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爷死那天,院里的老榆树掉了半拉树皮。

那树皮是后半夜掉的,像张被生生撕下的人皮,在月光底下泛着青白。守灵的二舅说听见树里头有动静,像有人用指甲盖刮木头,可等我们举着马灯出去看时,只看见树桩子上凝着层黏糊糊的东西,闻着像没熬透的血。

“这树得刨了。”我爷的老伙计王把头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在黑夜里明明灭灭,“黑松沟那边的林子,怕是留不住人了。”

我爷是守林人,守了黑松沟大半辈子。前儿个巡山时摔下了山涧,等我们找到他时,人已经硬了,可手里还攥着半块染血的红布,布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山丹丹。

“这布哪来的?”我爹把红布往炕桌上一拍,指节都泛了白。王把头的烟锅子“当啷”掉在地上,他盯着红布上的血迹,喉结动了动:“三十年前,有个女知青就爱绣这花。”

那年头知青下乡,黑松沟来了个叫苏晚的姑娘。城里来的姑娘细皮嫩肉,穿件蓝布衫,站在满是糙汉的林场里,像株刚冒头的柳芽。我爷说她第一次见着狍子,吓得直往他身后躲,手里还攥着本《林海雪原》。

苏晚住的知青点在林子深处,一间土坯房,窗户糊着报纸。每到夜里,那屋里就亮着盏马灯,光透过报纸上的窟窿眼,在雪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王把头说,有回他起夜,看见个黑影蹲在知青点门口,手里拿着双红绣鞋。

“是老疤。”王把头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星子溅出来燎着了他的裤脚,“那货是个光棍,眼神一直不对。”

老疤是林场的伐木工,脸上有条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据说是年轻时被熊瞎子挠的。他总爱往知青点跑,有时拎着串山葡萄,有时扛着捆干柴,苏晚每次都隔着窗户说声谢谢,从不开门。

出事那天是冬至。林场的人都在食堂吃饺子,苏晚说要赶制黑板报,留在了知青点。等我爷带着人找到她时,土坯房的门敞着,地上的炉灰被踩得乱七八糟,炕桌上的红绣鞋只剩了一只,另一只在门槛外的雪地里,鞋尖沾着半截头发。

“人没了。”王把头的声音发颤,“我们搜了三天三夜,只在黑松沟最深处的冰瀑下,找到这半块红布。”

那之后老疤就疯了。有人说看见他大半夜往冰瀑跑,嘴里喊着“晚晚”;也有人说他在林子里挖了个坑,把自己的铺盖卷埋了进去。开春时,林场的人在冰瀑底下发现了他的尸体,冻得硬邦邦的,怀里抱着团烂棉絮,像抱着个人。

“我爷总说,苏晚没走。”我摸着红布上的针脚,那线迹歪歪扭扭,像是绣到一半突然被人拽了线,“他说每到月圆夜,冰瀑那边就有女人唱歌。”

守灵的第三晚,我听见院里有动静。

先是老榆树沙沙作响,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布鞋在雪地上走。我扒着窗户缝往外看,月光底下,树桩子旁边站着个影子,穿件蓝布衫,头发垂到腰,手里好像还攥着什么东西。

“谁?”我抄起门后的柴刀就冲了出去。那影子“嗖”地钻进了柴火垛,我刚要掀开柴禾,就听见王把头在屋里喊:“别碰!那是‘影祟’!”

等我爹举着马灯跑出来时,柴火垛里只剩堆乱草。王把头攥着我胳膊,指节都掐进我肉里:“那不是人!是林子里的东西借了人的影子,想勾着活人往黑松沟走!”

他说三十年前苏晚走后,黑松沟就不太平了。先是有伐木工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在冰瀑底下梳头,接着又有人在夜里听见知青点有纺车声。最邪乎的是五年前,有个外乡来的采药人,说要去冰瀑那边采雪莲,结果人没回来,只有只鞋被熊瞎子拖到了林场门口,鞋里塞着半块红布。

“你爷就是为了拦着外人进沟,才守到现在。”王把头往我手里塞了把桃木梳,梳齿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要是他走了,就让你拿着这个去冰瀑看看。”

出殡那天,天阴得厉害。送葬的队伍刚走到山口,就看见林子里飘着团白雾,雾里好像有个人影,正往黑松沟深处走。

“别跟!”王把头拽住我,可我看见那人影手里的红布,跟我爷攥着的那块一模一样。我甩开他的手就往雾里冲,刚跑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我爹的喊声:“那是你爷的影子!”

