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草场的风带着青草的甜腥和泥土的湿润,拂过四百多张疲惫却闪烁着新希望的脸庞。丰饶的谷地如同巨大的摇篮,暂时拥抱着这群从地狱爬出的亡魂。但秦士宁知道,摇篮也可能是囚笼,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加凶险的归途。曲浩的报复,会像跗骨之蛆,随时可能降临。

他拖着那条被简单固定、依旧剧痛的断腿,在一瘸一拐的巡视中,开始构筑这脆弱的希望堡垒,也为最终的清算埋下基石。

“王五,赵二!” 秦士宁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带三十个手脚麻利、信得过的兄弟,沿着溪流往上游,砍树!不要粗的,要手臂粗细、坚韧笔直的硬木!越多越好!” 他需要材料,大量的材料。

“哥,” 他转向秦士安,眼神沉静,“你带剩下能动的人,分成小队。一队,沿着谷地边缘,特别是我们进来的那条岩羊小径附近,寻找一切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坚硬的燧石、边缘锋利的黑曜石片!二队,在谷地中央开阔处,清理出一大片空地,越大越好!三队,收集所有能找到的、干燥易燃的枯草和灌木,堆在空地中央!”

命令一道道下达,清晰而冷酷,如同他曾经敲击的代码。这些饱经苦难的牧奴们,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执行力。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曲浩的恐惧,转化为无穷的动力。斧斫声、拖拽声、呼喝声在谷地回响。粗壮的原木被拖曳到谷口那条唯一的、崎岖狭窄的岩羊小径入口附近,横七竖八地堆叠起来,形成一道简陋却厚重的屏障。

谷地中央,大片蒿草和低矮灌木被清理干净,露出黑褐色的土壤。一座巨大的、由枯枝败叶和干燥草茎堆成的柴垛,如同沉睡的巨兽,盘踞在空地中央。秦士宁亲自检查,确保其足够干燥,足够庞大。

收集来的燧石、黑曜石片被分发给最精壮、眼神最凶狠的一批人。秦士宁拖着伤腿,亲自示范如何将它们粗糙地绑在木棍顶端,制成简陋却足以致命的矛头。他挑选出五十名最悍勇、对曲浩恨意最深的牧奴,包括王五和赵二,组成了一支核心的“尖刀”。

“记住,” 秦士宁的声音冷得像冰,“这不是打猎。这是杀人。杀那些骑在我们头上、吸我们血的畜生!对准脖子,对准心窝!不要犹豫,犹豫就是死!” 他眼中燃烧的狠戾,让这些刚刚拿起武器的牧奴们心头凛然,却也点燃了他们血液里压抑太久的兽性。

“秦哥放心!血债血偿!” 王五握紧手中绑着锋利燧石片的木矛,牙齿咬得咯咯响。

秦士安默默地看着弟弟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这一切,看着他眼中那不属于“秦士宁”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算计。恐惧依旧在心底盘旋,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卷入滔天巨浪、只能紧紧抓住眼前浮木的决绝。他主动承担起组织后勤和安抚妇孺(队伍中也有少量跟随的青壮家眷)的工作,将谷地里采摘的野果、捕获的鱼虾尽可能公平地分配,维持着这支疲惫之师最后一点元气。

休整了七天。秦士宁腿上的夹板没有拆,但剧痛已能忍受。谷口的木障堆得更高更厚了。空地上的柴垛散发着干燥的草木气息。五十名“尖刀”日夜操练着最原始的捅刺动作,眼神日益凶悍。谷地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和躁动。

时机到了。

第八天清晨,天色阴沉。秦士宁站在谷地中央巨大的柴垛旁,身后是肃立的四百多名牧奴。他们衣衫褴褛,手持着简陋的木矛、石斧,脸上刻着风霜和尚未褪尽的恐惧,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火焰。

“兄弟们!” 秦士宁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曲浩不会放过我们!他的狗腿子死了,他想要的草场在我们手里!他一定会来!带着更多的刀,更多的鞭子,来夺走我们最后一口吃食,杀光我们的男人,抢走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把我们重新踩进泥里!”

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我们能躲吗?” 秦士宁猛地提高音量,指着四周高耸的岩壁,“这谷地是宝地,也是绝地!曲浩只要封死谷口,就能把我们活活困死、饿死!冬天一到,这里就是我们的冰窟坟场!”

