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咽气那天,后山的老钟响了。
不是庙里的铜钟,是口铁钟,挂在鹰嘴崖的老槐树上,锈得像块废铁。
自打我记事起,那钟就没响过,钟锤早被几十年的风雨蚀成了渣,钟口豁着个月牙形的口子,据说当年被雷劈过。
靠山屯的人都怕那钟。老人们说,钟响不是吉兆,民国三十二年响过一次,那年屯子里死了一半人,霍乱,死的人都睁着眼,像是看见啥吓破胆的事。
我爷是屯里最后一个见过钟响的人。他走的时候九十岁,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指甲嵌进我肉里,嘴里反复念叨:“钟绳……别碰钟绳……红的……”
他说的钟绳,是根红布条,系在钟耳上,风吹日晒得褪了色,看着像根烂草绳。可我爷说,那不是布条,是“血绳”,当年挂钟的时候,用活人的血泡过,能拴住“东西”。
出殡头天夜里,我去鹰嘴崖看那钟。雪下得正紧,山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
老槐树的影子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像个举着胳膊的鬼。钟就吊在树杈上,黑沉沉的,钟口的豁子对着屯子的方向,像是在瞅着家家户户的灯火。
我站在崖边往下瞅,底下是几十丈深的沟,黑黢黢的,风从沟里钻上来,带着股子腥甜气,像铁锈混着血。
爷说过,那沟里埋着当年霍乱死的人,没棺材,就那么胡乱堆着,开春化雪的时候,沟底的土能渗出红水。
正看着,钟突然“哐当”晃了一下。不是风刮的,是从钟里面传来的动静,像是有啥东西在里头撞。
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脚下的雪“咔嚓”裂了道缝,差点滑下去。
钟又晃了晃,这次更厉害,钟耳上的红绳被扯得笔直,在雪光里泛着点暗红光。
我突然想起爷的话,盯着那红绳看——绳头打着个死结,结眼里黑黢黢的,像是塞着啥东西,仔细瞅,竟有点像指甲盖,白森森的。
“谁在那儿?”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风声突然停了。
钟不晃了,红绳也松了下来,搭在钟身上,像条死蛇。可就在我转身要走时,钟里传来“滴答”一声,很轻,像水滴在铁上。
我猛地回头,钟口的豁子里,好像有只眼睛,黑黢黢的,正往外瞅。
爷的葬礼办得仓促。屯里的人都说,老钟晃了,是凶兆,得赶紧让死人入土,别惹祸上身。
送葬的队伍路过鹰嘴崖时,王瞎子突然停住脚,手里的马竿“笃笃”敲着冻硬的地面。他瞎了五十年,却比谁都“看”得清,年轻时被雷劈过,从此能听见“不干净”的动静。
“钟在哭。”王瞎子的脸皱成一团,耳朵对着崖上的方向,“呜呜的,像小娃子哭,还带着血味。”
没人敢接话。抬棺的八个壮汉加快了脚步,棺材板上的雪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水洼里映着崖上的钟,像块浸在血里的铁。
下葬后的第三天,屯西头的李寡妇疯了。
她男人前几年在鹰嘴崖底下采药摔死了,尸首是我爷帮忙抬上来的,据说捞上来时,脖子拧成了麻花,手里还攥着半块钟上的铁锈。
李寡妇疯了后,总往鹰嘴崖跑,拦都拦不住。
她女儿哭着来找我,说她娘夜里总对着墙说话,说墙后面有“好多小娃子”,冻得直哆嗦,让她给送件棉袄。
“我娘还说,钟里有水,红的,像红糖水,小娃子们都在里头泡澡。”
小姑娘的声音发颤,眼睛瞪得溜圆,“昨天夜里,她从外面回来,手里攥着根红绳,跟崖上的一模一样,说这是小娃子们给她的谢礼。”
我心里一沉。
跑到李寡妇家时,她正坐在炕沿上,怀里抱着件破棉袄,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看见我进来,突然咧开嘴笑,露出黑黄的牙:“他们要走了,钟要开了,红水要漫出来了……”
她手里的红绳缠在手腕上,勒得皮肉发乌,绳头的死结里,果然塞着个指甲盖,比我在钟上看见的那个大些,像是个成年人的。
“这绳哪来的?”我拽住她的胳膊。
李寡妇突然尖叫起来,指着窗外:“他们给的!从钟里爬出来给的!你看!他们就在那儿!”
