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家在辽西的靠山屯,屯子东头有口老井,石头井沿被井绳磨出了深深的沟,像一道道咧开的嘴。
姥总说,那井里沉着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在半夜靠近。
我以前只当是吓唬小孩的话,直到二十岁那年冬天,才明白有些话不是迷信,是用命换来的告诫。
那年冬天雪下得邪乎,连下了三天三夜,把屯子通往镇上的路全封死了。我放寒假回姥家,刚进门就听见院里的鸡疯了似的叫,扒着鸡窝门扑腾,羽毛飞得满院都是。
“咋回事?”我跺掉脚上的雪,看见姥举着根烧火棍站在鸡窝前,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
“邪门了,”姥往鸡窝里瞅了一眼,声音发颤,“刚喂完食,一转身的功夫,三只母鸡全没了。鸡窝里就剩这个……”
她从鸡窝里拎出只鞋,红缎子面的,绣着鸳鸯戏水,鞋跟处沾着些黑泥,还带着股腥臭味。
我瞅着那鞋眼熟,突然想起前几天去村西头王婆家借酱油时,看见她闺女小玲穿的就是这双——小玲前阵子定了亲,这鞋是她娘特意给她做的嫁妆。
“这鞋……是小玲的吧?”我刚说完,就听见院外传来哭喊声,正是王婆。
王婆披头散发地冲进院,一看见姥手里的鞋就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小玲!我的小玲啊!你昨晚说去井台打水,就再没回来啊!”
屯子的水井在东头,离王婆家隔着三条街。我和姥跟着王婆往井台跑,远远就看见井台上围着不少人,指指点点的。
走近了才发现,井台边的雪地上,散落着好几根鸡毛,还有串脚印,从王婆家的方向一直延伸到井边,然后突然断了,像是有人凭空消失了。
井沿上结着层薄冰,我趴在井边往下瞅,黑黢黢的看不见底,只有股寒气往上冒,带着股淡淡的腥臭味,跟那只绣花鞋上的味道一样。
“别瞅!”姥一把把我拽开,往井里扔了把米,“老井里的东西,不能跟它对上眼。”
有胆大的后生找来根长绳,绑上块石头往井里放,放了足有十几丈,绳头还没到底。屯子的井向来浅,三丈深就能见水,这情况从来没见过。
“邪门了,”村里的老支书蹲在井台边,用烟袋锅子敲了敲井沿,“这井去年秋天才淘过,我跟着下去的,最深也就两丈五……”
正说着,绳头突然往下一坠,像是勾住了什么东西。后生们赶紧往上拉,绳子绷得笔直,“咯吱咯吱”响,像是随时会断。
拉到一半,绳子突然松了,后生们没防备,一个个摔在雪地里。
绳头上空荡荡的,只有半截被水泡得发白的布条,上面绣着半个鸳鸯的翅膀——正是小玲那双绣花鞋上的图案。
那天晚上,我总觉得窗外有动静,像是有人在雪地里走,“咯吱、咯吱”的,停在窗根下就不动了。
我裹着被子往外瞅,月光下,窗台上好像放着什么东西,红通通的,仔细一看,竟是只绣花鞋,鞋尖正对着我的枕头。
我吓得差点喊出声,再揉眼时,鞋又没了,只有窗台上的积雪被踩出个小小的印子,像只鞋跟的形状。
小玲没找着,屯子里人心惶惶。到了第三天头上,出事了——村东头的李木匠疯了。
李木匠是个老实人,平时话不多,就爱琢磨木工活。那天早上,他媳妇去叫他起床,发现他不在炕上,灶房里却冒着烟。
进去一看,李木匠正蹲在灶台前,手里拿着把凿子,在案板上凿着什么,嘴里还嘿嘿地笑。
“你凿啥呢?”他媳妇走过去,突然尖叫起来——案板上摆着十几个小木人,个个没胳膊没腿,脑袋上用红漆画着眼睛,看着就疹人。
更吓人的是,李木匠的手被凿子划了好几个口子,血滴在木人身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还在那凿。有人把他捆到炕上,他就瞪着眼睛瞅房顶,嘴里反复念叨:“井里有人……要木匠……”
我姥听说了,揣着包朱砂就往李木匠家跑。进门时,李木匠正使劲挣绳子,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看见我姥就喊:“张婆子!你懂行!井里那东西要打棺材!让我下去给它做!”
“胡说八道啥!”姥往他额头上抹了把朱砂,“那井里的东西不是人,是冤魂!你给它做棺材,是想替它受那水淹的罪?”
