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里,水汽氤氲,弥漫着浓郁的柠檬香波味道,暖烘烘的。
宋词背对着明阳,站在淋浴喷头下方的湿滑地砖上,浑身僵硬得像块刚从冰柜里拖出来的木板。温暖的水流从头顶均匀地洒落,冲刷着她湿漉漉的长发和单薄的脊背,带来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深入骨髓的舒适暖意。身体内部因巨大打击而产生的寒冷似乎真的被一点点驱散,但她的心,却跳得飞快,比面对最凶悍的敌手时还要慌乱。
水流的声音在她听来是如此巨大,掩盖了其他所有声响,也放大了她内心的局促不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水流顺着身体曲线滑落,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虽然移开但依旧存在的、带着担忧的视线(她自己以为的)。这让她浑身不自在,每一寸皮肤都像被无数看不见的针尖扎着。太……太奇怪了!太……太不知廉耻了!
“涂……涂那个……怎么涂?”她猛地开口,声音绷得很紧,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打断了自己愈发混乱的思绪。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这温软的水流像一种无声的蛊惑,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彻底迷失。
“啊?哦!洗发水!对,洗发水!”明阳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赶紧回应。他指着墙上那个悬挂着的、印着水果图案的塑料瓶子,“就这个!挤出来,抹在头发上,搓出泡沫就行了!像……像揉面那样?”
揉面?!宋词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抬起湿漉漉的手,迟疑地伸向那个陌生的瓶子。瓶身光滑冰凉,上面画的东西她完全看不懂。她学着明阳刚才打开水龙头的动作,试探性地摁了一下瓶口那个凸起的东西。
“啵唧!”
一声轻响,一团粘稠的、半透明的淡绿色液体被挤了出来,滴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里。一股浓郁的、陌生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疑惑地看着掌心里那团凉滑的、像是某种草药汁液(?)的玩意儿,又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长发。这……这就是洗头用的?和皂角饼完全不同!
她犹豫着,学着记忆中寨子里老婆婆揉搓皂角饼的样子,用沾了水的另一只手,笨拙地去揉搓掌心的绿色液体。可这玩意儿太滑,太稀,根本搓不开!水冲下来,反而把它冲得更稀,绿色液体顺着她湿漉漉的手臂往下淌,在湿滑的地砖上蜿蜒出浅浅的痕迹。
怎么……搓不出沫?!明阳不是说……要泡沫么?
宋词有些急了,动作变得有些用力,甚至带上了几分习惯性的搓洗衣物的力道。洗发水被揉得更加分散,绿乎乎地糊在她手臂和肩膀上几缕头发上,滑腻腻的,却依然不见那种白色的、细腻的泡沫。
一股挫败感和莫名的羞恼涌上心头。连洗头都这么难?!
“哎,等等!不是这样!”明阳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出声指导。祖宗那架势像是要给自己搓掉一层皮!“你……你直接把它……抹在头顶!抹在打湿的头发上!然后……然后手指像……嗯……像这样!”他站在门口,隔着一层水汽和磨砂玻璃的朦胧,努力地用手指插进自己干爽的头发里比划着抓挠的动作,“就这样,抓挠!抓挠头皮就行!多抓几下就有泡沫了!很简单的!”
抹在头上?抓挠?宋词迟疑地看看掌心里剩余的、已经有些化开的绿色液体,又抬头看看头顶不断洒下的水流。最后,她一咬牙,像是执行一个艰巨的战场任务,猛地将那团滑腻的绿色液体糊在了自己头顶!
嘶——凉!
她忍着那股奇异的触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开始用手指……抓挠?
她的动作极其生硬,带着点试探的、轻微颤抖的触碰。指尖碰到湿透的头皮,那种陌生的触感和头顶洒水的压力让她身体瞬间绷紧!仿佛那不是自己的头,而是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的陷阱。
不行!必须快!
她猛地加重力道!如同在泥地里搓掉沾满泥土的麻绳,或者像在篝火旁拍打烤干的兽皮!五指张开,力道由轻变重,迅速地在头顶、额侧、后脑勺上用力地抓挠、揉搓起来!动作迅猛,带着一种习武之人的利落和……难以言喻的凶猛!
“噗噜……呲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头皮都要被刮掉一层的声音瞬间在小小的卫生间里响起!