绝望的气息再次弥漫。

“所以!” 秦士宁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我们没有退路!只有一条路——杀回去!趁他还没调集足够的人马,趁他以为我们还在野马谷里等死或者被瘴气毒虫啃光的时候!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猛地指向那条蜿蜒向上的岩羊小径:“从这条路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然后——” 他的目光扫过谷地中央那巨大的柴垛,扫过谷口堆积的原木,最后落在众人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淬血的刀锋:

“烧掉旧牧场!烧掉曲浩的老巢!烧掉那些关押我们妻儿老小的牢笼!让火光冲天!让整个牧场彻底混乱!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吼出了最终的目标,那声音带着地狱归来的怨毒和程序般精准的冷酷:

“趁乱!围杀曲浩!”

“烧!烧光那些狗窝!”

“杀了曲浩!”

“救出家里人!”

积压的恐惧、仇恨、对家人的担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震耳欲聋的、充满毁灭欲望的咆哮!四百多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实质的声浪,冲上云霄,震得山谷嗡嗡作响!连秦士安都被这股狂暴的气势冲击得脸色发白。

“王五!赵二!” 秦士宁厉喝,“带你们的人,守住谷口木障!若有人追来,死守!放火为号!”

“哥!” 他看向秦士安,“你带剩下的人,跟我走!目标——旧牧场!放火!杀人!”

没有更多动员。滔天的恨意和求生欲就是最好的战鼓。秦士宁拖着伤腿,一马当先,再次踏入了那条狭窄、崎岖、通往地狱也通往复仇的岩羊小径。四百多条身影,如同沉默的复仇之潮,紧随其后,涌入黑暗的岩缝。只留下王五、赵二和几十个同样悍勇的汉子,手持简陋武器,眼神决绝地守在谷口那堆叠的原木之后,如同礁石,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第一波冲击。

队伍在压抑的沉默中快速穿行。岩羊小径崎岖难行,但归途总比去路熟悉。伤痛、疲惫被复仇的火焰暂时压制。秦士宁走在最前,每一步都牵扯着断腿的剧痛,但这疼痛反而让他头脑更加清醒、冰冷。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目标明确:混乱,杀戮,斩首。

当他们如同鬼魅般从断魂崖附近的山坡悄然摸下,再次看到那片熟悉的、散发着恶臭和绝望的旧牧场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肮脏的土坯房和泥泞的地面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色。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死气沉沉,甚至更甚——胡三带着五百人一去不返,早已让牧场弥漫着恐慌的气息。曲浩的木楼如同黑色的巨兽蹲伏在中央,门口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无精打采的亲信把守。

时机完美。牧场毫无防备。

秦士宁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挥手!

“点火!”

命令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几十个事先挑选好、背着大捆干草的牧奴,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昏暗的天色和熟悉的地形,悄无声息地扑向牧场边缘那些最破败、最干燥、彼此相连的窝棚区!火石敲击,火星迸溅!干燥的茅草和朽木瞬间被点燃!

火!

一点、两点、十点……无数点猩红的火苗,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花,在暮色中骤然亮起!风助火势!干燥的窝棚如同浇了油的柴堆,火苗猛地窜起,舔舐着木梁,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瞬间冲天而起!

“着火啦——!”

“快跑啊!火烧过来了!”

“救命!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死寂的牧场瞬间被惊恐的尖叫和哭嚎撕裂!浓烟弥漫,火光冲天!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从着火的窝棚里冲出来,哭喊着,推搡着,寻找着亲人,本能地想要逃离火海!整个牧场彻底陷入一片末日般的混乱!

“杀!” 秦士宁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号角,在混乱的喧嚣中穿透而出!

“杀光曲浩的狗腿子!”

“救出家里人!”

“冲啊!”

四百多条沉默的复仇之魂,在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的掩护下,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入混乱的牧场!他们不再是被驱赶的牛羊,他们是来自地狱的复仇者!目标清晰——所有穿着统一皮甲、手持制式武器的曲浩亲信!

杀戮,毫无预兆地降临!

一个刚从木楼里冲出来、试图弹压混乱的亲信,迎面撞上三个红着眼睛的牧奴,简陋的石矛和柴刀瞬间将他捅成了血葫芦!