窗外是白茫茫的雪野,啥也没有。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很闷,像是钟被敲响了。
李寡妇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嘴角慢慢流出黑血,“扑通”倒在炕上,没了气。
她手腕上的红绳,不知啥时候断了,断口处沾着点肉丝,像被硬生生扯下来的。
李寡妇的死,让屯里炸开了锅。
有人说要把老钟砸了,省得再害人;也有人说不能砸,老钟是镇着沟里的邪祟,砸了更麻烦。
王瞎子拄着马竿,在雪地里转了三圈,说:“钟里困着的不是一个,是一窝。
民国三十二年那场霍乱,死了七个娃,最大的才六岁,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当年就埋在钟底下,说是用童男童女的魂能镇住瘟疫。”
他说这话时,牙齿打着颤:“那红绳不是血泡的,是用七个娃的脐带搓的,拴着他们的魂,不让往外跑。
可现在绳松了,是娃们想出来了……”
我想起爷临终前的话,突然明白过来。他说的“别碰钟绳”,不是怕碰坏了,是怕惊动了里面的东西。
可李寡妇手里的红绳是哪来的?难道真像她说的,是从钟里出来的?
当天下午,我和屯里的老支书带着斧头和撬棍,往鹰嘴崖去。
老支书当过兵,不信邪,说就算有啥邪祟,也得给它砸个稀巴烂。
快到崖顶时,雪地里出现了一串脚印,很小,像是娃的赤脚踩出来的,脚趾头的印子清清楚楚,一直往老槐树底下走。
脚印很新,边缘还没被风雪盖住,像是刚有人走过。
“邪门了。”老支书皱着眉,“这天气,光脚走在雪地里,脚早冻掉了。”
我们跟着脚印走到老槐树下,脚印突然没了,像是凭空消失了。
抬头看,那口老钟还吊在树上,钟口的豁子对着我们,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点红光,像燃着的炭火。
“砸!”老支书举起斧头,朝着钟绳砍过去。
斧头还没碰到红绳,钟突然“哐”地响了一声,震得人耳朵疼。
钟口的豁子里,猛地喷出股黑血,溅在雪地上,“滋啦”冒白烟,烧出一个个小坑。
更吓人的是,钟身的锈皮开始往下掉,露出底下的铁,铁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是七个名字,都带着个“小”字——“小石头”“小杏花”“小柱子”……正是王瞎子说的那七个娃。
“他们在叫名字。”老支书的声音发颤,“你听见没?在钟里叫呢……”
我侧耳听,风声里果然夹着细碎的声音,像娃的奶声,一个接一个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叫到最后一个,突然变成了哭嚎,“呜呜”的,缠得人心头发紧。
钟又晃了起来,这次晃得特别厉害,红绳被扯得像根绷紧的弦,绳头的死结慢慢松开,从里面掉出个东西,落在雪地里——是颗牙,很小,像是乳牙,上面沾着点暗红的渣子。
老支书没敢再砍。他说那钟邪性太大,硬来怕是要出大事。
我们回到屯子,召集了几个老人商量,最后决定去找张半仙。
张半仙住在山外的镇上,据说会“阴门阵”,能跟死人打交道。
他来的那天,背着个黑布包,里面装着桃木剑、黄符纸,还有个瓦罐,罐口封着红布,不知道装着啥。
他在鹰嘴崖下转了三圈,又围着老槐树看了半晌,最后指着钟底说:“底下有口枯井,七个娃的尸首就埋在井里,钟是压在井口的,现在井里的水上来了,淹到钟了,所以才响。”
“井里哪来的水?”我问。
