没有察觉到秦洛峰的惊骇,依旧低着头,用小刀刮着指甲缝里的肉末,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油啊,金贵。当年在沈阳兵工厂,也只有几台从德国运来的母机,才配用那玩意儿。可惜了,后来都让小鬼子给抢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秦洛峰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老白,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饭馆老板!
他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
而且,他接触过核心设备!
“老板,说笑了。”
秦洛峰的大脑飞速运转,脸上却恢复了平静,“我就是在后院仓库里瞎鼓捣,沾上的味儿。什么油,我不懂。”
老白抬起眼,深深地看了秦洛峰一眼,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赏,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是不懂,还是不能懂,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将手中的小刀往桌上一插,说道:“那条骨头,算我送你的。拿回去,给你家老爷子......好好补补。别年纪轻轻的,就把一身的本事,都耗死在那些废铁上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秦洛峰,转身走进了后厨。
秦洛峰拎着沉甸甸的酱肉和白酒,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
这个老白,看穿了一些东西,但他似乎没有恶意,反而像是在提醒,或者说,在惋惜。
秦洛峰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小店。
但他知道,这个叫“老白”的男人,已经被他列入了需要高度关注的名单。
当秦洛峰提着酒肉,回到那座充满铁锈味的仓库时,迎接他的,是王敬山那双亮得像灯泡一样的眼睛。
“肉!酒!”
王敬山激动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他一把抢过酒葫芦,拔掉塞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让他发出满足而舒畅的哈喇声。
“痛快!他娘的,痛快!”
秦洛峰笑着将酱肉递过去,两人就着这满屋的机油味,大快朵颐。
一口肉,一口酒,所有的疲惫与酸痛,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最原始的能量和快乐所驱散。
酒过三巡,肉过五味。
王敬山的话也多了起来,他指着那台“盘古”,眼中放光:“总师,等咱们这‘蒸汽之心’弄好了,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它配上一把好刀!我跟您说,咱们厂里,还有宝贝!”
“哦?”
“在热处理车间,有一块当年从东北缴获来的,日本人留下来的高速钢!据说是给‘大和’号战列舰的主炮炮管做膛线刀用的,宝贝得很!一直锁在保险柜里,谁都不给用。咱们得想办法,把它弄出来!”
秦洛峰听着,心中却在暗暗盘算。
老白的话,给他敲响了警钟。
他和王敬山躲在这里,自以为天衣无缝,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的行动,已经开始在水面上,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王师傅,”
秦洛峰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宝贝的事,先不急。我出去这一趟,发现一个问题。”
“我们的行动,可能需要加快了。而且,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秦洛峰沉声道,“我们需要一个‘名义’,一个能让我们光明正大,接触到那些‘宝贝’的名义。”
王敬山愣住了,酒也醒了一半。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沉重的铁门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后院,却异常清晰。
一个是车间主任刘建国,另一个声音,阴沉而又充满了“关切”,秦洛峰一听就知道,是易中海!
“......刘主任,你可不能犯糊涂啊!那个秦洛峰,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你让他一个人在仓库里胡搞,万一出了安全事故,这个责任谁来负?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车间好啊!”
刘建国似乎有些不耐烦:“行了老易,我知道分寸。秦洛峰那孩子有本事,我相信他。”
易中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充满了蛊惑性:“有本事?我看是有点邪门歪道!刘主任,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么护着他,厂里有些人,可是会不满意的。比如说......李副厂长。你最近,是不是感觉自己手上的活儿,不太顺手了?”
仓库内,秦洛峰和王敬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王敬山握着酒葫芦的手,青筋暴起。
而秦洛峰,则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向外面那两个正在“交心”的身影。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他知道,他那个需要的“名义”,似乎有人要主动送上门来了。
“易中海。”
“看来,不把你这块最碍事的绊脚石彻底踢开,我的‘盘古’,就永无宁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