另一个亲信刚拔出腰刀,就被侧面飞来的石块砸碎了头颅!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仇恨是最锋利的武器。牧奴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一个角落。他们以多打少,悍不畏死!惨叫声、怒吼声、兵刃入肉的闷响,瞬间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和人群的哭嚎!血腥味混合着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秦士宁没有冲向木楼。他像一条冷静的毒蛇,拖着伤腿,隐在混乱人群的边缘,目光死死锁定着那栋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魔窟般的木楼大门。他在等。等那条最大的毒蛇被混乱逼出巢穴。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越来越多的窝棚被引燃,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穹,也将牧场中央那栋木楼映照得更加孤立和狰狞。楼里终于有了动静。

大门被猛地撞开!

十几个曲浩最核心的亲信簇拥着一个身影冲了出来。正是曲浩!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权力的皮甲,但脸上惯常的残忍平静已被惊怒取代,细长的眼睛里燃烧着暴虐的火焰。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的环首刀,刀身在火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寒光。

“反了!都反了!给我杀!杀光这些贱种!” 曲浩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他万万没想到,这群他视为蝼蚁的牧奴,竟然敢杀回来,还敢火烧牧场!

他身边的亲信都是精锐,短暂的混乱后,立刻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试图护着曲浩向牧场边缘的马厩方向突围,那里拴着他们的战马。

时机到了!

秦士宁眼中寒芒爆射!他猛地吹响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哨!这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

“围住他!别让曲浩跑了!”

“杀曲浩!报仇!”

“为了死去的兄弟!杀啊!”

王五、赵二以及那五十名早已杀红了眼的“尖刀”成员,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瞬间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他们无视砍向自己的刀锋,用身体、用简陋的武器,死死缠住了曲浩身边的亲信!人数优势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四五个甚至七八个牧奴围住一个亲信,用命去填!惨叫声此起彼伏,双方都杀红了眼!

秦士安也带着人冲了过来,他挥舞着一根捡来的粗木棒,嘶吼着加入战团,目标同样直指曲浩!

曲浩被这疯狂的、不计代价的围攻惊呆了!他身边的亲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下!他挥舞着沉重的环首刀,劈翻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牧奴,刀锋卷刃,溅满鲜血,但包围圈却越来越小!他看到了人群外围那个拖着断腿、眼神冰冷如霜的青年——秦士宁!

“秦!士!宁!” 曲浩的咆哮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这个“死而复生”的小杂种搞的鬼!

秦士宁没有回应。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在混乱的战场边缘缓缓移动,寻找着那个致命的角度。他的手中,不再是那把卷刃的腰刀,而是一张简陋却坚韧的短弓——那是秦士安在谷地里用韧性极佳的藤条和兽筋赶制的!弓弦上,搭着一支尾部削平、箭头用燧石精心打磨过的箭矢!这是他隐藏的、最后的杀招!

曲浩如同困兽,环首刀舞得泼水不进,接连砍翻数人,试图杀出一条血路。他身上也添了几道伤口,皮甲被撕破,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就在他格开秦士安砸来的木棒,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

就是现在!

秦士宁眼中精光爆射!他无视腿上传来的钻心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强行稳住身形!弓如满月!冰冷的燧石箭头,在跳跃的火光中,死死锁定了曲浩因剧烈动作而暴露出的、没有皮甲防护的脖颈侧面!

“嘣——!”

弓弦震响!箭矢离弦!带着秦士宁两世为人的所有恨意,带着无人村三年的绝望,带着父亲被踩踏的惨嚎,带着母亲在病房的哭诉,带着对自由的极致渴望,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致命的黑线!

时间仿佛凝固。

曲浩似乎察觉到了致命的危机,猛地扭身想躲!

但,太迟了!

“噗嗤!”

燧石箭头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贯入了他脖颈侧面,穿透皮肉,深深楔入了颈骨!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呃…嗬…” 曲浩的身体猛地僵住!狂暴的动作瞬间停滞!他手中的环首刀“哐当”一声掉落在血泊里。他难以置信地抬手,徒劳地捂住脖子上喷涌鲜血的恐怖创口,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双曾经充满残忍和威压的细长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惊愕、茫然,以及一丝……对死亡降临的、最原始的恐惧!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在泥泞和血污混合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污浊的血泥!

死寂!

整个战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亲信,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斗志崩溃!而牧奴们,则爆发出了震天的、带着无尽狂喜和宣泄的吼声!

“曲浩死了!”

“总管死了!”

“我们赢了!我们自由了!”