张半仙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是血水。娃们的怨气积了几十年,化成了血水,快漫出井口了。
再等几天,血水从钟口流出来,屯子里就得再死一遍人。”
他打开瓦罐,里面是些黑糊糊的东西,像烧过的骨头渣子。
“这是我从乱葬岗收的‘镇物’,能压怨气。今晚子时,咱们把钟吊起来,把镇物倒进井里,再用水泥封死井口,就能保平安。”
可谁也不敢去吊钟。最后还是老支书带头,找了四个壮劳力,准备了铁链和滑轮。张半仙画了黄符,给每个人胸口贴了一张,说能挡邪祟。
子时刚到,鹰嘴崖上的风突然停了。雪也不下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的光洒在钟上,把锈皮照得像层甲。
我们用铁链套住钟耳,慢慢往上拉,钟身离开树杈的瞬间,突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崖顶的雪都往下掉。
钟底果然有个洞口,黑黢黢的,像口井。井里冒出股腥甜气,比白天闻着更浓,还夹杂着股奶味,像变质的奶水。
张半仙往井里扔了个火把,火苗往下窜了窜,照亮了井壁——上面糊着层黑泥,泥里嵌着些小东西,是小鞋、小镯子,还有些碎骨头,白森森的。
“快倒镇物!”张半仙喊着,把瓦罐里的骨头渣子往井里倒。
骨头渣子刚掉进井里,就听见“嗷”的一声惨叫,不是一个声音,是好几个,尖得像猫叫,又像娃被掐住了脖子。
井里的腥甜气突然变浓,从洞口涌出股黑烟,黑烟里裹着些小红点,像眼睛,在黑暗中闪。
“不好!镇不住!”张半仙脸色煞白,掏出桃木剑就往黑烟里刺,“它们出来了!”
黑烟里突然伸出好多小手,细得像柴禾,指甲又尖又长,抓向我们胸口的黄符。黄符“滋啦”冒白烟,很快就烧成了灰。一个壮劳力没躲及,被小手抓住了胳膊,他惨叫一声,胳膊上瞬间出现好多血道子,像被猫抓的。
“撤!”老支书喊着,拽着我就往崖下跑。身后的惨叫声、哭嚎声混在一起,还有钟落地的巨响,“哐当”一声,震得地都在颤。
我们跑回屯子时,天都快亮了。那个被抓伤的壮劳力,胳膊肿得像个冬瓜,上面的血道子里渗出黑血,腥臭难闻。
张半仙用糯米给他敷,糯米一贴上就变成黑的,像是吸了毒。
“它们跟着来了。”张半仙瘫在炕上,满头大汗,“井里的血水漫出来了,钟压不住了……那七个娃,不是被瘟疫害死的,是被活埋的!”
他说刚才在井里,看见泥墙上刻着字,是当年的村长写的,说用童男童女活埋在井里,能“献祭”给山神,换屯子平安。
那七个娃,是被自己的爹娘亲手推下井的,推下去前,还在他们脖子上系了红绳,说是“拴住魂,别回头”。
“红绳不是脐带搓的,是他们的勒命绳!”张半仙的声音发颤,“他们恨啊!恨爹娘,恨屯里的人,恨这口钟压着他们……”
正说着,屯子东头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钟响,可老钟明明还在鹰嘴崖。紧接着,西头也传来一声,南头、北头……整个屯子像是被钟声包围了,“哐当、哐当”的,震得窗户纸都在抖。
王瞎子突然尖叫起来,用马竿指着门外:“好多小娃子……浑身是血,往屋里走……他们手里拿着红绳,要勒脖子……”
我跑到门口,往外看,雪地里果然有好多黑影,小小的,赤着脚,在雪地里走得飞快,脚底板没沾一点雪。他们手里都攥着红绳,红得像血,正往家家户户的门口凑。
“快用黑狗血!”张半仙喊着,从包里掏出个瓶子,里面是黑狗血,“泼在门口!它们怕这个!”