明阳在外面听得眼皮直跳!我的个祖宗喂!你这是在洗头?!你这是在给头皮执行刮骨疗毒吧?!
就在明阳担心自家卫生间被拆掉时——
一阵轻微的、带着细小泡泡爆裂的“沙沙”声,在凶猛粗暴的抓挠声间歇传来。
有了!
白色的、细腻的泡沫,如同变魔术般,终于在她湿漉漉的发丝间被那毫不怜香惜玉的力道给强行揉搓了出来!伴随着洗发水的香味,迅速弥漫开来!
宋词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睁开眼,脸上还挂着水珠,诧异地看着自己沾满白色泡沫的手指,又试探性地用手指捻起一缕沾满泡沫的发尾。白色的、蓬松的泡沫在指尖滑腻地化开,留下清爽的触感和好闻的香气。
原来……这就是……泡沫?
她愣在那里,任由水流冲刷着她头上的泡沫。白色的泡沫顺着水流,裹挟着头发里的污垢(主要是昨天的泥水和血迹),汇入下水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爽到头皮都在呼吸的感觉,渐渐取代了之前的笨拙和尴尬。
原来……这么舒服?
她心底那点因挫败而升起的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新奇和……成功掌握新“技能”的微末愉悦?虽然代价可能是掉了一把头发……
明阳在外面也松了口气。看来祖宗的学习能力……非常硬核!暴力拆解型!
接下来,在明阳隔着门的、极其精简到位的语音指导下(“挤点香香的涂身上!左搓搓右搓搓!冲掉!”),宋词顺利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沐浴露涂抹和冲洗。当温水冲掉身上最后一点滑腻的泡泡,她站在水流下,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干净和清爽时,一种奇异的、恍若新生的感觉,悄然在她心底升起。
水流停止。明阳适时地从门缝塞进来一条厚实柔软、吸水性极强的大浴巾,还有一条相对小一些、用来包湿头发的干发巾。
宋词接过浴巾。入手的感觉绵软厚实,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纯心理作用),和她印象中粗糙的葛布完全不一样。她学着明阳说的,迅速而笨拙地擦拭身体,温暖干燥的感觉包裹住她,驱散了淋浴后皮肤上残留的水汽,带来一种安全感。
她拿起那条小一些的粉红色(明阳妈妈遗忘在柜子里的)干发巾,看着上面印着的白色小兔子图案,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这是什么神兽?)。她学着记忆中明阳展示的样子,尝试把湿漉漉的长发包进去。动作依旧笨拙,头发滑溜溜的,干发巾总往下掉,怎么也包不紧。她有些懊恼地皱着眉,跟那块布料较劲。
就在她又一次失败,粉红色的“兔子布”即将滑落时,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手里还捏着那管浅蓝色的牙刷。
“咳咳,”明阳的声音带着点试探,“那个……还有刷牙……得刷一下。不然……食物残渣会腐蚀牙齿,以后牙疼起来要命。”
宋词的注意力立刻被那支奇特的“小棒”吸引。她隔着水汽和门缝,看着那小小的、有着密实刷毛的头。这东西……就是刷牙的?这么小?
她警惕地伸出手,飞快地接过牙刷,仿佛怕被烫到。入手是硬塑料的冰冷质感。
“挤一点这个上去,”明阳又递进来那管牙膏,指了指开口处,“就黄豆粒那么大一点,抹在刷毛上。”他做了个挤的动作。
宋词接过牙膏管。这东西滑溜溜的,需要点巧劲。她皱着眉头,用受伤的左手艰难地固定住软管,右手拇指用力一摁——
噗唧!
一大坨晶莹的、薄荷味的淡蓝色膏体猛地挤了出来!足足有小半个鸡蛋那么大!直接糊满了牙刷毛,甚至有一些溢了出来,沾到了她的手指上!
“……”宋词看着手里瞬间被蓝色物质包裹,变得滑腻难握的牙刷,以及满手的薄荷凉香,整个人都僵住了。
“哎哟!多了多了!”明阳在外面急得想撞门,“没事没事!就用!反正抹上去就行!然后……然后放嘴里,上下左右……轻轻地刷……对,刷牙齿!不要用太大力!刷两分钟……嗯,就是心里默数一会儿!”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时间概念。
宋词看着手里这团湿滑的蓝色东西,又看看手指上沾染的冰凉滑腻。这东西……看起来就很……诡异?能吃进嘴里?!
