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江南水乡。夜,深得像墨缸里又倒进了一桶陈年锅底灰。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吹得镇外那座孤零零的义庄破窗棂“吱呀——嘎啦——”作响,活像牙疼的老太太在哼哼。
义庄里,霉味、尘土味和若有若无的……某种难以言喻的“陈年老味”混合在一起,浓得能当砖头使。月光吝啬地从破瓦缝隙里漏下几缕,勉强勾勒出几口蒙尘棺材的轮廓,阴森,却也透着股破落户的凄凉。
就在这凄凉里,一个黑影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对付着一口看起来最“体面”的黑漆棺材。黑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后背上歪歪扭扭绣着个“茅”字,仔细看,“茅”字第三笔还绣歪了,像个瘸腿的蚯蚓。此人正是我们未来的“驱魔大师”——刘老六。
“呸!晦气!”刘老六啐了一口,抹了把额头的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对着棺材小声嘀咕,“老哥,对不住了啊!兄弟我也是被逼无奈,欠了钱串子那铁公鸡三块大洋,利滚利,再不还,他怕是要把贫道这身‘法衣’都剥去当抹布了!您老躺了这么多年,想必也用不上这些身外之物,借兄弟我周转周转,回头……回头给您多烧点纸钱!保证是大额的!”
他一边念叨着江湖切口似的“超度词”,一边用一把豁了口的柴刀,费劲巴拉地撬着棺材盖的缝隙。动作笨拙,眼神贼亮,纯粹是个业务生疏的摸金校尉(兼盗墓贼里的差等生)。
“咯吱……嘎嘣!”一声脆响,不知是棺材钉还是他那把破刀又崩了个口子。刘老六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把刀扔了。他警惕地左右看看,义庄里只有几只耗子“吱吱”叫着跑过,仿佛在嘲笑他的胆量。
“没事没事,祖师爷保佑……急急如律令……嘛咪嘛咪哄……”他胡乱念着自己都搞不清出处的咒语,给自己壮胆,“等贫道发达了,一定重修义庄,给您换个金丝楠木的……哎哟我的亲娘诶!”
就在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把那沉重的棺材盖撬开一条半尺宽的缝时,异变陡生!
棺材里,没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只有一股更浓郁的尘土味混合着……嗯,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放了很久的咸鱼混合着老陈醋的味道,扑面而来。紧接着,一只苍白、僵硬、指甲缝里嵌着陈年泥土的手,猛地从缝隙里伸了出来!
“嗷——!”刘老六吓得魂飞天外,一声尖叫卡在嗓子眼里,差点把自己噎死。他连滚带爬地向后窜去,后背“咚”一声撞在另一口棺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僵……僵僵僵……僵尸!!!”他哆嗦着,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摸。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一把桃木剑——剑身是歪的,剑尖还秃了一块,看起来像是给灶台添柴时不小心烧的。
棺材盖被那只手缓缓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彻底推开。
一个穿着破旧不堪、勉强能看出是清朝官服的“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官帽歪斜,顶戴花翎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杆子,勉强挂着半片羽毛。脸上贴着一张黄符纸,上面的朱砂符文早就褪色模糊,边角卷起,在夜风里微微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飘走。
最醒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没有想象中的凶光绿芒,只有一片茫然的、带着宿醉未醒般迷糊的空洞。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关节摩擦声,目光最终落在了缩在墙角、抖得像筛糠的刘老六身上。
“嗬……嗬……”僵尸的喉咙里发出低沉、干涩的抽气声,像破风箱在漏风。
刘老六肝胆俱裂,双手死死攥住他那把歪脖子桃木剑,指着僵尸,声音带着哭腔:“妖……妖孽!光天化……不对,月黑风高!朗朗乾坤!岂容你作祟!看本道爷收了你!急急如律令……后面的……后面的……”他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回想后面是啥,“后面……如律令急急?律令急急如?哎哟!后面的到底是啥啊祖师爷!”
他慌乱地在怀里、袖子里乱掏,终于又抓出一张符箓。也顾不上看是什么,闭着眼,大喊一声“去!”,用力朝僵尸甩了过去!
那符箓歪歪扭扭,跟喝醉了酒似的,在空中飘了半圈,最后“啪嗒”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僵尸阿盖……光秃秃的脑门上。
阿盖(没错,这位就是我们的怂包主角了)被这突如其来的“脑门贴纸”弄得有点懵。他僵硬地抬起手,想去摸摸头上是什么。奈何关节不好使,手指头戳了好几下,才勉强把那符箓扒拉下来一点,露出半只茫然的眼睛。
刘老六紧张地盯着僵尸,大气不敢出,心里默念:“定住!快定住!”
