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夜,黑得像一盆泼翻的墨。
陈平的呼吸几乎停滞,整个人贴在一棵枯树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前面那个身影,根本不像个养尊处优的胖大和尚。
济财的脚步很轻,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石子与枯叶的缝隙间,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那肥硕的身体在月光下,非但不显笨拙,反而像一头在自己领地巡视的黑熊,充满了危险的警觉。
有好几次,济财都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黑暗中,那双被肥肉挤压的眼睛,闪烁着狼一样的幽光。
陈平只能瞬间屏住呼吸,将自己缩得更深,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衣。
这根本不是跟踪。
这是一场随时可能暴露的豪赌。
这个和尚,绝对有问题!
穿过一片乱葬岗,眼前豁然开朗,一股混杂着腐烂、霉变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贫民窟。
这里是临安城繁华背面的脓疮,一间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像是被巨人踩碎的棺材,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济财熟练地钻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子。
陈平刚要跟上,巷口阴影里猛地窜出一条野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龇着黄牙,直扑济财的后心!
济财的身体瞬间紧绷,显然也察觉到了危险。
不能让他暴露!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陈平的脑海。
他来不及思考,猛地从树后冲出,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土墙。
“砰!”
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野狗被惊动,放弃了济财,掉头朝陈平这个新的威胁狂吠而来。
“畜生!”
陈平低吼一声,转身就跑。
野狗在后面紧追不舍,腥臭的涎水几乎要甩到他的脚跟上。
他不敢跑远,只能绕着一堆垃圾兜圈子,最终被脚下的烂泥一绊,狠狠摔在地上。
“嗷!”
野狗一口咬在他的左臂上,尖牙刺入皮肉,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陈平咬紧牙关,右手抄起手边一根烂木头,不闪不避,用尽全力捅进野狗张开的腥臭大嘴里,狠狠一搅!野狗吃痛狂甩着头,尖牙在他手臂上划出更深的血口,但他死不松手,另一只手死死扼住野狗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砸在地上。野狗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终于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才松开嘴,夹着尾巴逃进了黑暗。
巷子里,济财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陈平挣扎着爬起来,左臂的伤口血流如注,将破旧的袖子染成深色。
他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循着刚才的方向追去。
他看到一间破屋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油灯光亮。
陈平忍着痛,悄悄凑到窗户下,舔开一层发霉的窗纸,向里望去。
屋里,一个瘦脱了形的女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身体筛糠般抖动。
那襁褓里的婴儿,脸色青紫,呼吸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
济财就站在他们面前,脸上没有任何慈悲。
“哭!哭有什么用?留着力气给你这赔钱货收尸吧!”
他一把夺过孩子,动作粗暴得像在抓一只小鸡。
女人发出一声惊呼,却不敢阻拦。
只见济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捏开婴儿的嘴,直接将黑色的药汁灌了进去。
婴儿呛咳了几声,竟奇迹般地缓过一口气,细若蚊蝇的哭声都大了些。
济财随手将孩子丢回女人怀里,又从身后的麻袋里抓出一袋米和几块碎银,扔在地上。
“省着点花,下个月老衲要是不来,你们就直接饿死。”
女人抱着孩子,拼命地对着济死磕头,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大师……您就是活菩萨……您的大恩大德……”
“闭嘴!”
济财一声暴喝,打断了女人的话。
他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一双眼睛被挤得只剩血红的缝,那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嘴角咧到耳根,透出的却是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别叫我菩萨。”
“佛祖高坐明堂,受万家香火,他不会来这种连鬼都嫌弃的地方。”
“他的慈悲,是金装的,是檀香熏的,干净得很。”
“老衲的慈悲,是偷来的,是骗来的,是拿唾沫星子和不要脸换来的!”
“记住了,救你们的,不是佛,是那些蠢货员外的银子!是老衲这张厚脸皮!”
说完,他不再看那对母子一眼,转身走出了破屋,肥硕的背影带着一股决绝的寒意。
陈平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手臂上的剧痛,远不及心脏被这句话狠狠刺穿的痛楚。
【万象神鉴】!
脑海中,那面古朴的镜子在此刻疯狂震动,光芒大盛!
镜面上,观世音菩萨的法相清晰浮现。
但那不再是庙堂之上普度众生的慈悲。
那法相的面容,依旧庄严,眼角眉梢却沾染了贫民窟的泥泞,瞳孔深处,燃烧着济财那种“入世”的怒火与“行善”的不耐烦!
这一刻,【万象神鉴】不再是传递冰冷的信息流,而是将济财和尚那句句戳心的咒骂、那粗暴救人的动作、那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全部化作滚烫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陈平的灵魂上!
道,不在天上。
道,就在这污泥里,就在这咒骂里,就在这半骗半抢的“慈悲”里!
济财的道,是窃富济贫,是在污泥中行善。
这道,无法复制,无法传授。
却能……触动!
陈平捂着流血的手臂,看着济财消失的方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超凡”!
不是打坐念经,不是供奉香火,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撬动这个不公的世界!
第二天。
灵隐寺的清晨,香客络绎不绝。
济财和尚又恢复了那副谄媚的嘴脸,正对着一个绸缎商人点头哈腰,满口的“佛祖保佑”。
陈平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他穿过人群,无视了那些香客诧异的目光。
他没有去后院的柴房。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了济财和尚的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包括那个员外,也包括济财。
济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皱起眉:“小子,你又想干什么?柴劈完了吗?”
陈平没有说话。
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那个装满了银子和铜钱的功德箱上。
那是一块沾着血迹和泥土的,破烂的襁褓布片。
是昨夜,他从那间破屋门口,偷偷捡回来的。
济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