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厨房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

宋词像个误入外星基地的原始人,小心翼翼地、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和巨大的好奇,探索着这个对她而言光怪陆离的空间。她伸出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谨慎地碰了碰不锈钢水龙头冰凉的表面,又飞快地缩回手,仿佛那是什么活物。她歪着头,盯着燃气灶上银色的旋钮,眼神里充满了“这玩意儿怎么点火”的困惑。她甚至蹲下身,凑近垃圾桶(一个带盖的脚踏式),研究了一下那个踩下去会弹开的盖子,眼神里的茫然几乎要溢出来。

明阳站在一旁,看着她这副对一切都充满陌生和戒备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身份不明而产生的疑虑和不安,像阳光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反而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近乎荒谬的猜测所取代。

这姑娘……她好像……真的不是装的。

她对现代文明的基础设施——水龙头、燃气灶、垃圾桶——都表现出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陌生感。这不是一个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人能伪装出来的,尤其是那种眼神深处透出的、对未知事物的巨大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太不对劲了!

明阳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是要挣脱束缚蹦出来。他必须问清楚!现在!立刻!马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但努力保持着平静:“宋姑娘?”

宋词正蹲在地上研究垃圾桶的脚踏板,闻声抬起头,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望向他,带着一丝被打断研究的困惑,但更多的是惯常的警惕。

明阳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指了指窗外已经大亮的天光,又指了指她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宽大的骷髅头T恤,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而不是审问:“你看,天都亮了。昨晚……真是够呛。那个……你……你从哪过来的啊?我是说……你老家在哪?离江城远吗?”

他避开了“怎么来的”、“为什么穿成这样”这些可能刺激到她敏感神经的问题,只问了一个看似最平常不过的“老家”。

宋词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看向窗外。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似乎被这久违的阳光晃了一下眼,微微眯起了眼睛。听到明阳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权衡。

她扶着料理台的边缘,慢慢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伤后的虚弱和僵硬,但脊背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坚韧。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微微仰起头,望着窗外高耸入云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摩天大楼群,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撼,有茫然,还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悲凉?

她看了很久,久到明阳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或者又在用沉默抗拒。

终于,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明亮的窗户,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逆光里,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明阳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在逆光中显得更加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应天府,江宁县。”

应天府?江宁县?

明阳脑子嗡的一声!这地名……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好像是……南京的古称?!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追问道:“应天府……江宁县?那……那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是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是……是哪一年?”

他问得小心翼翼,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死死盯着宋词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宋词似乎对他的追问有些意外,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的警惕再次浮现。她沉默地看着明阳,似乎在判断他问这个问题的意图。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却也让她的表情在逆光中显得有些莫测。

过了几秒钟,就在明阳以为她又要拒绝回答或者发怒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明洪武二十七年。”

轰——!!!

明阳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明……洪武……二十七年?!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逆光中那个清瘦的身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是谁!

洪武二十七年?!

朱元璋?!明朝?!六百多年前?!!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楼下绿化带里那个被砸出来的坑、那把古朴沉重带着血腥气的长剑、她对洗衣机提示音的惊恐、对微波炉的敬畏、对冰箱冷气的困惑、对垃圾桶的陌生、对水龙头的好奇……还有她身上那件破旧得不像这个时代的粗布衣裤、那双磨穿底的草鞋、那双布满薄茧和伤痕的手、那双时而冰冷警惕时而茫然无助的眼睛……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怪异,所有的违和感,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被“洪武二十七年”这五个字,以一种极其荒谬、极其惊悚、却又无比契合的方式,瞬间拼凑完整!

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凉的冰箱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尖锐得几乎破音,“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的那个洪武?!明朝?!”

宋词被他剧烈的反应和尖锐的声音惊得微微一怔。她看着明阳瞬间惨白的脸、瞪得几乎脱眶的眼睛、以及那副活像见了鬼的表情,眉头蹙得更紧,眼神里的警惕瞬间飙升到了顶点!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右手微微抬起,做出了一个习惯性的、仿佛要握住腰间佩剑的防御姿态(虽然那里空空如也)。

“是又如何?”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和更深的戒备,“尔……你为何如此惊惶?”

是又如何?!

明阳被她这句理所当然的反问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扶着冰凉的冰箱门,感觉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但脑子里依旧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我……我惊惶?!”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大姐!洪武二十七年!那是公元1394年!距离现在……六百多年!六百多年啊!!!”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厨房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荒谬感!

“六百多年?!”宋词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眼神里的困惑更加浓重,甚至带上了一丝看傻子似的质疑,“何谓公元?六百多年……是何意?”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明阳话里的含义,眉头紧锁,“我离开江宁不过月余,怎会……六百年?”

她看着明阳那副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眼神里的警惕慢慢被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茫然所取代。她似乎不明白,自己只是回答了一个关于家乡和时间的普通问题,为何会引起对方如此剧烈的、近乎癫狂的反应?

“月余?你说你离开江宁才一个多月?”明阳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试图理清这团乱麻,“那你是怎么……怎么到这儿来的?!六百多年后的江城?!你……你难道一点都没察觉不对劲吗?!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楼!那些车!那些灯!还有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哪一样是你那个时代有的?!”

他激动地指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指着厨房里闪闪发光的不锈钢厨具,指着嗡嗡作响的冰箱,指着一切能证明这个时代存在的东西!

宋词顺着他的手指,再次看向窗外那些高耸入云的“怪物”,又环顾四周这个充满“机关”和“奇物”的“巢穴”。她的眼神剧烈地波动着,茫然、困惑、震惊、一丝被点醒的惊骇……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混乱和……巨大的恐惧?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猛地后退一步,身体撞在身后的料理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看着明阳,又像是透过明阳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难以置信的颤抖:

“此地……此地……非……非大明疆土?!”

“……”

明阳看着她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表情,听着她那破碎的、带着巨大疑问的颤抖声音,心中那点因为震惊而产生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被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怜悯所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厨房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嗡嗡的运转声,和两人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窗户,明亮而温暖,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寒意。

六百多年的时光鸿沟,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横亘在了两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