只见阿盖拿着那张符,凑到他那不太灵光的鼻子前(虽然僵尸可能不需要呼吸),使劲嗅了嗅,然后喉咙里又挤出几个含糊不清、仿佛生锈齿轮摩擦的音节:
“饿……阳……春……面……”
“咕噜噜噜~~~~~” 话音刚落,一阵悠长、响亮、在寂静的义庄里显得格外突兀的“肠鸣音”,从阿盖那身破旧的官服下清晰地传了出来。这声音中气十足,饱含“诚意”,甚至还带着点回响。
“???”刘老六彻底石化了,举着歪桃木剑的胳膊僵在半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
啥玩意儿?
僵尸? 坐起来了? 然后……说饿? 还想吃……阳春面? 肚子还叫了?! 这剧本不对啊!他听镇上说书先生讲的僵尸,不是应该青面獠牙、力大无穷、见人就扑上来吸阳气吗?眼前这位……怎么一副离家出走三天没吃饭的倒霉蛋模样?
刘老六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丝……好奇(以及没摸到宝贝的怨念)给冲淡了不少。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歪着头打量阿盖: “兄……兄弟?你刚才说啥?阳……阳春面?”
阿盖努力地点点头,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差点把仅存的半根顶戴花翎晃掉。他指着自己瘪瘪的肚子(虽然隔着官服也看不见),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清晰了点,但还是含混:“饿……阳春面……热乎的……”
刘老六看着阿盖脸上那半张要掉不掉的符纸,再看看他茫然又带着点“委屈”的眼神,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把歪脖子玩具似的桃木剑,又想起那声洪亮的“咕噜噜噜”……他突然觉得,祖师爷可能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这哪是僵尸?这分明就是个……迷路的大型僵尸手办?还是个自带饥饿音效的!
“兄弟……”刘老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脑子飞快地转着(虽然他的脑子大部分时候转得也不快)。钱串子的债、空空的棺材、眼前这个奇葩僵尸……一个极其大胆(且极其不靠谱)的想法,像荒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起来。
他收起桃木剑(主要是举着太累),脸上挤出一个自认为和蔼可亲(实则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阿盖拱了拱手: “那个……僵……僵爷?你看啊,这深更半夜,荒郊野岭,阳春面……是没有的。不过呢,贫道我,刘老六!那可是这方圆百里……呃,十里八村……好吧,就这镇上,那也是鼎鼎有名的……呃……生活顾问!专门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特别是……饿病!”
阿盖茫然地看着他,肚子又适时地“咕噜”了一声,表示赞同。
“这样!”刘老六一拍大腿(拍的自己大腿),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你先跟我走!贫道我……管饭!管饱!保证让你吃上……香的!喝上辣的!”他心里盘算:带回去再说,万一是个傻的能看家护院呢?再不济……那身官服洗洗,应该也能当几个铜板吧?钱串子那边,好歹也算有了个“抵押物”?
阿盖歪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管饭”和“香的”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眼前这个说话颠三倒四、衣服邋遢、笑容猥琐的“人”,又感受了一下肚子里强烈的空虚感。
最终,“饿”战胜了“僵尸的尊严”(如果他还有的话)。他喉咙里“嗬”了一声,非常缓慢、非常僵硬地……点了下头。
刘老六松了口气,刚想说“这就对了嘛”,突然——
“咣当!”一声巨响从义庄大门外传来,伴随着一个带着浓重乡音、惊骇欲绝的破锣嗓子: “妈呀!快来人啊!闹……闹僵尸啦!!!刘老六……刘老六那个缺德道士在和僵尸说话呐!!!!”
刘老六脸色“唰”地就白了。 阿盖被他这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僵,动作定格在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 义庄外,隐约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敲锣声!
“我……的……亲……娘……祖……师……爷……啊!”刘老六发出绝望的哀嚎,“阿盖!快跑啊!!!!” 他一把拉住阿盖冰冷僵硬的胳膊(入手冰凉梆硬,跟抓住根冰镇过的房梁似的),也顾不上看方向,拖着这具“大型手办”,连滚带爬地就朝义庄后门那个破洞冲去。
阿盖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拖行,官袍下摆刮倒了好几个空陶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他那茫然的脸上,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类似“这又是什么情况?”的困惑表情。
一人一尸,在寂静被彻底打破的义庄里,撞开破门,狼狈不堪地冲进了浓墨般的夜色中。身后,是越来越响亮的锣声、叫喊声,以及那个破锣嗓子还在不依不饶地吼: “抓僵尸啊!抓刘老六那个招僵尸的妖道啊!别让他们跑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