吼声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燃烧的牧场!残余的亲信被彻底淹没在愤怒的浪潮中,很快被撕碎。

秦士宁松开弓弦,剧烈的喘息牵动着断腿,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秦士安和王五等人连忙冲过来扶住他。

他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曲浩,望着这片燃烧着复仇火焰、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牧场,望着那些在火光中又哭又笑、拥抱在一起、如同重获新生的牧奴们……

医院里母亲絮叨着冰箱第二格饺子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遥远而清晰。无人村小蚕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闪而过。还有父亲秦玉良…哥哥秦士安此刻激动流泪的脸……

“自由了…娘…小蚕…爸…” 秦士宁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断腿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再也无法压制。

他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倒在哥哥秦士安和王五的臂弯里。火光映照着他苍白染血的脸庞,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释然的弧度。

燃烧的牧场上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染成一片狰狞而壮烈的血红。新的篇章,在血与火的灰烬中,悄然翻开。而张旭东,或者说秦士宁的灵魂,在这片喧嚣与血腥中,再次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秦士宁是在持续不断的、低低的啜泣声中恢复意识的。

那声音像一根细而韧的线,缠绕着,牵扯着,将他从一片混沌粘稠的黑暗里慢慢拽出来。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石头,一点点上浮,沉重而缓慢。最先感知到的是气味——浓烈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一种新木料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掩盖在下面的血腥气。

然后,是声音。除了那压抑的、仿佛要把心肺都哭碎了的啜泣,还有木柴在火塘里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远处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以及……一种奇特的、规律的、沉闷的“笃笃”声。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他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晃动,好一会儿才聚焦。

低矮的屋顶,不再是旧牧场土坯房的乌黑朽木,而是新砍伐的原木,粗糙的树皮纹理还清晰可见,透着一种生涩的暖黄色。阳光从墙壁的缝隙和敞开的门口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空气干燥而清新,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

他躺在一张同样用新木搭成的简易床铺上,身下铺着厚厚一层干燥柔软的干草,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布衣。

那持续不断的啜泣声来自床边。

王秀丽佝偻着背,坐在一张同样粗糙的小木凳上。她整个人仿佛缩水了一圈,比记忆中更加瘦小干枯。花白凌乱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挽着,几缕碎发被泪水濡湿,粘在布满深深皱纹的额角和脸颊上。她低着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同样破旧的湿布巾,正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擦拭着秦士宁露在薄被外的手臂——那里,除了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疤痕,其实很干净。

她的肩膀随着无声的啜泣而剧烈地抽动着,每一次抽动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粗糙的手背上,砸在秦士宁的手臂上,带来微凉的触感。她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小兽最绝望的哀鸣。

“宁…宁子…娘的宁子啊…” 她一遍遍低唤着,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痛楚,“你醒醒…看看娘…别吓娘了…老天爷啊…我造的什么孽啊…”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儿子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面容,眼神空洞又凄惶,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

秦士宁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他想开口,想叫一声“娘”,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抬手,想擦去母亲脸上的泪,身体却沉重得像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只能这样躺着,眼睁睁看着母亲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悲伤里。

“娘…”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安抚,“宁子会醒的,您别这样…大夫说了,他命硬,能挺过来…”

是秦士安。他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褐色药汁,站在床边。他看起来也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但眼神沉稳了不少,隐隐有了担当。他放下药碗,蹲下身,轻轻握住王秀丽不断颤抖的手,试图将那块湿布巾拿开。

“娘,您歇会儿吧,我来擦。” 秦士安的声音放得很柔。

王秀丽却像受惊般猛地抽回手,将那布巾攥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不…不…我得守着宁子…他疼…他冷…” 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在秦士宁脸上逡巡,仿佛在寻找他痛苦的证据,“你看他脸色…白得吓人…他肯定难受…娘得看着他…不能让他一个人…”

她的思维似乎陷入了一种混乱的执念。儿子伤得太重,昏迷太久,巨大的恐惧击垮了她。她无法接受丈夫惨死、长子失踪(虽然后来找到,但那段经历同样可怕)、次子又濒死的现实。秦士宁的每一次无意识的皱眉,每一次微弱的呻吟,在她眼中都被无限放大,成为生命即将流逝的征兆。

“娘,宁子没事,他呼吸很稳,烧也退了。” 秦士安耐心地劝慰着,试图用事实安抚母亲,“您看,他刚才好像还动了一下手指头。”

王秀丽浑浊的泪眼猛地亮起一丝微光,急切地扑到床边,死死盯着秦士宁垂在身侧的手:“真的?宁子?你醒了?是不是?娘在这儿呢!娘在这儿!” 她伸出手,想去碰触儿子的脸,却又在半途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秦士宁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眼皮再掀开一些,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气音:“…娘…”

这微弱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王秀丽耳边!

