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棍发现炕桌渗血那天,长白山的雪下得正紧。
他守着青沟子林场三十年,窝棚搭在老林深处,离最近的屯子也得走三个钟头。
窝棚里就一张炕,一口铁锅,还有张黑沉沉的炕桌——那是十年前从山坳里捡的。
据说是早年间闯关东的外乡人冻死在山里,棺材板被野兽刨出来,他看木料结实,就劈了改造成炕桌,刷了三遍黑漆,油亮得能照见人影。
那天后半夜,赵老棍被冻醒了。窝棚的窗户纸破了个洞,寒风“呜呜”往里灌,带着股子松针的腥气。
他摸黑想往灶里添把柴,手刚碰到炕桌沿,就觉得黏糊糊的。
“邪门了。”他嘟囔着划亮火柴,火光“腾”地窜起来的瞬间,赵老棍的头发根“唰”地竖了起来——炕桌的黑漆裂开了细纹,缝里渗出暗红的液珠,像血,顺着桌腿往下滴,在冻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更吓人的是桌角,那里刻着个模糊的“李”字,原本被黑漆盖着,此刻却像活了似的,字痕里冒出细小红丝,慢慢晕开,把“李”字染得鲜红。
赵老棍抄起墙角的开山刀,对着炕桌劈了一下。“当”的一声,刀刃弹了回来,桌上的血珠却突然炸开,溅在他手背上,烫得像滚油。
他赶紧用雪搓,可那血珠像长在了皮肤上,搓得皮都破了,还是红得刺眼。
天亮时,血停了。炕桌又恢复了黑沉沉的样子,仿佛夜里的事只是个梦。
但赵老棍知道不是,他手背上的红痕没消,而且他发现,桌腿内侧多了几道抓痕,浅淡得像指甲划的,却深可见木。
青沟子这地方邪性,老辈人说山里埋着“血煞”。
民国那时候,有伙胡子在这儿火并,几十号人死在林子里,血流进冻土,开春都化不开,长出的野草都是紫的。
赵老棍年轻时听林场的老把头说,山里的老木头不能随便捡,尤其是带着字的,那是死人的念想,缠上了就甩不掉。
他本想把炕桌劈了烧火,可拿起斧头时,总听见桌肚里有“呜呜”的声儿,像小孩哭。凑近了听,又没了,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
出事的第三天,屯子里的王寡妇来找他。她男人前阵子进林子里套狍子,至今没回来,想让赵老棍帮忙找找。
赵老棍瞅着她冻得通红的脸,心里发沉——王寡妇男人套狍子的地界,离他捡棺材板的山坳不远。
“他走前说,看见山坳里有光。”王寡妇抹着眼泪,“绿幽幽的,像鬼火,还听见有人哼小曲儿,《送情郎》的调。”
赵老棍心里“咯噔”一下。
那外乡人冻死前,据说就是个唱二人转的,尤其爱唱《送情郎》。
他突然想起昨夜的炕桌,桌肚里的哭声好像就是跟着这调子变的,忽高忽低,缠人得很。
“我跟你去看看。”他扛起开山刀,又往怀里塞了把糯米——老把头说过,糯米能压邪。
山坳里积着齐腰深的雪,风打着旋儿,卷起雪沫子往人脖子里钻。
赵老棍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串脚印,大码的胶鞋印,一直往山坳深处走,尽头是棵老松树,树干上缠着圈红绳,绳上挂着个破了角的二人转手绢,绿底红花,冻得硬邦邦的。
“是他的!”王寡妇哭喊着扑过去,“这是我给他绣的手绢!”
赵老棍盯着那棵老松树,树皮裂开的缝里,嵌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是头发。他用刀鞘往里捅了捅,没动静。
可当他把手绢摘下来时,树缝里突然“嗖”地窜出个东西,细得像线,缠在他手腕上——是根红绳,跟树干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细,上面沾着点暗红的渣子,像干了的血。
“不好!”赵老棍拽着王寡妇就往回跑,“这地方不能待!”
跑出没几步,身后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树枝断了。
他回头看,只见那棵老松树的影子在雪地里慢慢拉长,变成个佝偻的人形,手里好像还拎着什么,黑黢黢的,在雪光里晃。
回到窝棚时,王寡妇已经吓得说不出话。赵老棍给她灌了碗热姜汤,自己则盯着炕桌发愣——不知什么时候,桌面上多了个手绢印,绿底红花,跟山坳里捡到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淡得像雾,用手一摸,冰凉刺骨。
“这桌子……邪性得很。”赵老棍咬着牙,“那外乡人没死透,他的魂附在木头里了。”
王寡妇突然想起件事:“前几年有个货郎来过屯子,说青沟子民国时死过个唱二人转的,姓李,跟人争地盘被打了,拖到山坳里冻了三天才断气,死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块刻了字的棺材板,说是他娘留给他的念想。”
赵老棍心里一动,炕桌上的“李”字,莫非就是这姓李的?