我赶紧把黑狗血泼在门槛上,黑狗血在雪地里画出道红线,那些黑影走到红线前,果然不敢再往前,只是在对面站着,仰着头看屋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红光。
可没一会儿,红线就开始变淡,像是被雪水稀释了。
黑影里最大的那个,像是个半大的娃,突然咧开嘴笑,露出尖尖的牙,他手里的红绳“唰”地甩过来,越过红线,缠在门框上。
红绳一碰到木头,木头就开始发黑,像是被腐蚀了。
那娃的笑声越来越响,其他黑影也跟着笑,“嘻嘻”的,像指甲刮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天亮时,黑影终于消失了。可屯子里已经乱了套——李寡妇家的闺女不见了,屋里只有半截红绳,地上有串小脚印,一直往鹰嘴崖的方向去。
“得去救娃。”老支书红着眼,抄起斧头,“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娃们的怨气平了。”
张半仙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是爹娘把娃推下井的,现在得用他们的后人去“赔罪”,把当年的红绳解开,再把尸首好好安葬,或许能平息怨气。
屯里那七个娃的后人,算下来有十几个,我爷就是其中一个——小石头是我爷的亲弟弟。我作为后人,自然也得去。
我们带着香烛、纸钱,还有一口小棺材,再次往鹰嘴崖去。
崖顶的老钟倒在地上,钟身裂了道大缝,缝里流出黑血,把雪染得一片黑。井口才露出来,黑洞洞的,像张张开的嘴。
张半仙让我们跪在井口边,烧了纸钱,又念了段咒语,然后说:“把你们的血滴进井里,算是认亲,让他们知道,后人没忘了他们。”
我们咬破手指,把血滴进井里。血珠刚落下去,井里就传来“咕嘟”一声,像是有人在底下喝血。
紧接着,里面浮出个东西,是件小棉袄,红底白花,是李寡妇家闺女穿的那件。
“快拉上来!”老支书喊着,用绳子往下放了个钩子。
钩子钩住棉袄,往上拉的时候,突然变沉了,像是底下挂着啥。
拉到井口一看,棉袄里裹着个娃,闭着眼,脸色惨白,正是李寡妇的闺女,脖子上缠着根红绳,勒得紧紧的。
“还有!”张半仙指着井里,“底下还有好多!”
我们又往下钩,钩上来好多东西——小鞋、小帽子、小书包,都是这些年屯里丢的娃的物件。
最后钩上来的,是七根红绳,跟钟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粗,上面沾着黑泥,泥里嵌着些碎骨头。
“这是当年的勒命绳。”张半仙拿起红绳,用桃木剑挑着,“现在把它们烧了,让娃们的魂散了,就不会再害人了。”
红绳烧起来的时候,发出“噼啪”的响,冒出股子焦糊味,像烧头发。火苗里,像是有好多小影子在蹦,蹦着蹦着,就化成了灰。
井里的血水慢慢退了下去,腥甜气也散了。
我们把捞上来的物件和那口小棺材一起埋在井边,又用水泥把井口封死,上面压了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往生”两个字。
李寡妇的闺女醒了过来,只是不记得发生了啥,脖子上的红痕褪了好几天才消。那个被抓伤的壮劳力,胳膊也慢慢好了,只是留下了好多疤痕,像蜈蚣似的趴在皮肤上。
张半仙走的时候,说鹰嘴崖不能再去了,尤其是晚上。
他说那七个娃的怨气虽然散了,但井里的血水没干,说不定还会冒出啥东西。
我爷的坟前,不知啥时候多了块木牌,上面刻着“小石头之位”,是用老钟的碎铁熔了做的,黑沉沉的,在太阳底下泛着暗光。
今年开春,我回了趟靠山屯。屯子里的人说,鹰嘴崖的老槐树枯死了,树干上裂开好多缝,缝里流出红水,把周围的草都染红了。
有人去看,说树洞里藏着好多小红绳,风吹过,“呜呜”的,像娃在哭。
我没敢再去鹰嘴崖。只是夜里偶尔会梦见那口老钟,吊在槐树上,钟口的豁子里,有只眼睛在瞅我,黑黢黢的,然后钟响了,“哐当”一声,震得我心口发疼。
梦醒的时候,总能听见窗外有“滴答”声,像水滴在铁上。
拉开窗帘看,外面啥也没有,只有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远处的鹰嘴崖,像个蹲在黑暗里的人,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