等我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冰瀑底下。

瀑布冻成了冰砣子,像堵透亮的墙,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冰面下好像冻着什么东西,隐隐约约能看见个轮廓,像个人蜷缩在里头。

“苏晚就冻在这儿。”王把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指着冰瀑中间的裂缝,“当年老疤把她藏在了冰缝里,我们找了半个月都没找着。”

冰缝里卡着块红布,被冻得硬邦邦的。我刚要伸手去够,就听见身后传来纺车声,“吱呀——吱呀——”,跟我爷描述的一模一样。我回头一看,知青点的方向飘着团灯火,那灯火忽明忽暗,像只眨动的眼睛。

“别回头!”王把头把桃木梳塞到我手里,“那是她在勾你过去!”

可我已经听见了歌声。是首挺老的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声音软乎乎的,像棉花糖裹着冰碴子。我脚底下像生了根,眼睁睁看着那团灯火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灯火里站着个姑娘,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上别着朵山丹丹。她冲我笑了笑,手里举着只红绣鞋:“能帮我找找另一只吗?”

“晚晚!”王把头突然喊了一声,他声音抖得厉害,“当年是我没拦住老疤,是我对不住你!”

姑娘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蓝布衫上渗出些黑点点,像被水洇了的墨迹。她手里的红绣鞋“啪嗒”掉在地上,变成了半截枯树枝。我这才看见,她的脚脖子上缠着道红布,布上的血迹跟我爷攥着的那块一模一样。

“他每年都来。”姑娘的声音变得飘忽,像从冰缝里钻出来的,“带着新绣的山丹丹,说要给我做件红棉袄。”

我爷的坟就在离冰瀑不远的山岗上。王把头说,我爷退休后,每天都往冰瀑跑,带着把小凿子,一点点凿冰面上的冻层。有回他撞见我爷,看见老人正把朵新鲜的山丹丹塞进冰缝,嘴里念叨着:“晚丫头,开春了,该穿单衣了。”

“那红布是你爷凿冰时刮下来的。”王把头抹了把脸,“他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就想在走前,让你把她从冰里带出来。”

我们找了把斧头,凿了整整一下午,才在冰瀑中间凿出个窟窿。窟窿里没有尸体,只有个铁皮盒子,盒子里装着本泛黄的日记本,还有双红绣鞋,鞋面上的山丹丹开得正艳。

日记本最后一页画着张地图,标注着知青点后院的位置。我们挖开后院的土,挖出了具完整的骸骨,骸骨的手指骨上还套着枚铜戒指,戒指上刻着个“苏”字。

“老疤当年没把她扔冰里。”王把头把骸骨装进木匣,“他是怕有人害她,才故意在冰瀑那边留了线索,自己守着知青点,守到疯,守到死。”

下葬那天,王把头把红绣鞋塞进了木匣。他说苏晚刚下乡时,总念叨着想吃冰糖葫芦,我爷就踩着雪走了二十里山路,给她买回串最红的。

“你爷说,晚丫头笑起来,比冰糖葫芦还甜。”

我们把苏晚葬在了我爷旁边,两座坟并排着,都朝着黑松沟的方向。王把头在坟前栽了棵山丹丹,说等开春就开花了。

回林场的路上,我看见冰瀑那边有团灯火,正慢慢往山岗飘。王把头说那是我爷带着苏晚看林子呢,我没说话,只是把桃木梳揣进了怀里。

梳齿上刻着的,是“守林人”三个字。

现在我成了新的守林人。每天巡山时,我都会往冰瀑那边走一趟,带着朵新鲜的山丹丹。有时在月光底下,能看见两个影子并排坐在山岗上,像在说些什么悄悄话。

王把头说,等到来年开春,黑松沟的雪化了,就再也不会有“影祟”了。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化不了的,就像老榆树上的疤,就像红布上的针脚,会一直留在那儿,守着这片林子,守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爷和苏晚坐在知青点的炕头上,一个在劈柴,一个在绣花。窗外的月光正好,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没干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