他走到炕桌前,用刀轻轻刮掉一层黑漆,底下露出的木纹里,果然嵌着些细小的骨头渣子,白森森的,像指甲盖碎了。
“他是想找人替他。”赵老棍的声音发颤,“王寡妇男人怕是……”
话没说完,窝棚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很轻,像用指关节敲的。赵老棍抄起开山刀,王寡妇吓得钻进炕洞。
他慢慢拉开门,门口没人,只有风雪卷着个东西进来,落在地上——是只胶鞋,王寡妇男人的,鞋里塞满了雪,雪底下有半截手指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赵老棍“砰”地关上门,后背抵着门板直哆嗦。这时,炕桌突然“咔哒”响了一声,桌肚里的哭声又开始了,这次更清楚,还夹杂着哼曲儿的调,正是《送情郎》:“送郎送到大门外,泪水儿汪汪掉下来……”
他猛地掀开桌布,桌肚里黑黢黢的,借着灶膛的火光,他看见桌板内侧贴着张人脸,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对着他“嘻嘻”笑,嘴角咧得老大,露出的牙床是红的,像沾着血。
“你也来陪我吧……”人脸的嘴动了,声音尖细,像用指甲刮木头,“这沟里太冷,我一个人……熬不住啊……”
赵老棍挥起开山刀就劈,刀砍在桌板上,发出“噗嗤”一声,像是砍在了肉上。
人脸“嗷”地叫了一声,缩了回去,桌肚里流出好多血,顺着桌腿淌到地上,汇成一小滩,在冻土上冒着白气。
王寡妇男人的尸首是三天后找到的,吊在山坳那棵老松树上,脖子被红绳勒得紧紧的,眼睛瞪得溜圆,舌头伸出来老长。
奇怪的是,他身上没冻硬,反而软乎乎的,像揣在热炕头里,皮肤下隐隐能看见青黑色的纹路,像木头的年轮。
屯子里的老人说,这是被“木祟”缠上了,那姓李的外乡人怨气重,附在棺材板上,靠吸活人的精气续命,现在又盯上了赵老棍——谁让他动了人家的棺材板呢。
赵老棍没敢回窝棚,在屯子王寡妇家借住。可到了夜里,他总觉得枕头底下有动静,摸出来一看,是块碎木头,黑沉沉的,上面还带着他砍的刀痕,渗着血珠。
“它跟着来了。”赵老棍把碎木头扔到院里,用石头砸得稀烂,“这东西不除,咱们都得死。”
屯里的老支书懂点门道,说要解这邪祟,得找到姓李的尸骨,用桃木钉镇住,再把那炕桌烧了,连灰都得埋在十字路口,让千人踩万人踏,才能散了怨气。
可谁也不知道尸骨埋在哪。老支书蹲在火堆旁抽着旱烟,突然说:“民国那时候,山里有个规矩,冻死的人不能入土,得烧成灰撒在林子里,说是怕诈尸。那姓李的……说不定是被人烧了,骨灰就混在山坳的土里。”
赵老棍想起炕桌的木料,纹理里总嵌着些白渣子,当时以为是木屑,现在想来,倒像是骨灰。他一拍大腿:“那炕桌就是用掺了骨灰的棺材板做的!烧了它,说不定就能引出尸骨的魂!”
当天晚上,他们带着桃木钉和煤油,回到了赵老棍的窝棚。
炕桌还在原地,桌面上的血痕更重了,“李”字红得发紫,像要滴下来。赵老棍把煤油泼在桌上,老支书划亮火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裹着黑烟往上冒。
火烧起来的时候,炕桌发出“噼啪”的响声,像是有人在里面哭嚎,声音越来越尖,刺得人耳朵疼。
黑烟里慢慢浮出个影子,很高,瘦得像根枯木,脑袋耷拉着,看不清脸,手里却拎着个东西,是块棺材板,上面刻着“李”字,红得像血。
“还我东西……”影子的声音从黑烟里钻出来,黏糊糊的,“那是我娘留我的……你们凭什么烧……”
老支书掏出桃木钉,大喝一声:“孽障!死了还不安生!
”他把桃木钉朝着影子扔过去,钉子穿过黑烟,“噗”地钉在了还在燃烧的炕桌上。
影子猛地一颤,黑烟“唰”地散开,露出张惨白的脸,正是赵老棍在桌肚里看见的那张,此刻眼睛里淌着血,死死盯着赵老棍:“我冷……你也尝尝冻僵的滋味……”
话音刚落,窝棚里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墙壁上结满了冰碴子,赵老棍手里的火把“滋啦”一声灭了,黑暗中,他觉得有无数双冰冷的手在摸他的脸,脖子,还有后背,像冻硬的木头在刮皮肤。
混乱中,赵老棍摸到了灶膛里的火钳,烧得通红的火钳烫得他手心发疼,可他不敢撒手。
他朝着影子的方向抡过去,火钳“呼”地扫过,带起一串火星,影子发出一声惨叫,往后退了几步,身上冒起黑烟。
“快!往山坳跑!”老支书拉着赵老棍就往外冲,“它的根在山坳,离了那儿就没力气!”