李木匠愣了愣,突然抱着头哭:“我不该贪便宜……前天晚上,我看见井里漂着块木头,红松木的,就想捞上来做个箱子……刚把钩子放下去,就看见水里有张脸,白森森的,冲我笑……”
他说,那天晚上他把红松木捞上来,才发现木头上刻着花纹,像是口棺材的侧板。他没当回事,劈了就往灶里填,烧的时候,火苗是绿的,还冒出股腥臭味,跟井里的味道一样。
“烧完木头,我就听见井里有人喊我,”李木匠抽抽搭搭地说,“让我下去给它做棺材,说做完了就给我金子……”
姥没再理他,转身去了灶房,把那堆小木人全扔进灶里烧了。火苗窜得老高,果然是绿的,烧出来的灰是黑的,像细沙似的,一吹就散。
从李木匠家出来,天已经黑了。路过井台时,我看见井边站着个黑影,背对着我们,身形瘦瘦的,像是个女人。
我刚想喊,姥就捂住我的嘴,拉着我往家跑,跑过三条街才喘着气说:“那是井里的东西出来了,它在等下一个替身。”
“它到底是谁啊?”我心怦怦直跳。
姥往井的方向瞅了一眼,压低声音:“前清时候,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被人诬陷偷人,捆着石头沉了井。
听说她死的时候,穿着身红嫁衣,手里还攥着把剪刀……”
李木匠疯了以后,屯子里更乱了。有人说要填了那口老井,可老支书不同意,说那是屯子的根,填了井,屯子就没了灵气。
最后商量着,先在井台边搭个棚子,派人守着,不让人靠近。
守井的是村西头的二愣子,三十多岁,光棍一条,平时喝了酒就爱吹牛,说自己胆子比谁都大。
他搬了张破木床放在井台边,白天睡觉,晚上就坐在床边喝酒,手里还拎着根扁担。
头两晚没出事,二愣子更得意了,见人就说井里的东西怕他。可到了第三晚,出事了。
那天后半夜,屯子里的狗突然全叫了起来,叫声凄厉,听得人心里发毛。住在井边的王大爷被吵醒了,隔着窗户往井台瞅,看见二愣子的木床空着,井台上的灯笼忽明忽暗,像是被风吹的。
他披上衣服想去看看,刚出门就听见井里传来哭声,呜呜咽咽的,像是个女人在哭,听得人鼻子发酸。他壮着胆子往井台走,走到离井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看见井里冒出个脑袋,乌黑的头发漂在水面上,脸白得像纸,正冲他笑呢。
王大爷吓得腿一软,连滚带爬地回了家,用顶门杠把大门顶死,躲在炕洞里哆嗦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发现二愣子不见了,井台上的扁担掉进了井里,水面上漂着个酒葫芦,还有只鞋——是二愣子常穿的那双黑布鞋,鞋帮上沾着黑泥。
“不能再等了!”老支书红着眼圈,“再这样下去,屯子的人都得被它祸祸完!张婆子,你懂老理,说咋整!”
姥蹲在井台边,摸了摸井沿上的冰,又闻了闻那只黑布鞋,突然说:“这东西不是小姐,是个男的。”
“你咋知道?”老支书愣了。
“小姐的冤魂是阴柔的,哭起来让人揪心,”姥指着鞋上的黑泥,“这泥是井底下的淤泥,带着股铁锈味,以前这井边是个铁匠铺。我猜,是个铁匠死在井里了。”
她还说,这铁匠死得冤,心里有股火气,所以李木匠烧木头时火苗是绿的,那是火气往外冒。它抓小玲,是因为小玲穿了红鞋,像嫁衣;找李木匠,是因为它需要人给它做口棺材,好让它能“入土为安”。
“那二愣子呢?”有人问。
姥叹了口气:“它嫌二愣子吵,喝酒闹事,扰了它的清静。这是在警告咱们,要么帮它,要么就都得死。”
姥说,要想平息这事,得给井里的铁匠做口棺材,再请个懂行的人念念经,把它的魂儿请进棺材,这样它就不会再出来祸害人了。可屯子里没人会做棺材,李木匠又疯了,这时候去镇上请木匠,路还被雪封着,根本不可能。
“我来做。”突然有人开口,是李木匠的儿子小虎,才十六岁,跟着他爹学了几年木工活。
小虎说,他爹没疯的时候,教过他做棺材的手艺,虽然没独立做过,但大概知道咋弄。老支书犹豫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让小虎试试,全村人打下手。
屯子里有现成的木料,是前几年老王家盖房剩下的,堆在仓库里。小虎领着几个后生把木料搬到井台边,量了尺寸就开始刨。说来也怪,平时挺顺的刨子,那天咋也刨不平,木头表面总像有层水,滑溜溜的,还带着股腥臭味。
小虎的手被刨子划了个口子,血滴在木头上,瞬间就渗了进去,木头的颜色变得发黑,像被水泡过似的。
“不对劲,”小虎盯着木头直皱眉,“这木头好像活了,在吸血。”
姥往木头上撒了把糯米,糯米“滋滋”地响,冒起股白烟。她让小虎在棺材板上刻上“往生”两个字,说能镇住邪祟。
小虎咬着牙刻,刻到一半,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手里的凿子掉在地上——棺材板上渗出了水,顺着刻痕流下来,像眼泪似的。
就在这时,井里突然“咕咚”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水面上冒出好多气泡,带着股浓烈的铁锈味,呛得人直咳嗽。
“它不耐烦了,”姥往井里扔了块红布,“快把棺材做好,放下去!”