“宁子!!” 王秀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她!她再也控制不住,扑倒在床边,枯瘦的手臂紧紧抱住秦士宁没有受伤的上半身,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不再压抑,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宣泄和无助的恐惧,仿佛要将积压了半生的苦难和这几日蚀骨的担忧都哭出来。

“我的儿啊!你可吓死娘了!娘以为…娘以为…呜呜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秦士宁胸前的衣襟。

秦士宁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瘦骨嶙峋的身体传递来的剧烈颤抖和那份几乎要将他勒碎的、失而复得的恐惧。他无法动弹,只能用尽力气,微微侧过头,脸颊轻轻蹭了蹭母亲花白凌乱的头发,喉咙里再次挤出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别哭…娘…我…没事…”

秦士安也红了眼眶,背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他端起那碗早已不那么烫的药:“娘,您让让,先让宁子把药喝了,大夫说这药吊命,不能断。”

王秀丽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开手,胡乱地擦着自己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秦士安将秦士宁的头微微托起,用小木勺一点一点地将苦涩的药汁喂进他干裂的嘴唇里。每喂一勺,她都紧张地盯着儿子的表情,生怕他呛到或者难受。

一碗药喂完,秦士宁疲惫地闭上眼,昏沉感再次袭来。但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手,依旧紧紧攥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冰凉、粗糙、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娘…” 秦士安看着母亲依旧死死盯着弟弟,忧心忡忡的模样,低声道,“您也几天没合眼了,去歇会儿吧?我看着宁子。”

“不…我不困…” 王秀丽固执地摇头,目光没有离开秦士宁苍白的脸,“我守着…我守着他…他心里苦,我知道…他爹没了…他又遭这么大罪…” 她说着,眼泪又无声地淌下来,“都是命…都是我们老秦家欠了谁的…”

她开始絮絮叨叨,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昏迷的儿子听:

“…娘给你留了块最肥的兔肉…在灶上煨着…”

“…你哥昨天去溪边,抓了好几条大鱼,等你好了炖汤…”

“…新搭的房子,窗户开得大,亮堂…”

“…娘把带来的那点家当都理好了…那袋曲浩给的粮食,一颗没动…娘看着它就心里堵得慌…”

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说着生活的琐碎,说着对未来的模糊期许,更多的时候,是沉浸在巨大的后怕里。她的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仿佛儿子脱离危险这件事,对她精神的冲击比危险本身还要巨大。她需要一遍遍地确认儿子还活着,需要不停地忙碌来驱散那如影随形的恐惧。

秦士宁在半昏半醒间,听着母亲那带着浓重哭腔的絮叨。那声音,渐渐和医院里那个同样哭泣着、念叨着冰箱第二格饺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一种跨越时空的巨大悲怆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活了下来,带着一群人杀出了生天,甚至亲手终结了曲浩。可母亲的心,却仿佛在这一次次的打击和惊吓中,被揉搓得更加破碎了。那深重的担忧和恐惧,如同无形的枷锁,比任何伤口都更让他疼痛。

他想要安慰母亲,想要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可身体沉重的桎梏和喉咙的干涩,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更紧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反握住母亲那只冰凉颤抖的手。

新牧场的清晨,阳光透过原木的缝隙,温暖地洒在秦士宁的脸上。鸟鸣清脆,溪水潺潺的声音隐约可闻,远处传来牧奴们重建家园的吆喝声和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空气中弥漫着新草和泥土的芬芳。

一派生机勃勃。

王秀丽靠在床边,不知何时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沿上沉沉睡去。她脸上泪痕未干,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枯瘦的手依旧死死攥着儿子的手,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秦士宁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阳光的暖意和母亲手心传来的冰凉。腿上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那场血与火的代价。他望着低矮屋顶上粗糙的木纹,眼神幽深。

自由的土地已经打下,但这片新生的牧歌之下,暗流依旧汹涌。母亲深植于心的恐惧,如同新牧场边缘那片尚未完全探明的、沉默的山影。而他,秦士宁,或者说张旭东,拖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还要在这片看似平和的土地上,继续挣扎下去。

为了母亲脸上不再有泪痕,为了那遥远的、冰箱第二格里早已冰冷的饺子,也为了这好不容易搏来的、浸满血泪的……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