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回不去了。”
明阳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狠狠砸在宋词早已支离破碎的心防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只剩下寒风掠过高楼缝隙时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此刻听来也像是为某个逝去时代奏响的哀乐。
宋词蜷缩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料理台,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恸而剧烈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未干的雨水和发丝上的水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肆意流淌。那双总是锐利如刀、警惕冰冷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只余一片死寂的灰烬。
六百年的鸿沟。
故国已亡。
故人皆逝。
她像一粒被狂风从故土卷起的尘埃,被无情地抛掷到这个光怪陆离、冰冷陌生的未来。根断了,来路湮灭,前路……一片漆黑。
巨大的孤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被撕裂、被冻结。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她软软地瘫倒在地板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紧咬的唇齿间泄露出来,破碎不堪。
明阳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这副被彻底击垮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得发疼。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安慰?在六百年的时光鸿沟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默默地蹲下身,没有贸然靠近。他知道,此刻任何触碰都可能刺激到这头濒临崩溃的孤狼。他拿起茶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又去厨房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轻轻放在离她不远的地板上。
“喝点水吧。”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眼泪流多了,会渴。”
宋词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仿佛与外界隔绝。
明阳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起身,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窗外,雨后的城市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远处高楼的霓虹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像一只只冷漠窥探的眼睛。他关掉了客厅里刺眼的白炽灯,只留下沙发旁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柔和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冰冷和黑暗,给这死寂的空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坐回懒人沙发里,抱着膝盖,安静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只有宋词压抑的呜咽和沉重的呼吸声,在昏黄的灯光下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哭尽了所有的力气,也许是寒冷和疲惫终于压倒了悲伤,宋词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息,只剩下偶尔不受控制的痉挛。她依旧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幼兽,浑身散发着令人心碎的脆弱。
明阳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肩背,知道她暂时平静了一些。他再次轻声开口,声音放得更缓:“地上凉,去沙发上躺会儿吧?有毯子。”
宋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明阳想了想,站起身,走到单人沙发旁,拿起那条厚实的毛毯,轻轻抖开。他没有直接盖在她身上,而是将毯子叠好,放在离她更近一些的地板上,就在那杯温水旁边。
“毯子放这儿了。”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退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
又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霓虹都暗淡了几分。
宋词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睛红肿不堪,脸上泪痕交错,嘴唇被咬破的地方渗出血丝,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带着巨大的茫然,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不知身在何处。
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昏暗的客厅,掠过那盏散发着暖黄光晕的落地灯,最终落在了身边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和叠放整齐的厚实毛毯上。
那杯水……是温的。
那毯子……看起来……很软和。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身体本能的渴望——对温暖的渴望——悄然滋生,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心头的绝望冰层。
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杯壁。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迟疑了一下,最终,用双手捧起了那杯水。温热的液体滑入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流,驱散了部分寒意。
她放下水杯,目光又落在那条毛毯上。厚实,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或许是洗衣液的味道)。她犹豫着,伸出依旧冰冷的手,轻轻抚摸着毯子柔软的绒毛。那种温暖、厚实、安全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丝。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挪动了一下,靠在了料理台冰冷的柜门上。然后,她拿起那条毛毯,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
厚实的毛毯隔绝了地板的冰冷,温热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冷的四肢百骸。身体深处那刺骨的寒意,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温暖驱散了一点点。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毯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
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微弱而绵长的呼吸声,和落地灯暖黄的光晕。
明阳看着她终于将自己裹进毯子里,蜷缩在料理台边,虽然依旧沉默而脆弱,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破碎。他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稍微落下去一点。
他不敢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守护着这片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窗外的天色,在无声中悄然变化。深沉的墨蓝逐渐褪去,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漫长的寒夜,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曦,带着初冬的清冷,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细长的、带着希望的光斑时——
宋词裹在毯子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眼皮。
那双红肿空洞的眼睛,在接触到那缕微弱却真实的晨光时,几不可查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死寂的冰层下,极其微弱地……苏醒了一丝丝。
她看着那缕光,看了很久。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对面沙发上那个蜷缩着、似乎已经睡着的身影上。
明阳闭着眼睛,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年轻却带着疲惫的侧脸轮廓。
宋词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茫然,有警惕,有深沉的悲伤,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依赖?
这个“登徒子”……这个将她从雨夜泥泞中捡回来的“未来人”……这个在她崩溃时笨拙地递上温水和毛毯的“陌生人”……
他……是她在六百年后唯一的……依靠?
这个认知,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悄然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
就在这时,明阳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猛地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
宋词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警惕和冰冷,如同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尖刺。
明阳被她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赶紧坐直身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你……醒了?感觉……好点没?”
宋词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红肿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冷冷地审视着他。
明阳被她看得有些发毛,赶紧转移话题:“那个……天亮了。你……要不要……洗个热水澡?暖和暖和?”他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热水……很舒服的。”
洗澡?
宋词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警惕地投向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热水?舒服?那个小小的、封闭的、发出过奇怪声响(洗衣机)的空间?
她本能地抗拒。但身上湿透的、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裤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散发着难闻的土腥和淡淡的血腥味。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昨晚的呕吐)。身体深处对清洁和温暖的渴望,再次顽强地压过了警惕。
她沉默了片刻,眼神里的挣扎剧烈地翻涌着。最终,在明阳带着鼓励(?)和小心翼翼的注视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明阳心头一喜,赶紧站起身:“好!我……我去给你拿毛巾和干净衣服!呃……我的T恤和运动裤,你先凑合穿?新的!干净的!”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卧室,生怕她反悔。
宋词裹着毯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口,又看了看那扇透着未知的磨砂玻璃门。晨光熹微,新的挑战,即将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展开。而她的未来,如同这初冬的清晨,依旧笼罩在浓重的迷雾之中,唯一清晰的,是身边这个“登徒子”笨拙却执着的存在。
她紧了紧身上的毛毯,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眼神深处,那丝微弱的、名为“活下去”的火苗,在经历一夜的狂风暴雨后,似乎……并未完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