她犹豫着,试探性地把沾满蓝色膏体的牙刷头小心翼翼地靠近嘴边。浓烈的薄荷凉气直冲鼻腔,让她呼吸一滞!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将牙刷塞进口中,学着记忆中某个见过的大户人家侍女刷牙的模糊样子,极其快速地、狠狠地摩擦了一下自己冰凉的、还带着温热浴后湿润感的牙齿!
一股冰凉的、带着刺痛感的辛辣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呛得她喉咙发紧!眼睛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水!
“唔!”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把牙刷吐出来!
“别吐别吐!”明阳在外面急吼,“泡沫!是泡沫!凉凉的!就是这样的!忍住!刷刷刷!快刷!”
泡沫?!宋词强忍着口腔里那股强烈的辛辣不适感,强迫自己僵硬地、极其快速地上下左右大幅度拉动那把沾满蓝色膏体的刷子!像是在用力打磨什么兵器!
剧烈的摩擦带来更多的、带着细小泡泡的冰凉泡沫!迅速地填满她的口腔!冰凉、刺痛、辛辣、陌生的薄荷香……还有一股越来越浓的、几乎要窒息的气味和满满的、充斥口鼻的泡沫!
太……太难受了!
她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被冰麻了!喉咙像被堵住!眼睛被辣得泪眼汪汪!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彻底吐掉满口难受的蓝色泡沫时——
“咕噜……呼……”
一只温热、带着细小倒刺的粉色舌头,极其突然地、轻轻地舔了一下她沾满了蓝色泡沫和牙膏的手指!
是饭桶!
这傻猫不知何时又溜了进来,正蹲在她脚边,仰着圆脸,碧绿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手里那个沾满蓝色物质的“奇怪工具”,又看看她鼓着腮帮子、泪眼婆娑的狼狈样子。
那温热湿滑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打断了宋词几乎要爆发的失控。她低头看着脚边这只眼神纯澈、懵懂无知的橘黄色毛团,再看看自己满手的蓝色泡沫和口腔里无法言说的复杂感受……
满腔的狼狈、不适和烦躁,似乎被这小小的、纯粹的“好奇”瞬间戳破了一个口子,泄掉了大半。
她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一股更浓烈的薄荷味夹杂着牙膏的清香喷薄而出。
泡沫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点点。
宋词:“……”
饭桶好奇地凑近,小鼻子耸动着,似乎想研究那股陌生的清香。
宋词默默地看着这个无知的毛团,再看看镜子里那个因为被薄荷辣出眼泪、嘴边挂着一缕蓝色泡沫、头发被粉红色“兔子布”(歪歪扭扭地勉强裹着还在滴水)、裹着浴巾的、狼狈又滑稽的自己……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不是应该沉浸在失去故土、孑然一身于六百年后的绝望悲恸中吗?
她不是应该面对这个光怪陆离、充满威胁和陷阱的“未来”世界保持高度警惕和反抗吗?
可现在呢?
她在干嘛?
她在用力地搓自己快要掉头发的脑袋!
她在往嘴里塞满又凉又辣还会喷沫子的诡异蓝色东西!
她被一只猫舔了沾满泡沫的手指!
她还裹着一块画着白兔子的粉红布,顶着可能随时散架的湿头发,像个……傻子一样呆立在这间满是水汽和怪异香味的“浴室”里?
六百年的鸿沟没有压垮她,但这荒诞无比的现实,却让她彻底懵了。
悲伤?好像暂时被头顶的泡沫和嘴里的辛辣挤到了角落。
警惕?在面对会喷蓝沫的牙刷和被猫舔手这种诡异事件时,似乎有点提不起来。
只剩下一片混乱的、巨大的……无语凝噎。
“咕噜咕噜……”
饭桶似乎觉得她嘴边那点泡沫渣很有趣,又伸出小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空气。
宋词默默地抬起手,用浴巾袖子胡乱抹掉嘴角的泡沫,然后低下头,眼神复杂地、放空一般地,继续执行“刷牙”的任务。动作虽然依旧生硬,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毁灭世界般的凶猛力道。
她一边刷,一边看着镜子里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自己,眼角还残留着被薄荷逼出来的泪痕。
“……¥%……&……”(牙刷摩擦声和含糊不清的泡沫音)
算了。
先……刷完牙再说吧。
这操蛋的未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