后生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总算把棺材拼好了。是口小棺材,也就三尺长,黑沉沉的,看着不像木头做的,倒像块大石头。
小虎往棺材里放了把锤子——铁匠的工具,又放了双新布鞋,算是给井里的铁匠备的。
两个后生抬着棺材,小心翼翼地往井里放。刚放到一半,井里突然伸出一只手,青黑色的,指甲又尖又长,抓住了棺材沿。
“快放手!”后生们使劲往上拉,可那只手抓得死死的,棺材在井里晃来晃去,像是要被拖下去。
井里的哭声又响了起来,比上次更凄厉,听得人心里发慌。
姥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灰,她往井里一撒,那只手突然就松了,棺材“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溅起好多水花。
“那是我太爷爷的骨灰,”姥擦了擦汗,“他以前是这屯子的萨满,能镇住水里的东西。”
棺材掉下去后,井里的哭声停了,水面慢慢平静下来,连气泡都不冒了。
后生们把井台收拾干净,又在井边烧了些纸钱,算是祭拜。
那天晚上,屯子里格外安静,狗不叫了,鸡也不闹了。
我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三天后,井里又出事了。
那天早上,小虎去井台打水,发现井台上的锁被人打开了——自从二愣子失踪后,村里人就给井台的棚子上了把大锁,钥匙由老支书保管。
可现在,锁扔在地上,锁芯被人撬了,像是有人夜里来过。
小虎赶紧喊人,老支书拿着钥匙赶来,一看锁被撬了,脸都白了:“我钥匙一直揣在身上,谁也没给过啊!”
有人趴在井边往下瞅,突然喊:“棺材!棺材浮上来了!”
大家凑过去一看,果然,那口小棺材漂在水面上,棺材盖开着,里面空荡荡的,锤子和布鞋都没了。
更吓人的是,棺材板上多了几个指甲印,深深的,像是被人从里面抓的。
“它出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
姥蹲在棺材边,摸了摸那些指甲印,突然说:“不对,这不是井里的东西抓的,是人抓的。”
她指着指甲印的方向:“你看,这些印子是从里往外抓的,说明有人被关在棺材里,想往外爬。”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会被关在棺材里?难道是……
“小玲?二愣子?”有人小声嘀咕。
就在这时,小虎突然指着井里喊:“水里有东西!”
大家往井里一看,只见水面上漂着些头发,黑黢黢的,还缠着块红布——是那天姥扔进井里的红布。头发慢慢散开,露出下面的东西,是只手,白白嫩嫩的,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正是小玲的!
“快!捞上来!”老支书喊着,让人放绳子下去。
绳子刚碰到那只手,水里突然掀起一股浪,把棺材打翻了。从棺材底下漂出个东西,圆圆的,黑沉沉的,像是个脑袋。再仔细一看,是二愣子!他脸朝下漂着,后脑勺上有个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的。
“是李木匠!”小虎突然喊,“我爹的凿子不见了!”
大家疯了似的往李木匠家跑,进门就看见李木匠坐在炕上,手里拿着把带血的凿子,嘿嘿地笑,嘴里念叨:“棺材做好了……该上路了……”
他媳妇说,昨晚后半夜,李木匠突然不疯了,跟正常人一样,说要去井台看看棺材,她拦不住,就跟着去了。
到了井台,李木匠突然抢过钥匙开了锁,把她打晕了,等她醒来,李木匠已经不见了。
“他不是不疯,是被井里的东西附了身!”姥往李木匠额头上抹了把朱砂,“那东西嫌咱们做的棺材不好,让李木匠给它做个新的,用活人做祭品!”
李木匠突然站起来,举着凿子就往人身上扑,嘴里喊:“还差一个!还差一个就能凑齐了!”
后生们赶紧把他按住,捆在柱子上。他还在那喊:“十年前……井里就死过三个人……加上这三个,正好六个……就能投胎了……”
十年前?我突然想起姥以前说过,十年前屯子也出过事,有三个后生去井里捞东西,再也没上来,当时以为是掉井里淹死了,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姥说,井里的铁匠不是前清时候死的,是十年前死的。他本是个外乡人,来屯子开铁匠铺,后来不知咋的,跟三个后生起了冲突,被他们捆着沉了井。那三个后生怕出事,就跑了,再也没回来。
“那铁匠死的时候,手里攥着把锤子,心里憋着股气,”姥往井里撒了把纸钱,“他一直在等,等那三个后生回来,可等了十年也没等着,就开始找替身,想凑够六个人,好投胎转世。”
李木匠疯了,是因为他知道十年前的事,心里有鬼,被铁匠的冤魂缠上了。小玲和二愣子是被无辜牵连的,现在还差一个,铁匠的冤魂就会去找最后一个替身。
“最后一个是谁?”有人问。
姥叹了口气,指着我:“是你。”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为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