雪地里,影子在后面追,跑得飞快,像一阵黑风,卷起的雪沫子打在人脸上,疼得像刀子割。
赵老棍回头看,只见影子的手里多了把斧头,黑沉沉的,像是用老松树的根做的,正朝着他们的后背劈过来。
“再快点!”老支书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朱砂和黑狗血,“到了老松树下,把这撒在树根上!”
跑到山坳时,那棵老松树的影子又变成了人形,树干上缠着的红绳“唰唰”地动,像无数条小蛇。
赵老棍刚把朱砂和黑狗血往树根上撒,就听见“滋啦”一声,树根冒出白烟,树皮裂开的缝里流出绿水,腥臭难闻。
追来的影子突然停住了,在离老松树几步远的地方打转,发出“呜呜”的哭声,像是很痛苦。
赵老棍这才看清,影子的脸正在慢慢融化,露出底下的骨头,牙齿是黑的,牙缝里塞着木屑。
“他娘的,跟你拼了!”赵老棍抄起地上的石头,朝着影子砸过去。
石头砸在影子身上,发出“噗”的一声,影子晃了晃,身上裂开个洞,洞里掉出些东西,是骨头渣子和碎木头,还有半块玉佩,绿得发黑。
老支书突然喊道:“那是他的念想!玉佩是他娘给的!”
赵老棍捡起玉佩,玉佩冰凉刺骨,上面刻着个“李”字,跟炕桌上的一模一样。
他刚想把玉佩扔给影子,老支书却大喊:“别给!捏碎它!这是他的魂根!”
赵老棍咬着牙,使劲一攥,玉佩“咔嚓”一声碎了。影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突然开始收缩,像块被烤化的黑炭,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一截烧焦的木头,“啪嗒”掉在雪地里。
老松树上的红绳瞬间断了,树干恢复了正常,树皮缝里的绿水也不流了。山坳里静悄悄的,只有风雪“呜呜”地吹,像是在哭。
天快亮时,他们在老松树根下挖出个土坑,里面埋着些碎骨头和烂布,还有块没烧透的棺材板,上面的“李”字已经模糊不清。
老支书说,这就是姓李的外乡人的尸骨,当年被烧的时候没烧干净,剩下的骨头埋在树根下,靠着树的精气才聚了魂,又附在棺材板上作祟。
他们把碎骨头和烂布全挖出来,浇上煤油烧了。
火苗窜得很高,烧得“噼啪”响,骨头上的油星子溅起来,像火星子。烧完的灰烬里,有好多细小的木头渣子,一吹就散了。
回到窝棚时,那炕桌已经烧成了一堆黑炭,炭堆里埋着个东西,是赵老棍手背上那道红痕掉下来的皮屑,此刻变成了一小撮灰,被风吹起来,飘向了山坳的方向。
王寡妇男人的尸首被抬回了屯子,下葬那天,赵老棍在坟头烧了好多纸钱,还有那块捡来的二人转手绢。
手绢烧起来的时候,飘出股子松香味,灰烬打着旋儿往山坳飞,像是终于回了家。
开春后,赵老棍离开了青沟子,回了山东老家。
走前,他在老松树根下埋了把桃木刀,刀柄上刻着“镇煞”两个字。
老支书说,这刀能镇住山里的邪祟,至少能保十年安稳。
去年冬天,我去青沟子采风,听屯子里的人说,赵老棍走后的第三年,山坳里的老松树突然枯死了,树干上流出红水,把周围的雪都染红了。
有人去砍树,发现树干里嵌着好多头发,黑的、白的,缠在一起,像团乱麻。
更邪门的是,砍树的人夜里总做噩梦,梦见个穿棉袄的男人坐在炕桌前哼小曲儿,《送情郎》的调,哼着哼着,脸就变成了木头的样子,眼睛里淌着血,问他:“你见过我娘留的玉佩吗?绿的,上面有个李字……”
我去山坳看过,老松树的树桩还在,黑黢黢的,像个张开的嘴。树桩周围的雪化得比别处快,露出的土是红的,挖开一层,能看见些碎木头,上面沾着暗红的东西,像血,又像陈年的漆。
离开那天,我在山坳里捡了块碎木头,黑沉沉的,纹理里嵌着点红丝。回到住处,我把木头放在桌上,夜里听见“呜呜”的声儿,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哼小曲儿。
我赶紧把木头扔了,扔在雪地里。第二天去看,木头不见了,原地只有一小滩暗红的水印,冻在冰里,像个模糊的“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