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后山的夜,黑得像一盆泼翻的墨。

陈平的呼吸几乎停滞,整个人贴在一棵枯树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前面那个身影,根本不像个养尊处优的胖大和尚。

济财的脚步很轻,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石子与枯叶的缝隙间,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那肥硕的身体在月光下,非但不显笨拙,反而像一头在自己领地巡视的黑熊,充满了危险的警觉。

有好几次,济财都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黑暗中,那双被肥肉挤压的眼睛,闪烁着狼一样的幽光。

陈平只能瞬间屏住呼吸,将自己缩得更深,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衣。

这根本不是跟踪。

这是一场随时可能暴露的豪赌。

这个和尚,绝对有问题!

穿过一片乱葬岗,眼前豁然开朗,一股混杂着腐烂、霉变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贫民窟。

这里是临安城繁华背面的脓疮,一间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像是被巨人踩碎的棺材,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济财熟练地钻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子。

陈平刚要跟上,巷口阴影里猛地窜出一条野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龇着黄牙,直扑济财的后心!

济财的身体瞬间紧绷,显然也察觉到了危险。

不能让他暴露!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陈平的脑海。

他来不及思考,猛地从树后冲出,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土墙。

“砰!”

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野狗被惊动,放弃了济财,掉头朝陈平这个新的威胁狂吠而来。

“畜生!”

陈平低吼一声,转身就跑。

野狗在后面紧追不舍,腥臭的涎水几乎要甩到他的脚跟上。

他不敢跑远,只能绕着一堆垃圾兜圈子,最终被脚下的烂泥一绊,狠狠摔在地上。

“嗷!”

野狗一口咬在他的左臂上,尖牙刺入皮肉,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陈平咬紧牙关,右手抄起手边一根烂木头,不闪不避,用尽全力捅进野狗张开的腥臭大嘴里,狠狠一搅!野狗吃痛狂甩着头,尖牙在他手臂上划出更深的血口,但他死不松手,另一只手死死扼住野狗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砸在地上。野狗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终于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才松开嘴,夹着尾巴逃进了黑暗。

巷子里,济财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陈平挣扎着爬起来,左臂的伤口血流如注,将破旧的袖子染成深色。

他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循着刚才的方向追去。

他看到一间破屋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油灯光亮。

陈平忍着痛,悄悄凑到窗户下,舔开一层发霉的窗纸,向里望去。

屋里,一个瘦脱了形的女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身体筛糠般抖动。

那襁褓里的婴儿,脸色青紫,呼吸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

济财就站在他们面前,脸上没有任何慈悲。

“哭!哭有什么用?留着力气给你这赔钱货收尸吧!”

他一把夺过孩子,动作粗暴得像在抓一只小鸡。

女人发出一声惊呼,却不敢阻拦。

只见济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捏开婴儿的嘴,直接将黑色的药汁灌了进去。

婴儿呛咳了几声,竟奇迹般地缓过一口气,细若蚊蝇的哭声都大了些。

济财随手将孩子丢回女人怀里,又从身后的麻袋里抓出一袋米和几块碎银,扔在地上。

“省着点花,下个月老衲要是不来,你们就直接饿死。”

女人抱着孩子,拼命地对着济死磕头,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大师……您就是活菩萨……您的大恩大德……”

“闭嘴!”

济财一声暴喝,打断了女人的话。

他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一双眼睛被挤得只剩血红的缝,那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嘴角咧到耳根,透出的却是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别叫我菩萨。”

“佛祖高坐明堂,受万家香火,他不会来这种连鬼都嫌弃的地方。”

“他的慈悲,是金装的,是檀香熏的,干净得很。”

“老衲的慈悲,是偷来的,是骗来的,是拿唾沫星子和不要脸换来的!”

“记住了,救你们的,不是佛,是那些蠢货员外的银子!是老衲这张厚脸皮!”

说完,他不再看那对母子一眼,转身走出了破屋,肥硕的背影带着一股决绝的寒意。

陈平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手臂上的剧痛,远不及心脏被这句话狠狠刺穿的痛楚。

【万象神鉴】!

脑海中,那面古朴的镜子在此刻疯狂震动,光芒大盛!

镜面上,观世音菩萨的法相清晰浮现。

但那不再是庙堂之上普度众生的慈悲。

那法相的面容,依旧庄严,眼角眉梢却沾染了贫民窟的泥泞,瞳孔深处,燃烧着济财那种“入世”的怒火与“行善”的不耐烦!

这一刻,【万象神鉴】不再是传递冰冷的信息流,而是将济财和尚那句句戳心的咒骂、那粗暴救人的动作、那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全部化作滚烫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陈平的灵魂上!

道,不在天上。

道,就在这污泥里,就在这咒骂里,就在这半骗半抢的“慈悲”里!

济财的道,是窃富济贫,是在污泥中行善。

这道,无法复制,无法传授。

却能……触动!

陈平捂着流血的手臂,看着济财消失的方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超凡”!

不是打坐念经,不是供奉香火,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撬动这个不公的世界!

第二天。

灵隐寺的清晨,香客络绎不绝。

济财和尚又恢复了那副谄媚的嘴脸,正对着一个绸缎商人点头哈腰,满口的“佛祖保佑”。

陈平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他穿过人群,无视了那些香客诧异的目光。

他没有去后院的柴房。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了济财和尚的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包括那个员外,也包括济财。

济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皱起眉:“小子,你又想干什么?柴劈完了吗?”

陈平没有说话。

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那个装满了银子和铜钱的功德箱上。

那是一块沾着血迹和泥土的,破烂的襁褓布片。

是昨夜,他从那间破屋门口,偷偷捡回来的。

济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